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偉
很多人或許已經忘了曾經有一本《光與影》雜志,這份于1981年創(chuàng)刊的雙月刊雜志,曾是國內享有較高聲譽的攝影專業(yè)期刊。2000歲末的休刊,一度引起期刊界和攝影界的震動。楊全強1998年從南京大學碩士畢業(yè),即進入《光與影》雜志從事編輯工作。雜志因故休刊后,才轉入江蘇人民出版社圖書部(《光與影》雜志是江蘇人民出版社的一個部門),從事圖書編輯。
2001年底,楊全強編輯出版田川的兩本著作:《東京記》和《草莽藝人》。彼時,大陸出版界正迎來所謂的“讀圖時代”,圖文書成為出版業(yè)的寵兒。但楊全強笑稱“湊熱鬧”的這兩本書,其實均有其一定價值。尤其是《草莽藝人》,描述了一批從事著瞽書、皮影戲、線偶、梆子等傳統(tǒng)藝術的民間藝人。田川以其真實的文字和圖像呈示了他們的“工作狀態(tài)”,從中傳遞民族文化的一些溫熱,也嘗試以良知為古老的民間藝術撥開一些陰霾。也因著楊全強對于圖像的擇選、圖文編排的細致入微,使得這兩部作品比當時一般圖文書籍來得更為精致和深刻,頗受讀者歡迎。
后來談及此,楊全強坦言,這其中或許應該歸功于《光與影》兩三年的編輯經歷,培養(yǎng)了他對攝影和寫作的理解?!啊豆馀c影》的執(zhí)行主編沈曉平,對于攝影的感受,以及他對于寫作的態(tài)度和品位應該對我是有很大影響的。如果不是碰到他,如果我當時入社直接做圖書,可能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有時候,可能無法丈量一個人、一段經歷、一本書對于一個編輯某種情結的塑造,而這種情結其實在很多年后,又透過他所做的書,培養(yǎng)和影響了一批讀者。
2011年,楊全強重做田川的這兩本書,感慨良多。十年過去,已為他人作“嫁衣”無數(shù)。
以閱讀取向為主的選題
楊全強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待了八年。 他說,“那時候,地方性出版社有分工。比如江蘇人民出版社的出版物比較正統(tǒng)一點,江蘇文藝社主要做原創(chuàng)小說,而譯林出版社則偏重引進?!?因為江蘇人民出版社的出版?zhèn)鹘y(tǒng),楊全強起初的策劃、編輯的選題側重于學術思想方面。直到后來,在市場形勢下,出版社彼此之間的出版界限逐漸消減,出版方向更加多元化,圖書編輯以個人興趣進行選題的眼光和能力在出版環(huán)節(jié)中的作用更為凸顯。
除了學術方面的興趣和偏好,楊全強也在此期間培養(yǎng)了自己對于原創(chuàng)寫作的興趣和關注。“以前這方面讀得少,包括對文學、寫作不是太了解,而且對原創(chuàng)寫作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見和排斥。后來慢慢培養(yǎng)起來,主要就偏重在思想、文學和寫作?!痹诮K人民出版社的幾年間,楊全強編輯了《中國前衛(wèi)藝術狀況》、《傷花怒放》、《城市表情:20世紀都市影像》、《政法筆記》、《燃燒的噪音》、《創(chuàng)世記:傳說與譯注》、《永玉六記》、《在中國屏風上》、《我最美好的回憶》、《像一塊滾石:鮑勃·迪倫回憶分錄》等等出版物。而隨著編輯經驗的積累和出版物的增多,其所編輯的作品的趣味與風格也更為明顯。到了南京大學出版社之后,更是體現(xiàn)出其個人閱讀取向對于選題的影響?!鞍壳白龅臅?,主要還是跟個人興趣有關系,如果你自己沒有興趣的東西,首先不了解,也不一定做得好?!?/p>
譬如楊全強偏好音樂,于是以樂評、研究性著作及音樂人傳記三部分進行該門類圖書的選題策劃,編輯出版了李皖的《民謠流域》、《回到歌唱》和《五年順流而下》;《紐約時報古典樂評精選》、《紐約時報歌劇評論精選》、《歐美流行音樂指南》;《來自民間的叛逆》、《這就是爵士:馬薩利斯音樂自述》、《活埋藍調里》等等。
推動“精典文庫” 出版
南京大學出版社作為高校出版社,一直在學術出版領域享有盛譽。尤其是匡亞明主持編纂的200部“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張一兵、周憲二位主編的“當代學術棱鏡譯叢”,譯介了《消費社會》、《盧卡奇早期文選》、《希望的空間》等國外各學科、各領域的前沿學術著作。這兩套叢書在一定意義上打造了南京大學出版社的品牌優(yōu)勢,使之成為學術出版的重鎮(zhèn)。而這幾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在大眾出版領域的品牌和地位,實則應歸功于“精典文庫”。
2006年,楊全強進入南京大學出版社,擔任文化圖書編輯部主任。在學術之外,另辟了人文類圖書的出版,“精典文庫”便是楊全強意欲重點打造的一個品牌系列。
“精典文庫”,不同于“棱鏡譯叢”?!啊湮膸?,我不是想做學術,因為我還是想以作者的寫作行為本身為出發(fā)點來考慮這套書的設計——無論是文學寫作,或是思想寫作。比如法國理論,羅蘭·巴爾特、布朗肖、薩特等等這些作家,他們的思想寫作跟英美的學術寫作是不一樣的。”譬如,2009年之后相繼出版了法國老頑童波德里亞的作品《冷記憶》、《論誘惑》和《美國》,以及奧威爾的《我為什么寫作》、奈保爾的《作家看人》、薩默塞特·毛姆的《作家筆記》和《巨匠與杰作》等諸多20世紀以來國外名家的代表性著作。有的人會覺得這樣選書顯得有點怪,但細品之下,你會覺得其中內含某種統(tǒng)一性。
而且“精典文庫”并不排除國內的優(yōu)秀作品,文庫收錄了孟輝的《盂蘭變》、余斌的《張愛玲傳》等??紤]到其中一些中國當代的作者對“經典”二字的顧慮,所以楊全強便以“精典”為文庫命名,并在書封自造了英文klasscis,區(qū)別于classic,使得很多讀者誤以為是拼寫錯誤,其實卻使得該文庫的個性更加鮮明。但由于組稿及其他一些方面的原因,“精典文庫”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翻譯作品的系列,這也讓楊全強頗覺遺憾。
問到這個系列是否有品種上的規(guī)劃,楊全強說這是一個開放的系列,可以一直做下去?!拔矣X得好的,就拿過來,不做規(guī)劃。做書畢竟跟做學術不一樣,學術有系統(tǒng)有源流有秩序,知識的或理論的,做書不必先有一個詳細明確的系統(tǒng)。也許三五本書人家看不出你在做什么,但是出到十本二十本之后,人家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出到一二百種以上,其實里面什么都會有了?!?/p>
無論是人文、藝術、電影、音樂和文學等文化領域,或是散文、隨筆、評論、傳記等題材,都在楊全強的出版興趣之列,其最大的特點,便是知識性、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以及選題或作者的個性。目前已出版的數(shù)十種圖書,幾乎每一本甫一出版,都會受到高品位讀者的青睞。這批書首印基本在5000冊,重印率達30%左右,而一部分作品經常脫銷,使得那些欲要收齊“精典文庫”的書蟲后悔莫及。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法國的思想寫作、音樂類作品,楊全強在這些年挖掘、出版了許多當代女作家的作品。例如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的《強盜新娘》、《帳篷》、《人類以前的生活》、《神諭女士》、《債與償》等,南非女作家納丁·戈迪默的《貝多芬是1/16黑人》,安吉拉·卡特的《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新夏娃的激情》、《馬戲團之夜》以及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等女作家的作品,其中大多均為首次引進出版。其中一些并未收入“精典文庫”之列,楊全強是想嘗試以暢銷書的方式來做某些書,但暢銷書模式似乎在現(xiàn)有的機制下有較大的難度,“長銷是根本,要以長銷養(yǎng)暢銷,而不能成為長銷書的暢銷書,實際上我是排斥的。就像法國伽利瑪出版社等國外名社的出版思路。暢銷書也要進入長銷期,進入長銷之后,這些作品也會收到精典文庫中來”。
何妨做一個形式主義者
若是在書店見到整整一套的“精典文庫”,其場面是頗為壯觀和令人心動的。見過“精典文庫”的人,對其裝幀設計必是印象深刻。統(tǒng)一的白色書封,書封上除了中英文書名(英文一律用舊打字機體)、著譯者姓名等必要信息外,再無多余信息。而《戰(zhàn)爭與電影》、《批評與臨床》、《關于電視》、《日光夜景》等精裝本則采用32小開本,封面多用攝影圖片,裝幀極為精致。
其實從田川的兩冊書開始,楊全強對圖書開本、裝幀設計就尤為關注和苛刻?!爱敵跻婚_始做書的主要困難就是設計,因為對設計完全沒有概念。當然一開始主要從摹仿開始,還記得那時摹仿的是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的李陀的《視界》雜志?!倍鋫€人對陸智昌的設計極為推崇。他評價陸智昌時說到,“優(yōu)秀的設計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書的內容的一種精彩點評。書的設計在于提供一種環(huán)境,設計者不應是《喜劇之王》里星爺扮演的神父,千方百計地要在鏡頭前多露面幾秒,他/她應該是足球場上高明的裁判,以潤物無聲的手法參與藝術作品的完成。也就是說,書封設計師不應讓讀者在看到書的第一瞬間就浮現(xiàn)出這樣的意識:他(指設計者)怎么在這里?!庇行┤伺u陸智昌是“排字工”,但楊全強卻說其實做一個“排字工”并非易事。他曾感嘆,書的設計藝術從舊時代的藝術家手中到當下出版社的美編手中,儼然退去了那一份藝術成分,而僅僅成為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而真正的封面手藝也就此失傳。很多時候,為了苛求設計的完美無暇,楊全強甚至會親自上陣,蹲在排版公司進行修改,甚至有時連目錄、書眉、標題、版權頁的樣式也一改再改,力求完美。
一方面對自己分內的職責力求完美,另一方面,卻對作者的寫作個性極為尊重。責編在編輯《盂蘭變》中,將書中某個情節(jié)中用到的一個形容詞“五腑六臟”,更正為“五臟六腑”,甚至特意查詢了并無“五腑六臟”之說,楊全強卻改回原樣,笑說:“沒關系,這是小說,不科學沒關系,作者她就要用五腑六臟,她覺得這樣說起來舒服……”可見其一番心力。
做最純粹的出版
“現(xiàn)在去書店去得少,如果去也是買了早已看好的書就走,從來不敢看自己做的書擺在什么地方,徒增傷感。我是比較貪的,我喜歡的是最多最好?!睏罾蠋熜φf,“貪心,只有一個辦法,團隊能夠跟得上,慢慢辛苦,慢慢做?,F(xiàn)在總體生產能力還是不行,現(xiàn)在中國出版都不是很專業(yè),總體水平不是很高,但是競爭還是蠻大的,一家出版社的書必須要越多越好。中國出版分好多種類型,但我所想的是,我做出來的書,放到市場上,讀者可能買,可能不買,其實你永遠不需要考慮誰是讀者,因為你的讀者群已經固定了。但我們還是希望更多的讀者購買,實現(xiàn)盈利。我覺得純粹意義的出版是,你做出來的書,是賣給讀者,而不是僅僅為了作者?!?/p>
“以后做書會更單純一點。寫作、文學,然后學術思想,從領域的角度來說,還是會涉及音樂、電影。我也還是喜歡深一點的,比如德勒茲、朗西埃、巴迪歐、阿甘本、薩特等,并且在某一兩個專業(yè)領域專一點,比如文學批評,關注從波德萊爾開始到現(xiàn)在有代表性、經典的作品,還有中國傳統(tǒng)文本的梳理和再生產?!睏钊珡娬f,“在國內做出版,如果要有影響,主要還是需要原創(chuàng)出版?!睏钊珡娫疽惨恢焙芟胱鋈A文原創(chuàng)作品,尤其是老中青三代中文寫作者的作品,但終因眼下精力不及,而不敢輕易著手,而且,也與作者群體的寫作能力、產量和質量息息相關。
后來在舊書店無意間見到《草莽藝人》,想起采訪那日來不及問“楊師傅”,這十年光陰已過,重做田川這兩本書,是怎樣的一番心境。
去年在“海峽兩岸圖書交易會”,初見楊全強。他攜臺灣詩人、翻譯家嚴韻至廈門,做《日光夜景》的新書發(fā)布會。在臺上與嚴韻兩人對談,聊起詩歌,以及譯著中的安吉拉·卡特。坦白而言,不甚健談。反而是私下里,談笑風生。卻又極少聊到個人,多數(shù)時候仍在聊一些出版相關的事情。他也曾說,做出版,堅持就好。
我想,何其慶幸,因了他這份堅持,讓如此之多的人讀到如許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