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代霞
(畢節(jié)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畢節(jié) 551700)
跳花燈一俗,在貴州地區(qū),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隨月逐家、沿門踏唱、男扮女裝、歌舞調情的特點。光緒三十一年(1905)增補刻本《湄潭縣志》卷二《地理志·風俗》篇記載:“淫聲艷曲,湄俗所無。惟正月元宵城鄉(xiāng)剪彩為燈,名曰:‘花燈’。揀少年為女裝,伴以鼓樂,沿門踏唱,主人酬其鐙費,或觴以酒?!盵1](p434)民國二十九年(1940)《開陽縣志稿》第五十三節(jié)《風俗篇》記載:“初八之夕有所謂出燈之事;燈有龍燈,花燈之分……花燈則紙扎作四方、六方、八方等形,或作魚形、蝦形者:一人男裝操一巾,曰‘唐二’,一人拌女裝持一扇,曰賴大嫂。雙雙踏舞,曰跳花燈。皆于是夜開始出發(fā),或逐戶踵門,或舞之街衢。至十五之夜而止,曰收燈……花燈多見于村寨。方其雙雙歌舞時,其所歌曰采茶之曲;二人高歌,而其眾和之。其詞俚俗,士夫鄙之,然實農家終歲勤勞僅有之娛樂。”[2](p479)當前黔西北農村流行的跳花燈活動,仍然保持著隨月逐家、沿門踏唱、男扮女裝、歌舞調情的特點。這些特點表明跳花燈是古代沿門逐疫驅儺活動的遺留。《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曾記載,宋人進入每年的十二月,“街市有貧丐者三五人為一隊,裝神鬼、判官、鐘馗、小妹等形,敲鑼擊鼓,沿門乞錢,俗呼為‘打夜胡’,亦驅儺之意也。”[3](p45)據(jù)康保成先生考證,當今各地留存的花燈、秧歌、花鼓、采茶等民俗表演是名異而實同的,它們以童子化妝、男扮女裝,表演青年男女調情內容為本質特征,“與上古鄉(xiāng)人儺——沿門逐疫活動有血緣關系”。[4](p50)不言而喻,沿門逐疫的驅儺活動,是神秘且神圣的;而男扮女裝、歌舞調情的表演,有極強的娛樂性。這應該是完全不相干的兩類活動。而事實上,它們卻一開始就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從古至今一直處于一種奇異的伴生狀態(tài),正如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儺雖古禮,而近于戲?!本烤故鞘裁礀|西將這兩個看似完全不相關的事物結合在一起的呢?本文試以黔西北花燈為個案,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黔西北農村通常在元宵期間沿門踏唱的花燈,其主體部分是唐二(又稱武角)與幺妹(又稱幺哥、文角、小旦)表現(xiàn)男女相悅之情的對歌對舞。
唐二是由男性表演的男性角色,扮演者可以是任何男性,年齡和身份都沒有限制,無論是老翁還是小孩,無論是燈班會首、追燈觀眾還是接燈人家的男主人,只要會跳會唱,都可以上場一試身手??梢哉f,正是可以隨意上場逗跳,吸引了眾多花燈愛好者。一個燈班,除了核心的燈頭會首外,還有許多跟隨燈班挨家挨戶去看花燈、唱花燈并時不時跳上一折的追花燈的觀眾。
“唐二”這一角色不用化妝打扮,穿日常服飾,只拿一把扇子(花扇或蒲扇均可),甚或空手就可以上場。唐二的表演被稱作“逗花燈”。對他的舞蹈要求是“上身不動,下身動”?!疤贫背W摺鞍珮恫健薄ⅰ傍喿硬健?,動作幅度大,強勁有力,陽剛瀟灑。他的動作大都是對女性角色的逗弄。在表演過程中,他甚至可能根據(jù)唱詞的內容,對女性角色進行摟抱和親吻。排除跳花燈這個特定的場合,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男子對一個真實的女性做出這些動作,就會被視為調戲女性了。唐二扮演者與幺妹對歌對舞這個環(huán)節(jié)的表演,是不索取任何報酬的。與之相對,由唐二扮演者獨自一人表演的“唐二聊白”(一種類于單口相聲的表演),就需要接燈人家付一定的利市錢。
幺妹通常是由青年男子裝扮。據(jù)貴州諸府州縣志所記,跳花燈的幺妹這一角色,歷史上均由年輕貌美的男子裝扮。光緒三十三年(1897)刻本《平越直隸州志》卷五《地理志·風俗》篇,引成書于康熙二年(1663)的《平越直隸州志》說,今之福泉、甕安、余慶、湄潭等縣在當時跳燈,就是“以弱男童崽飾為女子裝”;[5](p72-73)光緒三十一年(1905)增補刻本《湄潭縣志》卷二《地理志·風俗》篇記載湄潭花燈亦“揀少年為女裝”。[1](p434)近年黔西北地域內的金沙花燈受周邊地區(qū)泮水、三合(地屬遵義縣)、息烽(地屬貴陽市)影響,也有已婚女子扮演“幺妹”這一角色,但觀眾終究不能完全認同她們的參與。其中一大限制就是由女子扮演的“幺妹”不能跳神燈(那些有許愿還愿目的的燈),即使跳普通的耍燈(元宵節(jié)期間及其它節(jié)慶活動中用以慶賀的燈)也不能進堂屋(黔西北農村民居中供神龕的屋子)。他們認為女子扮演的“幺妹”進堂屋表演是不吉利的,會給主人家?guī)砘逇狻H欢?,花燈表演的主要場所就是堂屋,這一限制的存在大大降低了女子參與扮演“幺妹”的可能。而黔西縣花燈觀演者在筆者的調查中還表示,他們是絕不接受女子扮演的幺妹的。幺妹的扮演者是專門的。他們往往需要拜師學藝才能掌握表演技藝。幺妹的表演是要索取報酬的。
幺妹穿農村年輕女子的日常服飾,留長發(fā),戴胸罩,裝假乳,擦胭抹粉,鮮艷亮麗。對“幺妹”的舞蹈動作要求是“上身不動,下身動”?!扮勖谩背S玫奈璨绞恰岸∽植健?、“梭梭步”,動作幅度小,柔媚嬌艷,風情萬種。在表演過程中,對“唐二”的逗弄,“幺妹”要表現(xiàn)得含情脈脈、半推半就,既羞澀又放浪。對“幺妹”表演的最高評價是像女人?!扮勖谩笔钦麄€跳花燈表演的看點?!扮勖谩笔悄行杂^演者心中最理想的女人:年輕、漂亮、柔媚、風騷。有一年,金沙縣禹謨鎮(zhèn)馬場村跳花燈,小忠平扮演的“幺妹”梳一大根獨辮子,頭頂和辮梢扎紅頭繩,上身穿一件淡藍底子深藍碎花的大襟衣服(本地稱為父母裝),整個長相和打扮,像極了本地的一個因為丈夫長年在外工作,獨居家中,頗有些風流韻事傳說的美麗妖嬈的女子。那年小忠平的表演,得到了馬場人一致的夸贊。
在跳花燈活動中,唐二表演的是逗弄女性的男子,幺妹所表演的是被逗弄的女性。正因為如此,在當?shù)厝说难壑校钡貐^(qū)一樣,“‘幺妹’是比較下賤的角色,誰都可以去逗,誰都可以去取樂”。[6](p71)年輕男子來扮演這個角色,往往是因為窮困潦倒。而一經(jīng)扮演這個角色,更為人們所輕賤。首先“是不能使用本名,認為有辱祖宗先輩,只能用藝名,或任人亂取渾名代之。如:‘閔福二’、‘余老三’、‘劉水煙’等等”。其次,“結婚娶親殊為困難,就連演技高超的‘幺妹’演員,老死未娶者也大有人在?!盵7](p73)
花燈之“花”即是俗語所謂“花心”之“花”,“花花公子”、“采花大盜”之“花”,詞義指向男女之事、男女之情。在表演過程中,“唐二”和“幺妹”互稱干哥干妹、郎君奴家、夫妻、情哥哥小情妹、情郎妹妹,以夫妻情人的身份出現(xiàn)。其舞蹈動作和唱詞在生活作風保守的農村漢族民眾看來,是富有色情意味的。比如,流傳于黔西素樸鎮(zhèn)素風村的《桐子樹》這樣唱道:“妹在后園擗菜苔,情郎哥一見跳起來,把妹抱在懷。你要菜苔你拿去,你要采花晚上來,莫穿響皮鞋。打雙草鞋來穿起,爬坡容易下坡難,哪個曉得來?”流傳于黔西素樸鎮(zhèn)古勝村的《五更翻粉墻》則更為詳盡細致地表現(xiàn)了男女幽會的過程:“一更里翻粉墻,手扒欄桿腳踏墻。二八佳人齊坐下,十指尖尖繡鴛鴦。臘梅花,對雪開,采花情郎順墻來。哎呀我的小情妹呀,花燈玩到貴府來,多招吉利廣招財。二更里進門庭,情姐開門笑盈盈。雙手拉著情哥手,連喊情哥二三聲。臘梅花,對雪開,采花情郎順墻來。哎呀我的小情妹呀,花燈玩到貴府來,多招吉利廣招財。三更里進繡房,紅漆踏板象牙床。雙手推開紅羅帳,蜜蜂繞繞桂花香。臘梅花,對雪開,采花情郎順墻來。哎呀我的小情妹呀,花燈玩到貴府來,多招吉利廣招財。四更里天刷白,籠內金雞把翅拍。野貓拖的叫得早,恩愛夫妻兩下拆。臘梅花,對雪開,采花情郎順墻來。哎呀我的小情妹呀,花燈玩到貴府來,多招吉利廣招財。五更里天要明,送郎三步出房門。叫聲情哥快快走,恐怕丫環(huán)闖進門。臘梅花,對雪開,采花情郎順墻來。哎呀我的小情妹呀,花燈玩到貴府來,多招吉利廣招財?!?/p>
伴隨這些唱詞的歌唱,唐二和幺妹不僅眉目傳情,還會做親吻、摟抱這樣的動作。對于情感表達方式傾向含蓄的農村漢族民眾,這些動作和唱詞都太有傷風化了。
自古以來,人們對跳燈表演中所包含的色情因素就是有明確認識的。清人范鍇《若溪元隱詩稿》如此描述四川梁山花燈,“俗有優(yōu)伶,專演鄉(xiāng)僻男女穢褻之事。歌詞俚鄙,音節(jié)淫靡,名曰‘梁山調’,與弋陽、梆子迥別。桑中秦(本文作者按:應為溱)外,鉆穴竊窺,語言舉止,描摹畢肖,廉恥喪盡,不堪入目。昔以傷風敗俗,禁不入城市。無賴者恒于夤夜征歌,故曰燈戲,又曰倡燈,劇中實無燈也?!惫饩w三十一年(1905)增補刻本《湄潭縣志》卷二《地理志·風俗”》篇稱花燈為“淫聲艷曲”。[1](p434)民國二十一年(1931)所印的《平壩縣志》也稱花燈表演“男呼女為干妹,女呼男為情哥。周旋動作,往復唱和,皆男女相悅之表示”,“大類舞臺上演‘放牛’等戲劇,殊欠雅觀”。[7](p100-101)民國十九年(1930)《桐梓縣志》卷三十一《文教志·風俗》在抄錄道光《遵義府志》所記之上元扮燈習俗后,加了一條按語“唱燈之戲,遠鄉(xiāng)為多,情歌艷語,曲盡形容。小家婦女,隨惡少奔者時有之?!盵8](p402)這條按語有頗為中肯的地方,既說明“唱燈”表演的地點主要在偏遠的農村,也說明了“唱燈”的內容多涉及情愛,具有引動情愛發(fā)生與促進情愛發(fā)展的效果。
黔西北農村花燈觀演者,就十分坦然地把情色表演看作花燈表演的根本特征。黔西縣素樸鎮(zhèn)大壩村的老花燈藝人王德才說“花燈不俗不好看,曲調不俗不傳情”。七星關區(qū)田壩鎮(zhèn)先進村的花燈老藝人顧紹能則直接把“唱調子”稱為“唱玩藝”、“唱婚歌”。他所說的“婚歌”,即是情歌,比如“正月里正月正,小郎年少要說親。走在街上把禮買,轉回家中請媒人?!庇捎诨粲^演者對花燈表演情色性質的確認,老人去世以后三年喪期未滿的人家是絕不接燈的,他們認為接燈是對逝者的大不敬。在花燈演出中,是否演唱具有情色性質的內容,是根據(jù)接燈人家的文化層次和社會地位而定的。如果接燈人家有人在政府部門、事業(yè)單位工作,或者在外求學的人較多,燈班就會自覺取消那些他們認為不雅的表演。正因為如此,今天黔西北農村仍有“好男不唱戲,好女不扮燈”、“男不看戲,女不追燈”之說。人們對這些說法的解釋是,花燈表演中的有些唱詞和動作是不文明的,他們不能面對真正的女子做那些表演,同時,那些涉及性活動的表演也不適宜女子去觀看。女子參與表演,那自然是行為不檢點,甘受侮辱。即使只是觀看,也是道德敗壞。就算是男子,扮演“幺妹”的人自然受人輕賤,扮演“唐二”的人也會被人視為不太正經(jīng)。
情感表現(xiàn)相對拘謹含蓄的農村民眾既然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跳花燈的情色性質,并認定那些情色表演是不雅的,何以還要在自家神圣的堂屋進行如此“殊欠雅觀”的男女相悅之表演呢?而且是在一年之中人們最為看重的時節(jié)——元宵節(jié)期間進行?元宵節(jié)是上一年的結束,也是新的一年的開始;堂屋是黔西北農村人家供奉“天地君親師”及其他一切神靈的地方。在此時此地表演具有情色性質的跳花燈,只能出于一個原因,那就是——它原本是一個神圣的宗教祭祀儀式。
田仲一成先生說:“在中國的鄉(xiāng)村中,最原始的祭祀是‘社祭’,祭祀作為村落守護神的土地神。社祭分兩種,一種是春天向社神祈求五谷豐登的‘春祈’,一種是秋天感謝社神賜予豐收的‘秋報’?!盵9](p5)元宵節(jié)處于上一年的結束和下一年的開始之間,在此時舉行的祭祀活動應該結合了“春祈”與“秋報”的功能。《禮記·郊特牲》說,“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家主中霤而國主社,示本也。”對此,唐人孔穎達等在《禮記正義》中是這樣解釋的:“地既為民所親,故與庶民祭之,以教民美報故也?!抑髦徐C’者,中霤謂土神,卿大夫之家主祭土神在於中霤?!鴩魃纭?,謂天子諸侯之國,主祭土神於社?!颈疽病?,以土神生財,以養(yǎng)官之與民,故皆主祭土神,示其養(yǎng)生之本也。”也就是說,地是人們取財?shù)膶ο?,所以,人們用祭祀來對土地神進行報答。作為一個國家,祭祀土地神的地點是“社”;作為一個家庭,祭祀土地神的地點就是“中霤”。而《說文·雨部》解釋“霤”為“屋水流也”,即屋檐水。在這里,“霤”引申為人們的居所?!爸徐C”,即居所的正室,即黔西北傳統(tǒng)民居的堂屋,農家供奉“天地君親師”及一切神靈的地方。由此可以推知,元宵節(jié)期間在堂屋這里表演的跳花燈,是春祈秋報禮儀的一種遺留,其祭祀的最為原始的對象是土地神。所以說,具有情色性質的跳花燈表演是原始的土地神祭祀活動的遺留。
跳花燈這種春祈秋報祭祀儀式的思想基礎,是原始宗教信仰中的生殖崇拜。在以男女調情為主要內容的跳花燈表演中,處于中心地位的是男扮女裝的女性角色幺妹。男性扮演的男性角色唐二圍繞幺妹以“矮樁步”、“鴨子步”起舞。本來,男扮女裝的“幺妹”個頭一般不比“唐二”矮小。這樣一來,“唐二”一角就總是比“幺妹”矮了一頭。這種“男低女高”的角色身高對比,其實有著特殊的意義,那就是這種針對土地神的祭祀儀式最早產(chǎn)生于母系氏族社會的原始宗教信仰——生殖崇拜。母系氏族社會的女性,因為具有在蒙昧先民看來十分神秘的生殖功能,其社會地位遠遠高于男性。而“地載萬物”,因為大地旺盛的繁殖能力,導致土地神在蒙昧先民的意識里面,最早一定是以女性的形象出現(xiàn)。所以,男扮女裝的“幺妹”,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土地神的一種化身,而以男性本色出現(xiàn)的“唐二”,自然是匍匐在土地神面前的主持祭祀的巫的遺留。唐二與幺妹之間的性挑逗與性歡愉的表演,所祈求的應該是神人的溝通、陰陽的調和帶來的萬物的繁殖。
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情況下,原始先民不能理解自然界各種變化莫測的現(xiàn)象之間的因果關系,在嚴峻的生存斗爭中對自然界產(chǎn)生了恐懼感和神秘感,認為不僅自然界萬事萬物都是有靈魂的,而且還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主宰著自然界萬事萬物以及人類自身,從而膜拜自然萬物和自然力,希望通過自己的行為(巫術、祭祀、舞蹈、歌唱)反過來控制和影響自然力。在自然崇拜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圖騰崇拜。人們出于對自然的敬畏,相信個人、氏族、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與特定的自然物之間存在血緣關系,因而可以得到這些自然物的庇護,從而將這些自然物奉為自己的祖先和保護神。圖騰崇拜的思想基礎仍然是對自然的敬畏和對人類自身的否定,是一種以特殊形式出現(xiàn)的自然崇拜。與圖騰崇拜相應,人們開始了生殖崇拜。生殖崇拜從崇拜自然轉向了崇拜人類自我,它的思想基礎是對人類生殖能力的認識和對人類自我的肯定。當然,生殖崇拜也還帶有膜拜自然的痕跡,把那些繁殖能力旺盛的動植物奉為神物,祈求它們把強大的生殖能力賜予人類。不過,與此同時,人們也相信人的生殖行為可以影響動植物和其他事物,促進它們的增殖和繁衍。
《易·系辭》曰:“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痹谠济擅恋南让窨磥?,男女之間的性愛活動,可以影響土地神,促使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對土地之祭祀,目的在于求其多產(chǎn),并將其多產(chǎn)的功能轉降于人,以利干種族蕃衍。”[10]因此,以男女調情為主要內容的跳花燈祭祀活動,在黔西北農村民眾看來,不僅具有促成為人類生長繁育的直接作用,還可以促使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財源滾滾、事業(yè)發(fā)達。總之,可以達成人們所要達成的一切增殖的目的:升官、發(fā)財、生兒子、長壽。在黔西北,跳花燈的兩種主要類型耍燈和神燈(愿燈)都隱含著這種使一切良善的事物增殖的功能。
耍燈主要是在婚慶、壽誕、喬遷新居等活動中由親友請來送給主人家的跳花燈表演。親戚朋友有喜事,請一潑花燈去送,是黔西北金沙縣農村的傳統(tǒng)。禮簿上會記上:某某送燈一潑。在七、八十年代,送一潑花燈,所費不過一二十元錢,現(xiàn)在則是千元以上。送燈不僅是為熱鬧氣氛,也能為主人家祈福納祥。而且,這福還不能胡亂去祈求。據(jù)老人所說,壽燈就不能亂跳。壽燈要搭臺跳“八仙上壽”,由表演者或主人家所請的八個男子,坐在堂屋神龕下的大桌子前,換裝扮成八仙。由唐二與幺妹挨個給他們封神(封八仙)。然后,讓壽星坐在堂屋中間,換上親友(主要是出嫁的姑娘)給他們做的新衣。八仙要給壽星磕頭。壽星要給八仙打發(fā)(紅包)。非常嚴肅神圣。所以,壽星必須真正的年高,否則,跳了承受不起反倒折壽。據(jù)金沙縣后山鄉(xiāng)幸福村人介紹,做(念扃)大生搭臺唱壽燈的結果都不太好,所以,現(xiàn)在的壽燈,一般只是唱上壽的曲子,并不讓壽星到堂屋來受拜換新衣。這說明,唐二與幺妹的對歌對舞,有神秘的增壽(甚或折壽)的功能。因此,也有人家因為小男孩愛生病,而在跳花燈的時候,請幺妹抱起小男孩跳上一折的。他們認為,這樣一來,男孩便可順利長大了。
神燈主要用于慶賀新春、驅除邪魔外道、祈求五谷豐登、求子還愿。在這些功能里面,以求子還愿最為黔西北人認可。想生男孩子的人家,在燈會玩燈的過程中,偷走燈會的一個寶燈,拿回家去供在堂屋里面的神龕中間。如果是兩家人合住同一幢房子,則掛在神龕的自己家這一面。在偷燈回家的途中,忌諱遇到他人,否則,所許之愿就會應到他人的身上,讓他人生男孩,自家反倒生不成了。成功偷燈之后,再告知燈會的人。燈會即去他家舉行一個給寶燈“安位”的儀式。在寶燈安位儀式中,應主人家的要求,會專門穿插一折表演:在求子夫婦的臥室里先安排一個表演者與求子婦女呆在一起。幺妹懷抱裹成嬰兒模樣的布包,與唐二邊唱邊進入臥室。待幺妹將懷中布包嬰兒遞給求子婦女時,事先安排好的表演者立即模仿嬰兒啼哭……幺妹與模仿嬰兒啼哭的表演者都會獲得主人家給的紅包。這個紅包里的錢歸他們自己所有,不用交給燈會。如果這家人如愿生下男孩,就要找陰陽先生選擇適當?shù)娜兆樱埧娃k酒,請燈會來舉行“摘寶”儀式。燈會來了后,要在堂屋神龕下面祭圣,并封贈主人家及所生之男孩。這個日子,一般定在孩子十二歲的時候。也有的人家,孩子都已經(jīng)變成老人,幾十歲了還沒有“摘寶”。摘寶之后,燈會要將所摘“寶燈”帶回,寫好專門的文書,與當年跳燈所用的燈籠一起在化燈儀式后進行燒化。這里有不少孩子的名字中有燈字,如燈寶、燈靈等。這些取名為“燈”的孩子,便是許了愿燈以后生下的。在筆者2010年農歷正月初三的調查中,一老太太指著她10歲的孫子說,這個孩子叫“燈靈”,是經(jīng)過跳花燈“三愿三摘”才得到的。老太太的小兒媳婦第一胎生的是一個女兒。全家人都想再要一個男孩子,為此許愿跳花燈。第一次偷燈許愿的結果是生了一個女兒。于是,又重新偷燈許愿。在許愿的當年媳婦未能懷孕。又許第三次愿。這一次特別順利。媳婦的娘家——河(烏江)對面大巖頭寨(貴陽市息烽境內)燈會出燈的那天,媳婦娘家的兄弟先來通報了消息。老太太的小兒子過河去等候在燈會出燈必經(jīng)的路邊,燈會一到,他搶了寶燈就跑。到河邊偷了別人的船劃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當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跳花燈還愿的時候,燈會的人給這個男孩子取名叫“燈靈”。
正如王兆乾先生所說:“縱觀民間燈會,很多燈彩及歌舞都隱喻著生殖崇拜的意義?!盵10]不僅是黔西北農村的漢族民眾把跳花燈看成一個能夠促使一切良善的事物增殖的祭祀活動,重慶酉陽農村的土家族民眾也是這樣看待跳花燈的。在酉陽,“花燈一般由許花燈愿的人承辦,以花燈表演和演唱來求得神靈喜愛和保佑,同時,花燈表演還可驅邪氣,迎吉祥,得幸福,求發(fā)展,祈神佑,這當中夾雜了一些巫文化的內容,土家人把花燈當作神靈一樣頂禮膜拜,人們通過跳花燈,唱花燈,穿插巫術情緒、儀式與內容,祈求神靈保佑、消災除難,帶來富裕吉祥、人丁興旺、事業(yè)發(fā)達、身體健康、家庭團結,這里的花燈表演具有一種巫術功能,從而給花燈活動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巫術習俗與傳統(tǒng)風俗的面紗?!盵11]
具有性愛內容的歌唱和動作,作為以生殖崇拜為中心的原始宗教祭祀儀式的積淀,被跳花燈觀演者不自覺地繼承了下來,因而在舞蹈中非常顯明地保留著男低女高的身高布局。隨著生產(chǎn)力的提高和女性地位的整體下降,男扮女裝的幺妹由生殖崇拜的對象轉化為性幻想的對象,不再是人們敬畏的神靈,反成了任由男性觀演者逗弄的女人,從神圣走向了卑賤;以自然本色出現(xiàn)的唐二,也不再僅僅是匍匐在土地神腳下的神的侍者,而成為世俗世界中面對女性的逗弄者。舞蹈與歌唱漸漸失去了祛邪納吉的神圣性,強化了象征性地滿足男性村民性幻想的娛樂性。花燈活動是娛人和娛神的內容交織進行的,人們在參與它的活動時,不僅能寄托對自己切身利益的期望,也滿足了人本能的自娛心理。[12]觀演者不僅借宗教祭祀儀式實現(xiàn)了驅邪納吉、祈求農業(yè)豐收、子嗣繁衍的目的,還把儀式的表演一定程度上當成了欣賞的對象,再度體驗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產(chǎn)生的欲望,并且表現(xiàn)這種欲望甚至欣賞這種欲望的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較為壓抑的漢族農村男性,通過一年一度的跳花燈活動,炫示了自己的男性陽剛之氣,象征性地實現(xiàn)了對女性情貌的欣賞和占有。神圣的祭祀儀式由于摻雜著生殖崇拜的內容,在娛神同時也讓觀演者潛意識中的性愛欲望得到了想象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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