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蕾
一
那一天是九月十八號,大概是下午五點半的時候,我們的車爆了胎,還好,包車的師傅花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以五體投地的姿勢換好了胎,我們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地上車,繼續(xù)向前。我習慣性地看了下路邊的里程標,77公里,是我最喜歡的數(shù)字,前往珠峰大本營102公里的“搓板路”已過大半,希望——隱約在前。
珠峰是我們這次西藏行的最后一站,林芝的小失望,然烏的大堵車,納木錯的雨后彩虹,雍布拉康的悠長誦經(jīng),扎什倫布寺的黃昏,亞東的夜……所有一切,都是旅行途中最美好不過的記憶。上珠峰之前,師傅“恐嚇”過我們,說,能在珠峰上睡個好覺是不容易的事,5200米的海拔輕則讓人頭痛欲裂,重則讓人連夜下山。說實話,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有人撐不住就全員無條件撤退的準備。在西藏,事事都得看老天爺?shù)难凵?/p>
天氣并不是很好,云層很厚,陰的厲害。過邊防檢查站的時候下了點雨,天,是很詭異的青紫色。沒有了陽光的美妙變化,山,也失去了層次。好在西藏畢竟是西藏,即使不計較光影,隨手咔嚓,還是有些神話大片的感覺。
102公里的路,要開上四個多小時,唯一的興奮點是我們遇到了一支應該算龐大的山地車騎行隊,十一個英國人,三個尼泊爾人,兩輛補給大巴,一個專業(yè)教練,三個后勤人員。我們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吃午飯,在那個連熱水都覺得奢侈的半山上,他們竟然有相當不錯的套餐,仔細一打聽,已經(jīng)有后勤保障人員到前面四十公里的地方為他們當晚的住宿安營扎寨。原來不遠萬里跑來珠峰騎自行車,也可以有腐敗游。
其他的時間,我都很難過。車進第一個檢查站的時候,師傅去幫我們所有人檢票,鎖好了車,叮囑我們不要輕易下車。因為,車外圍滿了跟你討要一塊錢或者糖果的孩子,我們不理睬,他們就試圖自己拉開車門,可惜,車門是鎖著的。他們用手里的小石頭輕輕地砸車窗,放肆中透著一點點的膽怯。直到師傅檢票回來,像轟蒼蠅一樣地把他們趕走。說實話,我們都不是小氣的人,一路上大半的糖果零食都給了遇到的村民和孩子,只是,我們喜歡分享,不習慣被索要。
然后,是車過烏拉山口。我剛推開車門,就有個孩子靠在門口,指著我零食袋里的巧克力問:“這是什么?”不等我回答,飛快地拿走了它。我一下子懵了,怎么這么熟練?那一瞬間,我特別生氣,那種心情,并不是小時候被搶走了洋娃娃。我真想把所有的糖果都塞給他,然后告訴他以后別這樣了??墒牵覜]有,我悲觀地覺得那樣做沒有一點意義。很快,又有個孩子纏上我了,確切地說,應該不是個孩子了,看起來最起碼有二十歲,他一直跟我說,姐姐,我愛上你了,我們合個影吧。然后,就很輕佻地要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小心地避開,一句話都不想說,沮喪的要死,對著傳說中的珠峰方向拍了一張,然后上車,厚厚的云,什么都看不見。
再然后,是在扎西宗鄉(xiāng)。師傅餓了,下車去買點吃的,照舊是鎖了門,我們不下車。之后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差不多有十分鐘的叫喊,他們聽不懂更不會說漢語,只會向你伸開手叫“喂!喂!”或者隔著窗戶指著他相中的某樣零食,用力的拍打車窗。經(jīng)過了前面幾次,我們都有些習慣了,不理睬。喊了一會,估計是累了,大孩子拉著小孩子在一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整袋的話梅來吃,很好的進口牌子,那也許就是他們上次叫喊的勝利品。吃了一會,不死心,繼續(xù)戰(zhàn)斗。我掏出相機想把那樣子錄下來,大孩子特別敏感,“刷”地蹲下去,用手捂著臉,并用藏語告訴小小孩像他一樣。和鏡頭玩了一會捉迷藏,覺得是真的沒有希望了,于是,大小孩拉著小小孩悻悻地走了。
我就在想啊,這里的孩子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是應該淳樸和友善的嗎?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樣?是和我一樣的游客嗎?這一路上,我也曾經(jīng)因為那些如水的眼神和明媚的笑容,拿出大把大把的糖果和他們分享,如果有一天,他們也開始攤開手“喂!喂!”,我,是不是也是那始作俑者之一?
師傅拎著一些吃的回來了,開動車,繼續(xù)向前。路邊,是一所學校,幾乎沒有教室,學生圍坐在一片開闊地上。師傅說,他們是在“劃格子”,就是用樹枝在地上劃個格子寫字,因為沒有教室,沒有課桌,沒有本子,沒有筆。
那一刻,我被猛然擊中,淚流滿面。
少數(shù)孩子理所當然的野蠻索要,絕大多數(shù)孩子依然在惡劣的學習環(huán)境學習。
我們改變了什么?改變不了什么?
我們的到來,是罪惡。
二
我這個人,一哭起來,就頭昏想睡覺,之后的那段路,我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立刻睡去。師傅怕我高原反應,一直叫我不要睡,然后把車里的音響開到暴大。于是,我學會了一首巨狗血的網(wǎng)絡口水歌,什么“終于你做了別人的小三,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愛”。
一路昏沉,直到車至絨布寺。突然,天光大亮——珠峰近在咫尺。
我不是一個雪山崇拜者,可是你知道嗎?當傳說中的珠穆朗瑪峰在突然的云開霧散中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不動聲色地微微笑,那一瞬間,你仿佛被點亮了。
美輪美奐。
我一直相信,在我們的生命里,總有個瞬間如同有天光照亮,你會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知道靈魂熾熱的方式。
就好像多年前在梅里雪山,大霧之后,日照金山的那一剎那,我仿佛在黑夜中被突如其來的手電筒照了個透亮。
那種感覺如出一轍。
我想,我的前生也許是個藏人。
旖旎山路上,有藏族的阿媽背著簍子蹣跚走來,久違的陽光在她的身后拉出一道金色的影子,悠遠而安定。
三
我們到珠峰大本營帳篷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七點半了,師傅告訴我們,還可以再往上,花二十塊錢,坐當?shù)氐沫h(huán)保車,四公里。應該不會有人到了這里,卻不愿意繼續(xù)往上了吧?海拔五千以上,每上升一米都是巨大的心理滿足。
可當我們坐了車,查了身份證,爬了一段不高卻累死人的山路,氣喘吁吁地到達觀景臺的時候,又云飛霧繞起來,珠峰微笑著退回簾子后面去了。
有人跺著三腳架說遺憾,我卻覺得沒關系啊。見或不見,山就在那里。一動不動,君臨著我們所有的喜怒哀樂,不言,不語。
那威嚴,那神圣,讓我竟然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可以上這么高,這么不害怕。
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啊,怯懦如我,竟然會一個人去西藏,然后結識一幫五湖四海原本陌路的朋友上珠峰。原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需要強大自己的內(nèi)心,小宇宙“忽”地一下就燃燒起來了。那些小擔心、那些不確定、那些“怎么辦”、那些“為什么”——統(tǒng)統(tǒng)見鬼!
四
什么叫饑寒交迫?就是當你看到一桶方便面,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滾開的水。
珠峰大本營的帳篷里,飄著暖暖的藏香。我把開水緩緩地倒進老壇酸菜的面桶里……突然,我開始抖,熱水瓶里的水灑出來了!
而且,這抖,是我控制不了的!
地震了!
突然,群山怒吼,巨石滾落的聲音呼嘯而過!
有人驚叫出聲,很快,聽到周圍帳篷里的人都在往外跑。
我竟然不害怕,翻包,把兩個手機都找到,揣兜里;仔細地把方便面的蓋子蓋上捂著;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里,走出帳篷。
這個時候,珠峰大本營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了,據(jù)說好幾輛4500已經(jīng)飛奔出去,一輛大巴在邊倒車邊最后召集游客。
直到那個時候,我竟然什么都沒有想,不過,好像也沒什么好想的。移動的信號斷了,聯(lián)通早就沒信號了,備用的電信小手機竟然信號滿滿。我開始撥打第一個電話,竟然是我們的新聞值班電話,我自己都有些吃驚,太敬業(yè)了,太新聞敏感了,可是,沒人接。第二個,我一個好朋友——主打新聞節(jié)目的責編,還是沒人接。那一刻,我有些緊張了,怎么回事?不會是家里地震了吧?那么遠,震感那么強烈,如果是家里,該有多少級啊!不敢打電話給爸媽,怕萬一不是反倒惹他們擔心我。第三個電話,打給平時接電話很快的閨蜜,接通中,一聲、兩聲、三聲……有些煎熬,“喂”聽起來很淡定,我長舒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余震還在繼續(xù),不大,倒是山石滾落的轟隆聲更嚇人,我們離最近的山體不過三百米。大本營外面的空地上已經(jīng)人聲鼎沸,所有人都焦躁地拿著手機,急著和家里人聯(lián)系,急著知道地震的具體信息——可是,沒有信號。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有電信手機。我打了第四個電話,一個對地震有研究的老師,這個時候,弄清楚這次地震的震中、震級、有無大余震應該比什么都重要,老師在忙,隱約知道有大西南方向的預測,具體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不會有太大的余震,安慰我放心,并說馬上查下情況再打過來。
這個時候,最大震感的地震過去不到四分鐘,因為沒有確切的消息進來,很多人很慌,吵著要冒險出山。山石還是往下滾,塌方、泥石流——什么都有可能,一些冷靜的當?shù)厝伺ψ鲋矒釀裾f工作。我打了第五個電話,我們的新聞主播也是電信的家屬,簡單說了下情況,告訴她有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如果需要直播,我可以做連線。二是麻煩她隨時關注我的手機話費,如果欠費了,要幫我交錢,保證對外聯(lián)系。
之后,我把手機交給了身邊的藏民,其他的通訊都斷了,他們需要聽到家里的聲音。
冷的很,我回到帳篷里,方便面剛剛泡好,好香、好溫暖啊,尤其是又加了一根火腿腸。我大概有七八年沒吃過這東西了吧,每次加班到深夜,寧愿餓著,連碰都不想碰,這個時候,成了奢侈的美味。
地震的確切消息還是沒有進來,我開始瞎想,是哪兒震了呢?連珠峰都有這么強烈的震感;這里應該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吧?那么高,而且都是帳篷,連房子都沒有;嗯,只要不是地殼運動,珠峰應該是很安全的,如果是巨大的地殼運動,地球早完完了;會不會是2012的前兆呢?我們是要在這里登船嗎……現(xiàn)在回憶當時的種種想法,真是好玩。
也許,過了十幾、二十分鐘吧,余震漸漸小了,外面的人們也都受不了凍,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帳篷里來,驚魂未定的互相討論著,我聽不懂藏語,但是,能看出來他們的緊張。
方便面吃完了,連味精湯都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的手機又回到我的手里。還剩一格電,我想打一個電話,想了三遍,忍住了,沒打。我心里有小小的自豪,曾經(jīng)每一個細胞都滿是感性的我,原來,在面對生死,也可以理性到連自己都覺得很佩服。
為了緩解想打電話的小貓抓心,我手揣口袋出去晃了一圈。外面的人明顯少了,一些跑了,一些回帳篷了。一場大震之后的安靜,格外清透。冷,我的舌尖微微地發(fā)甜,是空氣的味道。
然后,我看到了絕美的星空,密密麻麻的,像綴在黑絲絨上的寶石,伸手就能摸到。我試圖去找小時候書上說的北斗星,牛郎星,織女星……卻一不小心,看花眼。
上次看到這么美的星空,是在飛來寺,也是這樣的午夜,也是這么冷。
那感覺如出一轍。
我想,我的前生也許是個藏人。
在肥美的藏北草原放牛羊,繞荒蕪的高原山湖磕長頭,是不是,也曾經(jīng)在這樣的一個夜里,看星星。
五
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我特別想念納木錯的熱甜茶。那天是中秋節(jié),我們買了焰火來放,可惜沒放幾顆就下起了大雨,屋檐下短暫避雨后,我們沖進一家甜茶館。那一杯溫暖捧在手里,甜在心里。翻大師拍的照片,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一屋子的人閑聊,我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美好。
沒有什么不看會死的風景,在乎的不過是那時的心境。
即使,在珠峰遇到地震,還可以捧一杯熱水看星星。這樣的心境,我珍惜。
有朋友發(fā)短信來,說是印度地震了,那時候的消息還說是7.1級,對西藏影響不大。我決定收了看月亮看星星的矯情,老老實實地回去睡覺。兩床被子、一床毯子,有點潮,可鉆進被窩就覺得特踏實、特溫暖。
剛關了燈沒一會,有人掀簾子進來,兩個男的,漢語藏語的夾雜著講了一通,大概意思我聽懂了,就是說,他們是當?shù)夭孛瘢^十個年輕小伙子決定今天晚上給大伙守夜,來拿帳篷里剩下的青稞酒,為了取暖也是怕犯困,如果有動靜會來叫我們,讓我們安心睡覺。
那一覺,到天亮。
六
太陽照常升起。
如果不是大伙在三三兩兩的議論,我甚至要懷疑頭晚的地震是不是一場夢。
我們早早地收拾了,下山去。路過絨布寺,看到喇嘛們在寺外支起了帳篷,看來,昨晚他們沒敢在寺廟里睡覺。一個年輕的喇嘛跟我說,地震的時候,他們特別害怕,因為在這里十一年,從來沒有遇到過地震。
同行的有人不解,他們不是參悟佛法嗎?為什么會害怕死亡?
我想了想,也許是因為他們對地震的不了解。
一切恐懼,皆因未知。
七
車在下山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小拐彎,我突然想起,前一天下午,師傅在這里急剎車,叫道:“巖羊!”果然,一群大概有七八只膚色幾近巖石的羊站在路中間。
師傅說,他在這條路上跑了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巖羊。
我們急吼吼地下車拍照,師傅說,輕點,別把它們驚跑。
可是,巖羊沒有很快的閃開,定定地看著我們。我們興奮地一通狂拍。
巖羊緩緩地踱過馬路,沿河邊跑開,最后,回頭望了我們一眼。
現(xiàn)在想起來,巖羊一定是感知到了地震,來給人類善意的提醒。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最后回頭的眼神里滿是悲憫。
因為感知,所以感激。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