江 北

咣咣的砸門聲，讓在夢境中已經(jīng)變成魚的雅娟，倏地醒了。僵直了一秒，就徹底醒了。騰地一下子坐起來，頭和心同時一晃悠，差點又一次栽到被子上。她趕緊把手放在胸口，死勁地按了按，仿佛這個動作能像強心劑一般讓她心跳如鼓的心平穩(wěn)下來?？墒聦嵶C明，心還是一點點地被揪到了喉嚨口，她的按既沒讓自己平穩(wěn)，也沒有讓砸門聲緩解，反而更歇斯底里了。那么，已經(jīng)不容她有半點遲疑了。于是，起身，下床，沖到廳里。此時，墻上的表顯示是晚上九點。

砸門的人是樓下鄰居。砸門的理由是她家漏水了。雅娟在門里解釋說沒漏水，說晚上她連碗都沒刷，根本沒用水。

門外的男人顯然不信，用更氣急敗壞的叫嚷來否定她，聲音里帶著氣急敗壞的哨音。

雅娟對這個鄰居毫無辦法。自從搬來，這個劇目已經(jīng)上演多次了。最開始，她極客氣，而且還很配合，后來她就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別有用心。心里是又惱怒又厭惡，所以不管是在樓道碰見還是面對面的交鋒，她都用不理不睬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結(jié)果呢！沒什么作用，這個男人依然如故。

在這個問題上，她一開始就錯了。如果她像潑婦似的破口大罵就好了。但是，她罵不出口，第一她是知識分子，第二是真的罵起來，恐怕女兒受到驚嚇。女兒雖說十六了，但是也是個孩子，劍拔弩張只會讓她驚恐，所以，選擇忍耐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野蠻的砸門聲已經(jīng)把女兒從房間驚了出來。站在客廳蒼白的燈光里，看上去仿佛在瑟瑟發(fā)抖。她假裝若無其事地對女兒說沒事，一邊走到門前，怒火中燒地打開門。男人擠了進來，臉上掛著得意，嘴里嘟嘟囔囔地噴著酒氣。喝酒了，這個信息讓她立馬警覺，她立即站在房間的中央，回身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手指搭在1的位置上，神情肅穆，目光寒冷，臉上呈現(xiàn)著兇猛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自從離婚，她身上就有了一種悲情的特質(zhì)，在忍讓里總有讓人心酸的激烈。一種要么安靜地活著，一種要么奮不顧身地死。這兩種東西在她身上交織，就使她看上去又弱又強。正因為這樣，雅娟的心里經(jīng)常有窮途末路的奮不顧身。

此時，她就是這樣。

男人鬼頭鬼腦地看了一圈，說了幾句抱怨話，瞧著她不應聲，兩眼閃著寒光的樣子，就磨磨蹭蹭地出門走了。

雅娟心如明鏡地知道，這個猥瑣的男人不敢怎樣，也就是滿足一下欺負她孤兒寡母的陰暗心理。如果家里有個男人，即使真的漏水，那個男人也不會這么囂張，這么肆無忌憚。

這就是現(xiàn)實，憤憤不平，但無計可施。能忍則忍，是她離婚后最大的進步。凡事都有例外，她在對外任何事情上都會忍，但是在女兒身上，她的忍耐力極有限，甚至沒有。

此時，她關(guān)上門，站在門邊呼了口氣。然后，走進女兒的房間，問作業(yè)寫完沒有，女兒點了點頭。又問英語背了沒有，這次，女兒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副全然沒聽見的樣子。雅娟就氣急地又問了一句，女兒不滿意地拉著長聲回答，背——了。又小聲加了一句：“真鬧心。”雅娟氣更急了說：“一問你學習，你就鬧心，你說你什么不鬧心?！?/p>

女兒看出她的不順氣，就遮蓋地說是家里的水管鬧心。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就是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話還沒說完，女兒就把耳朵捂上了，說：“我知道了，別磨嘰了。”

這話恰到好處地把她壓在心底的火勾出來，脫口而出的話就有了怨氣：“我愿意磨嘰??？你要是成績好，我才不說你呢！”女兒一下子就把頭縮到被里，隔著被抗議著：“說什么都能跟學習聯(lián)系到一起，真煩人?！?/p>

“你說誰煩人，誰從小把你養(yǎng)大的，你有沒有良心，你翅膀還沒硬呢！就嫌我煩人了，等翅膀硬了不一定怎么對待我呢？”連珠炮般的話語傾瀉出來。

“哎呀我去，你能不能別又整這一出??！你不煩人，我煩人還不行?！庇终f：“你當初就該把我掐死算了?！?/p>

從今年開始，她們母女倆只要開口就是這個樣子。雅娟也不知道那個嗷嗷待乳的嬰兒、牙牙學語的幼兒、童聲童氣的兒童哪里去了？現(xiàn)在站起來比她都高的女孩，竟讓她感到一絲陌生，陌生得仿佛以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引出女人身上“惡”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孩子。失敗的婚姻雖然讓她頹廢、憔悴和傷神，卻沒有引出她的“惡”，自始至終她和前夫的關(guān)系都還算融洽?？膳畠虹麋鲄s讓她變成了一個丑惡的人，這個“惡”的種子從生根到長出枝芽，都會有著歇斯底里的猙獰。猙獰得讓原有的修養(yǎng)和溫和正一點點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瘋婆子的形象。吵嘴、砸手機、翻書包、撕書，甚至動用其他暴力。

當然，她也苦口婆心地說大道理，說著說著，她會哭天抹淚，會痛心疾首會哀求女兒，整個一個現(xiàn)代版的祥林嫂。

只要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訴說自己為了女兒怎樣怎樣的時候，女兒就會反駁，說媽媽你千萬別為了我犧牲，我沒限制你。你別說都是為了我好，你也別把自己達不到的目標寄托在我身上，你都沒達到為什么要求我。

聽了這話，她的心就像被螻蟻撕咬般的癢痛，無數(shù)難以說出的理由在她心里形成傷感和酸楚，竟讓她無以應答。

女兒以為自己都知道？可女兒真的知道嗎？知道分數(shù)決定你進什么樣的高中，進什么樣的大學嗎？甚至決定你以后生活得怎樣嗎？她其實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一漲再漲的米油，不知道一個月比一個月貴的學費，不知道媽媽需要每時每刻為此精打細算。

這時，雅娟就有一種委屈有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晚上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用被子緊緊地包住自己，然后才淚水滂沱，流淌如注。在她這個年紀已經(jīng)學會了撐傘，學會了把不滿和憤恨堵在黑暗中，然后一個個地殺死。

一聲炸雷響過，噼里啪啦地就下雨了。

離婚時，帶著女兒凈身出戶，與其說是激烈不如說是解脫。女人是因愛而性，而男人可能是因性而愛。導致離婚的原因，表面上是因為丈夫出軌，實際上她明白，是他們之間不和諧。

雅娟屬于閃婚。當時單位同事開玩笑說他們是霹靂婚姻。這也為后來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隱患。結(jié)婚不到一年，就覺得他們的性格和思想還有生活態(tài)度甚至處理問題的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

于是，小摩擦不斷，一點小事就吵得不可開交，那時雅娟年輕氣盛，為此沒少挨揍，打也打了，鬧也鬧了，最初積累的一點情感也消失殆盡。雅娟那時就想離婚，但是考慮到女兒太小，就放下了這個念頭。可是在夫妻生活上，雅娟就不行了，不但不同床，還躲著丈夫，即使迫不得已做愛，也是干干澀澀的有些強直僵硬，不但自己毫無樂趣可言，丈夫更是如此。對于她來說，性生活成了一種負擔，一種痛苦。對于丈夫則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惱和氣憤。

后來，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人了，心里反倒松了口氣，慶幸不用遭罪了。

在后來的一段日子里，她們夫妻在表面上反而和諧了許多，丈夫?qū)覍⒆由踔翆λ紲睾土嗽S多，家庭氣氛一度也其樂融融，最起碼，女兒是幸福的。

可這個世界偏偏就有很多所謂的好心人，熱心人。她們像特工一樣觀察著別人的生活，然后找出蛛絲馬跡，并且迫不及待地告訴對方，還美其名曰是為了你好，不能讓你吃虧。

小方就是這樣的人。她第一次跟她說你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時，雅娟就極力為丈夫開脫，說自己知道那是同事或說是親戚。以后，小方又跟她說了幾次，她覺得鬧騰，開始躲著小方，上樓下樓做賊似的。私底下，她也旁敲側(cè)擊地說過丈夫，讓他收斂些，別鬧得沸沸揚揚的，面子上過不去。丈夫當時就急了，表決心似的說自己很清白，還說要好好過日子。

可她越是不熱衷，小方越是熱心，一副非要幫她把事情搞清楚的樣子。

一天下午，雅娟在單位接到小方電話，說讓她回家一趟。她問什么事？小方回答說你就回吧！出事了。于是，她急急地請假回家，到了樓下看見丈夫的車，就覺得心里怪怪的。

上樓，開門時不知為什么手抖得厲害，稀里嘩啦地半天才找到鎖孔。打開的門口擺著一雙女人的鞋，緊靠著丈夫的鞋，看上去相依相靠的樣子。

雅娟傻了，不知該進去，還是退回去，心里絕望地想這下完了，徹底完了。那種感覺不是傷心，是痛，是空，是悔。進了屋，看見丈夫和那個女人一前一后從臥室出來了，那個女人沒有顯出慌亂，反而理直氣壯地坐在沙發(fā)。

就是這種理直氣壯，使雅娟覺得，這婚，不離是不行了。不管丈夫的態(tài)度如何，都沒法繼續(xù)過下去了。

只是事后她覺得，對不起女兒，從此將讓女兒跟著她過著沒有安全感的生活。

所以，她用最大限度地對女兒好。早晨起床，先把干凈的內(nèi)衣放在女兒伸手可及的枕邊，然后一遍遍地輕聲叫女兒起床，隨后把牙缸倒上熱水。趁著女兒刷牙洗臉的功夫，熱飯熱菜端到餐桌上，把洗好的蘋果以及一盒酸奶、一塊蛋糕放進書包。女兒出門，她還要蹲在地上給女兒穿鞋，一切都弄利索后，也像打了一場仗一樣地筋疲力盡。

可事情往往不盡人意，女兒對于她的這些作法不但不領(lǐng)情，甚至是反感和不情愿，經(jīng)常抗議式的甩她的手。這種抗議讓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了。鑒于女兒的逆反，一度對婚姻心灰意冷的她，也開始想需要一個男人了，哪怕聽她訴訴苦也好。她實在是壓抑得太久了，不管心理和生理，這種重負都達到了極點。身體內(nèi)隱藏的需要，經(jīng)常以夢的形式暴露在她的大腦，而精神上的積壓也無時無刻地攪擾著她的內(nèi)心。

于是，男人像蛇一樣在心里破土而出。

半年前，親屬給她介紹個男朋友，在市工商局工作，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往了一個月，男方挺穩(wěn)重也挺有分寸的，原則上她是沒意見的。但是對男方提出先同居后結(jié)婚有些質(zhì)疑，有些猶豫。親屬就勸她說，這樣的男人追的人有的是，好些都是小姑娘呢！那潛臺詞就是，人家要你，你就偷著樂吧！

雅娟心里別扭，但是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親屬又說找個條件好的不容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紀，同居就同居，反正你也不是黃花姑娘，現(xiàn)在這樣的事多著呢。

想想好笑，怎么自己像超市的大白菜呢！難道有人買回家就得千恩萬謝？不是小姑娘怎么了！四十歲怎么了！憑什么就非得賤賣？在心里氣不過，可嘴上還是哼哈地迎合著。親戚也是好意，犯不上較勁，生氣也是在心里，表面上還是滴水不漏地撐著。四十歲的女人已經(jīng)沒了任性的權(quán)利，以往的嬌寵已經(jīng)變成了水中花、鏡中月了。

細想，她也理解男方，經(jīng)歷了一次婚姻的男人，就像鐵板在鹽酸池子里咬了一回，撈出來時表面已經(jīng)鍍上了一層膜，這層膜就像保護層，把自己的情感，說庸俗點財產(chǎn)都包在里面，外面錚亮好看，可要是穿透那就得再咬一回，咬好了物見本色，咬不好就是巴拉狗啃的了。所以，男方這樣做不能說人家不好，也不能說人家過分。

可自己不行??！自己同居不起??！跟女兒說媽媽要結(jié)婚，女兒可能會不高興但是能理解。但是如果同居，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過一段時間終成眷屬，一種就是一拍兩散。就像云層可以孕育滋潤大地的雨水也可以孕育寒冷的冰雹一樣，這是未知數(shù)。

她不能冒這個險，讓這個未知數(shù)給女兒造成任何心里陰影。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放縱，讓女兒對男女之情不在意不尊重，不能讓女兒的是非觀、價值觀乃至世界觀因為自己出現(xiàn)偏差，每想至此，她就驚出一身冷汗，她很決絕地回絕了對方。

這次的教訓讓她覺得在婚否的問題上更需謹慎，她就退而求其次地想偷偷找個情人也行，先偷偷相處，不讓女兒知道，如果以后能結(jié)婚更好，不能結(jié)婚也不影響什么，豈不兩全其美。

這個想法首先得到同事寶姿的贊同。寶姿認為女人的美麗短暫，千萬別苦了自己，千萬別當掛在樹上的蘋果，光彩照人時不讓摘，等蔫了枯了，落在地上爛了，毫無意義地死去。

在這種情況下，又認識了個單身男人。第一感覺那個男人像獸。見了兩面就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不結(jié)婚，就處女朋友。然后，就大談特談——性。

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就像個性學專家。一時間雅娟覺得自己掉進了驢窩里，那男人滿身散發(fā)著驢味。她不是有多清高，也不是不需要性，但是一旦把性墮落成赤裸裸的動物的本能，還是不能讓她接受的。就在一剎那，她的腦海里竟然出現(xiàn)了動物世界里兩頭成年獅子交配的畫面。她覺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地惡心。

一個人能無恥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淋漓盡致了吧！

她平靜地，甚至看上去還有些心平氣和地沖著那個男人笑了一下，然后毅然決然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決不能讓自己成為無恥的幫兇，也不能給無恥任何興風作浪的理由，她想。

有時候，壞事也會成雙。類似的事兒，接著又發(fā)生了。她去找所長報銷采暖費，當時男職工報銷采暖費，所里單身的女職工除了沒結(jié)婚的就寶姿和她，寶姿不差這幾個錢，而她差??！她就找一下相關(guān)文件，文件規(guī)定女職工如果丈夫死亡或一方?jīng)]工作或單身的享受跟男職工的同等待遇。她拿著文件進了所長的辦公室，所長說沒有這個先例，不能報。雅娟就跟所長磨嘰，所長緊緊地看著她，然后向前探探身子，說你想報采暖費，不難，就我一句話的事?？粗L的眼神，她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低下頭，不敢看所長滿是皺紋的臉。所長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沒動，心里也僥幸地想，如果就是沾點小便宜，也無所謂，能給她報銷就行。男人的欲望是得寸進尺的，當所長滿是煙味的嘴吻住她的時候，她覺得惡心，非常的惡心。不，不，她斷然拒絕。好在不久采暖費就改革了，但是在單位她一直不受待見。

經(jīng)過這幾次，雅娟是徹底地灰心了。她做不到寶姿那樣。寶姿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說，總說女人得作，沒事就作，這樣男人才舍得花錢。說不要相信男人的感情，但是要相信男人的錢。寶姿還說，她就是庸俗，就是喜歡錢。

雅娟心里嘆著氣地想，廢話，誰不喜歡錢呢。

寶姿的情人，一個飼料加工廠的小老板，一個有婦之夫。每次看見小老板腆著肚子一搖一晃來找寶姿，就覺得這個男人渾身都是雞屎味。這話說給寶姿聽的時候是幸災樂禍的，可寶姿不在乎，說只要他的錢沒有雞屎味就行。這話雖然冷酷冷漠甚至冷血，但實際，最起碼不用像她每天心都懸著，要為這個月孩子費用過大擔心，為經(jīng)常騷擾的鄰居忍氣吞聲，擔心房租，擔心女兒，擔心自己忽然地一天白發(fā)叢生面目皸皺，擔心已經(jīng)長滿了龜裂口子的心，會突然四分五裂，無法復原。

就在這種情況下，雅娟結(jié)識了申林。

申林是教育與心理健康咨詢所的老師?？瓷炅值谝谎垩啪甑男木秃鲇埔幌?，申林的笑很有魅力，眼睛里帶著款款深情，注視你的時候，讓你覺得他眼睛里全是你。這讓她不能自控地左一眼右一眼地掃著申林，并且很認真地請教了關(guān)于青春期孩子的教育問題。

申林反復強調(diào)說尊重孩子，讓孩子感覺到尊重。

實際上，有哪個家長不愿意尊重孩子呢！只是不放心孩子，怕孩子出事，心理上還總覺得孩子小。就拿女兒說吧！初三了，放學晚回來十分鐘她都坐臥不寧，腦海里全都是壞事，不是過馬路出事了，就是讓壞人挾持了。每到這時候，她懷念女兒小時候，每天扯著她的手，一刻不離的樣子。

講座結(jié)束后，她主動要了聯(lián)系方式，偶爾會發(fā)個短信。開始申林回應很淡，可通過幾次QQ交往就熟了，申林也熱起來。她覺得申林是個含蓄的有修養(yǎng)的人，也符合心意。就是一點猶豫，對有家室的男人，不想招惹，一來麻煩，二來委屈。

但是，有時候男女的情感是微妙的，也許申林不是個好男人，也許外面有眾多情人，可她的心里就是呱呱啾啾地會想起他。而申林最不錯的地方就是沒有提出任何超越界限的言語，甚至沒提出見面，更不要說別的，這讓雅娟空前的放松。

現(xiàn)在好多場合都不避諱談性，酒桌上更是習以為常，男人仿佛個個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樣子，女人也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就是那點事嗎？誰還不是不知道。對于這些，除了反感以外，就是盡量不參加聚會，她不是不喜歡男人，她喜歡跟男人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而不是赤裸裸地變成欲望的奴隸。

就這樣，兩人從網(wǎng)絡轉(zhuǎn)到短信電話，并且越來越頻繁，感覺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

盡管心情好了很多，可現(xiàn)實情況并不樂觀。星期五，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說女兒跟英語老師吵起來了。大概情況是因為女兒英語測驗不及格，老師狠批了女兒幾句。女兒沒反駁，但是態(tài)度相當不好，梗著小脖，一臉不服氣，手里還噼里啪啦地摔書。

可以想象英語老師當時的氣憤，女兒那種挑戰(zhàn)的態(tài)度，她經(jīng)歷過。最后，老師伸手奪過女兒手里的書，撇到了地上。

見了英語老師，老師說于琪就像小豹子似的，這孩子變成這樣真的讓她驚訝。說我說得也可能是狠了些，我就是想刺激刺激她。這孩子從這學期開始太散漫，學習上不用心，課上總搞小動作，有時還看言情小說。雅娟如雞啄米般地點頭，嘴里連連說是，身體弓著，就像罪人。

從英語老師辦公室出來，她猶豫了一下，就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班主任老師倒是安慰她說，于琪正在遭遇叛逆期，慢慢來吧，急也沒用。眼神里也是無奈，看看她就又說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不容易。

聽了老師的話，雅娟就有點哽咽。

她真的覺得委屈，內(nèi)心的情緒壓抑得太久了，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出口，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索性不管不顧地落了下來。就這樣，她把滿腹的委屈和難過流了老師一身。

過后，自己就覺得離譜，覺得臉紅，都四十歲了怎么還像個小女生。

回到家里，她就覺得應該給英語老師表示一下，孩子小不懂事，家長不能不懂事。于是，雅娟琢磨給老師送什么禮，這還是要頗費一番心思的，既不能太過于貴重，又不能寒酸，要恰到好處，符合老師的心里價位也符合自己的身份。

禮物是星期六買的。還覺得滿意，邊走邊想什么時間送去。這時，電話響了，是母親。問她在哪。她說在商店。母親在電話里就嚷了起來，說千萬別花錢，千萬別給她買東西，只要她去吃飯就行。有點懵，隨即醒悟，五月九號——母親節(jié)。

母親的電話一下子把她拉回女兒的角色，就感到有了一肚子話想跟母親說，她也要在母親面前訴訴苦，撒撒嬌，讓母親安慰她，讓母親成為她的保護傘，就像她是女兒的保護傘一樣。想到這，她的心熱熱的，一種前所沒有的迫切，讓她重新返回商場。

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怎么把錢花到月底。當然了，盤算也是盤算自己，盤算把自己的早點的面包改成饅頭，再把咖啡改成粥，再就把自己的那份水果也停了。

進了母親家，還沒站穩(wěn)腳，就聽見母親和父親正在吵架。妹妹在廚房做飯，一見她進來，就咬她耳朵說二老又因為航航吵架了。

雅娟的眉頭皺了起來，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再看那老兩口，一個坐在床上，一個站在地中央，正急頭白臉地吵著。聽了半天，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來是這個月孫子航航在他們手里要走了九百多塊錢，說學校收的雜費。二老都覺得有點多，私底下就嘀咕，母親就說給老師打電話問問，父親說不能問，問了對孫子不好。母親說沒什么不好的，父親就數(shù)落母親。母親當然生氣了，就吵了起來，相互說著不是。

不得已，雅娟充當了救火隊員的角色。勸勸這個，再勸勸那個，最后，二老倒是平息了，她卻感到身心疲憊不堪，路上盤算想說的話，也就說不出口。自嘲地想，自己那點事算什么呢！

關(guān)于侄子航航，雅娟從來就不贊成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當初就讓父母給哥哥送回去。但是父母不舍得，總害怕再婚的哥哥脾氣不好打航航。航航在爺爺奶奶這兒被慣得沒邊沒沿的，用飯盆撒尿，往菜湯里撒土，撒潑打滾，霸王一個。

父母溺愛孫子的作法使雅娟很驚訝。像這種事，老兩口只能背后吵架，卻不敢當面問問孫子。話又說回來，問也白問，不但惹一肚子氣，還要讓孫子作兩天，不是用不回家嚇唬爺爺奶奶，就是用不上學威脅。

有些話是不能告訴父母的，后來從妹妹那里得知，航航是為了給小女朋友開生日會，買了一塊表，花去了那些錢。父母年紀大了，經(jīng)不住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了。現(xiàn)在，她們家形成個怪圈，侄子的事，她和妹妹要瞞著父母，而父母又要瞞著再婚的哥哥。哥哥是急脾氣，兩句話不來就要動手的。所以她干脆裝聾作啞，只想父母別生氣，身體好，比什么都強。

那天，從父母家出來，就接到了申林的短信，是祝福四十年前給予你生命的母親，因為她我們才會相遇。

雅娟手指按了幾個字母，但是又突然停住了，眼睛久久地盯著屏幕的字。最后，一個字也沒回，黯然地把手機放在包里。

她明白自己穩(wěn)重的外表實際上有著小心翼翼的懦弱。這種懦弱是不幸的婚姻給她的不能磨滅的痕跡。她怕。

本來，覺得給老師送禮不會有什么波折，也不應該有波折，可偏偏就出了意外。這意外讓她的心再次陷入低谷，更加鬧心。

英語老師拒絕了她的禮物。好話說了一籮筐，嗓子都嘶啞了，還是沒用，這就像射進門的球被彈回來一樣，不但沮喪而且憂心忡忡。英語老師的話很客氣，也不能說不誠懇，她說我會盡力管好于琪的，也會負責的，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禮物我不能收。死說活說，英語老師就是兩個字不收！

不收就不收吧！太過撕扯，就不像是送禮了，倒像打架了。

有了這個前因，再要給班主任老師送禮時就猶猶豫豫了。這時她想到了申林，就發(fā)了個短信過去。

很快，申林的電話就過來了，說英語老師肯定是個年輕老師吧！她回答，是。電話那端又說現(xiàn)在的年輕老師是聘任制，有壓力的，你放心吧！不會對孩子不好的。又說班主任不會拒絕，從各個方面都不會，老一點的老師在人情世故上也成熟。又開玩笑地說，既然皮球在這個球門彈了回來，那么就換個球門，不管怎么說，球還是要送出去的。

掛了電話，雅娟就驚異，覺得申林的話說到她心里了。內(nèi)心就涌出了一種莫名的熱浪，雖說這熱浪不合時宜，但還是不可抑制地在身體穿行。

事情果然在意料之中，班主任欣然接受了禮物。不但接受還說了些貼心貼肺的話。班主任說你放心，琪琪壞不到哪去，咱家孩子底子在那呢！你放心，我該管管，該揍揍。班主任很會說話，總是把所有的學生都說成是咱家的，這就無形地拉近了和家長的距離。就像病人給醫(yī)生送紅包，都有心到佛知，財去心安的安慰。

雅娟不是淺薄的女人。在某些事情上，怎么做，用什么方法做，她都清楚，不是她多聰明，而是到這個年齡的女人都具有的心智和經(jīng)驗?？稍谧鲞@些事的時候，她希望有人肯定一下，有人支撐一下，就像一根木棍支在她的身后，讓她出去面對現(xiàn)實面對煩惱面對酸痛時，更堅強一點，腳步更矯健一點。

這就是女人，無論外表如何強，內(nèi)心總是柔弱的，更何況她外表也不強。

可能支撐她的人是誰呢？腦海里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是申林。想到這，心就像長了翅膀，呼扇得厲害。雅娟還是屬于美麗的女人的，尤其一雙眼睛更是讓人難以忘懷，水水的黑黑的透著靈秀。四十歲以后的女人是甘甜的，是經(jīng)過風霜經(jīng)過雨露經(jīng)過日月的那種甘甜，就像成熟的掛在樹上的蘋果，飽滿豐盈。

晚上吃飯時，想著申林短信上的話：“孩子這個時期內(nèi)心躁動是正常的，她們正用各式各樣的行為，證明自己不是孩子了，宣告自己長大了。作為家長，就要理解孩子，從而給孩子更大的空間。要允許孩子有小動作乃至小脾氣，我們要注意態(tài)度……”也許是改變一下的時候了，她想。

收拾完碗筷，她招呼女兒坐下。她首先檢討了這段時間自己對女兒不對的地方，然后說了自己對女兒的要求。再然后說作為母親她尊重女兒的決定但是不支持女兒的一些做法。她一改以往強硬的態(tài)度，語調(diào)透著溫和，透著關(guān)切。這讓女兒很疑惑，她說媽，你是不是病了？

雅娟沒有回答，用沉默作答。

過了一會兒，她洗了一小盆水果，端到女兒的屋里，放在寫字臺上。女兒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說，謝謝。她的心里忽然一動。這句平常的話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了，竟有了恍惚的感覺。

連日的陰郁擔心，終于散了。

雅娟的好心情，還是讓寶姿看出來了，就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孩子比以前聽話了。寶姿說我看不像孩子，倒像是做愛了。

要是以前，她肯定會跟寶姿說點葷話，肯定把心里話都說出來，顯擺也好，得瑟也好，總之要讓別人跟她分享。

可就是在那天，她們之間發(fā)生了點不愉快。

單位有個同事的母親住院，在去不去探望的問題上她有點猶猶豫豫的。說心里話，雅娟的工資不高，不想去是肯定的。但是畢竟是一個單位的同事，盡管平時交往不多，可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留了個心眼，想等等看，如果寶姿去她就去，如果寶姿不去她就不去。憋了幾天，就想問寶姿，想想還是別問了，萬一寶姿不想去，她不是提醒人家嘛！她知道如果寶姿要是去，肯定得跟她說，以往有這種事她們都是一起行動的。

這次寶姿卻瞞著她跟單位的另兩個同事去了醫(yī)院，還幫一個同事捎了兩百元錢。那個同事來給寶姿還錢時，雅娟趕巧也在，就親耳聽到了兩人嘀嘀咕咕的對話。那個同事剛出門，她的火就刷地竄上來了，她質(zhì)問寶姿是不是去醫(yī)院了。寶姿說去了。雅娟質(zhì)問地說你怎么沒叫我。又說我們以前不是說好了嗎？凡是有這種事一起行動。

沒想到的是，寶姿卻說你現(xiàn)在條件也不好，也沒錢，尋思你也沒提這事，可能你也不想去，就沒叫你，也是想為你省點錢。

對寶姿的理論啞口無言。也許寶姿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不過有些事真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在那個午后，雅娟覺得自己蒼白得發(fā)冷，陽光也一顫一顫的。

這點小事當然不會影響她們的友誼，但是雅娟的心里戚戚然的。

跟申林通電話時說起了這件事還有點眼淚在眼圈轉(zhuǎn)，雖然對方看不見，可也感覺了她的心情。

最近一段時間，申林的電話已經(jīng)變成了缺一不可。心情再不好，申林都能幫她化解，讓她開朗。所以，即使撂了電話，心里也戀戀不舍的，而且這種感覺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強烈。

聽了她的述說，申林說你要讓對方知道對事物的態(tài)度，不要總勒著。

電話通了一個多小時，放下時手機都是熱的。

晚上回家，看見樓下的男人，申林的話就出現(xiàn)在腦海，下定決心，如果這個男人再騷擾她，她就要吼出來，大聲地吼出來。

電話的頻繁女兒也覺察到了，表情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反感，怎么說呢！就是神秘莫測的樣子，讓她猛然覺得女兒長大了。

實際上，她也想在女兒面前收斂些，但是不行，勒不住。內(nèi)心是期待而又矛盾的。她心里問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想干什么?；卮鹗悄：牟淮_定的。腦海里就想寶姿的蘋果理論，想著想著就有了升華，就有了一絲絲理由和借口。勸自己，掛在樹上的蘋果，即使再光彩照人，但是沒人欣賞，沒人摘，最后只能枯萎乃至寂寞地落到地上，慢慢地成為大地的肥料。而被摘下的蘋果呢！會被人捧在手里，會體會手的溫暖，也會體驗牙齒堅硬的痛，體驗舌頭柔軟的甜，也經(jīng)過胃的酸，腸道的苦澀，最后也成為大地的肥料。蘋果的最終極的結(jié)果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經(jīng)歷和體驗。前者安靜，后者痛苦甚至聲嘶力竭。

迷迷糊糊地睡著，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變成了一條魚沉到水底，這次跟上次不同的是，一個男人緊緊地抱住了她，很緊很緊地，當親吻她的時候，她突然地跑了，男人就在后面追，直到把她從睡夢中追醒。

她把這個夢，還是跟寶姿說了，寶姿果斷地說這是個性夢。還說她的內(nèi)心矛盾，既渴望性又拒絕性。也許，她想。

思來想去，她就決定冷一段時間。也趕上這段時間，省里來檢查工作，比較忙，所以申林的短信不能及時回復。

申林的短信說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可或缺。說只是希望你快樂，如果你覺得不理我快樂，我尊重你。說你能不能理我一下，就一下下。雅娟回：忙，很忙。申林回：知道你沒事就好，我會等你。雅娟回：我是個軟弱的人。申林回：大家都是，不給你承諾，只是為了更真誠地接近，不給你花言巧語，只是更喜歡你，選擇在你手里，喜歡在我手里，真心希望你幸福。

看著屏幕上的字，淚水涌了上來。這些話也許不是真的，愛這個詞本身就很虛幻，但是她需要，需要一個男人在真心愛她，她也真心愛著對方的感覺，需要這種每天思念的感覺，這樣她就會覺得活著很有意義，每天都會期待。

省里檢查一結(jié)束，大家就嚷著要好好玩玩。所里組織去了松花湖。劃船，登山，玩了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喝酒了。雅娟平時不怎么喝酒也喝不少，臉頰緋紅，眼睛朦朧得像含著霧，看人的眼神顧盼生輝。單位男同事請她跳舞，湊到她耳邊說你肯定內(nèi)分泌失調(diào)。雅娟當即愕然。男同事說我發(fā)現(xiàn)你臉上這兩年總有痘痘。又意味深長地接著說女人需要調(diào)養(yǎng)，要不就會衰老的。

男同事的話，讓她尷尬難當，是調(diào)戲也好是暗示也好。她都沒有辦法繼續(xù)留在那里。

趁著月色，走出喧鬧的餐廳。站在樹影里，看著遠處的人影和歡笑，她捏著手機，手指終于按住鍵盤，一連串數(shù)字就撥了過去。

寶姿說，自己喜歡的人就要跟他弄一下。

也許寶姿說的是對的，難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人??！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