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君

沒人這么賣過古籍

七年前，董國強聽說嘉德拍賣公司把一批過云樓藏書拍了2310萬時，第一反應是：“哪個瘋子花那么多錢？”當時，那2310萬創(chuàng)下國內(nèi)古籍拍賣最高價，拍賣圈子無數(shù)人和董國強一樣驚訝。

七年后，同一批書重現(xiàn)江湖，在拍賣市場上拍出了2.162億元，身價一躍為當年十倍。而此次拍賣的操盤者正是董國強任董事長的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

這一次，董國強再也不會覺得買這批書的人瘋了。

在匡時為“過云樓藏書”舉辦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他說：“誰把這批書買了誰就是海內(nèi)外藏中國古籍的第一人，就足以和國家的圖書館分庭抗禮?！?/p>

翻看匡時為此批書所寫的宣傳文章， “唯一還在私人手中的國寶級藏書”， “領銜過云樓藏書拍賣的《錦繡萬花谷》是保存完整的傳世孤本”，“元刻《皇朝名臣續(xù)碑傳琬琰集》也是名重天下的孤本”等詞句，無一不在彰顯這批古籍的珍貴異常。這些宣傳點，之后也占據(jù)了各路媒體的大小版面，讓過云樓藏書紅極一?時。

匡時自身更是為此次過云樓藏書拍賣的宣傳下足了力氣：在全國七個城市辦巡展，云集全國最重要的古籍專家召開研討會，制作過云樓藏書學術論文集，為過云樓藏書拍攝專題片……

古籍業(yè)內(nèi)人士、布衣書局創(chuàng)始人胡同說，“在匡時之前，沒人這么賣過古籍?！彼麨榭飼r聲勢浩大的營銷感到咋舌，因為所有這些都意味著真金白銀的龐大開銷。

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匡時在北京國際飯店預展現(xiàn)場，竟將“過云樓”臨時復建。“過云樓”是江南著名的私家藏書樓，位于蘇州，建于清道光年間，從第一代主人、晚清大收藏家顧文彬始，經(jīng)六代人150年的傳承，創(chuàng)建起足以雄視江南的書畫寶庫?？飼r便在展廳搭出江南園林的青瓦白墻，還有修竹數(shù)株，一池清水，幾尾鯉魚游弋其中。

“我相信其他拍賣公司在拿到過云樓藏書時，都不會這么做的，可能只是一個標的埋沒在整個拍場中，但是對于匡時而言，我們要做的就是挖掘這批藏書的價值，讓世人知道這批書的重要性。”董國強談及此，多有得意。

最終這一切換來了一個拍賣界新的傳奇故事，以及傳奇背后一些欲言又止的疑團。

望向2.162億背后

2012年6月4日，過云樓藏書以1.8億元起拍，最終以1.88億元落槌，加上傭金達2.162億元，雖然已創(chuàng)下世界范圍內(nèi)古籍拍賣最高價，但不少圍觀者興奮之余，仍覺意猶未盡：“怎么只加了800萬元就停了？”

6月5日，買家江蘇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現(xiàn)身，宣布競得過云樓藏書。然而7天后的6月12日便風云突起，北京大學攔路殺出，校長批文表態(tài)：作為國有文物收藏單位，有權對過云樓藏古籍善本進行優(yōu)先購買，以同樣的競買價格成為該批藏書的購買人。北京市文物局也通過了北大的手續(xù)報備，確認其優(yōu)先權行使有效。

江蘇省政府立馬出面致函北京文物局表示不同意見，提出此次收購是南京圖書館和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的共同行為，南圖和北大一樣是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要求確認江蘇購買本批圖書的合法性。

至此原先從未在這場拍賣中露過面的南京圖書館也加入了這場“過云樓爭奪戰(zhàn)”。

如火如荼的爭奪，戲劇性地將一場原本關注僅限于業(yè)內(nèi)的古籍拍賣會，推高成了社會熱點。大部分圍觀者至此才知道，原來南京圖書館早在1992年就以40萬元的價格收購了過云樓舊藏古籍的3/4，此次匡時所拍賣的屬于流散民間的其余部分。

最終江蘇鳳凰集團與南京圖書館贏得了支付這筆2.162億元巨款的資格。他們的背后，是江蘇省政府的支持與撮合。

看夠熱鬧的人們都散了，腦子里留下一個天文數(shù)字的烙印，很少有人深究：2. 162億元買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批價值連城的古籍，還是一場異常成功的營銷？神話之外，什么是過云樓藏書價值的真相？

從量到質(zhì)，都大打折扣的1/4？

從匡時的拍賣宣傳伊始，過云樓藏書被貼上的“國寶級”標簽便引發(fā)了沈津的好奇，曾擔任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室主任的他，寫了一篇博客提問：藏書都是“國寶級”？還是有近百種是？抑或數(shù)十種、十數(shù)種、三五種是“國寶”？

多位古籍學者指出，實際上中國文物定級中就沒有“國寶級”這一級。

在匡時過云樓拍賣結(jié)束一個月后，國家文物局就發(fā)布了《關于進一步做好文物拍賣標的審核工作的意見》，規(guī)定文物的拍賣圖錄文字中嚴禁使用“罕見”、“僅存”、“國寶”等誘導性詞語。

另一個匡時在此次拍賣宣傳中常用的說法是，匡時這次征集的過云樓藏書共179種1292冊，占“過云樓總藏書的1/4”。

這種說法被北京市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孟憲鈞所認可，“雖然過云樓3/4的藏書已經(jīng)在90年代賣給南京圖書館，但那1/4的精品，即過云樓藏書核心就是這次匡時征集的這批?！?/p>

而當年曾經(jīng)手負責為南京圖書館收購3/4過云樓藏書的古籍版本專家江澄波則撰文駁斥這一說法，“所謂的1/4實際上是大打折扣的，因為此次拍賣的這部分書，早在嘉德拍賣公司成立以后，顧三公子（過云樓顧氏后人）就陸續(xù)委托拍賣掉了不少。其中就有顧千里批校明嘉靖本《儀禮》這樣的精品。嘉德公司的拓曉堂先生親口對我說，‘我們公司每次拍賣的書里都有顧家的書參拍。由此可見，（匡時最近拍賣的）這批書已經(jīng)是拓先生挑選剩余之物，‘顧批黃跋（顧千里、黃丕烈，皆是乾嘉時期的版本大家。古籍界素有‘顧批、‘黃跋、‘鮑校的說法，經(jīng)過顧千里批注、黃丕烈寫跋、鮑廷博校對的古籍格外珍貴）早不見蹤跡?！?/p>

他進一步說，此批書的質(zhì)量和當年南圖收購的3/4相比，也談不上是過云樓藏書核心。以匡時首推的“80卷宋刻本《錦繡萬花谷》”為例，他指出這其實是一部宋版殘本，內(nèi)含明版書二冊，而且此書國家圖書館也藏有宋版一部，日本還有好幾家機構藏有其殘本，稱不上什么“古秘珍絕的國寶”，也遠遠不及1990年代送入南圖的一些真正的海內(nèi)孤本珍?貴。

《錦繡萬花谷》價值爭議

同樣對過云樓藏《錦繡萬花谷》版本價值提出質(zhì)疑的還有西安美術學院藝術研究所教授彭德。在彭看來，《錦繡萬花谷》是否真是宋版書都還有待考證。“過云樓營建于1860年前后，當時民間地道的宋版書已不多見。乾隆皇帝指示編纂《四庫全書》，要求在全國征集圖書。從乾隆1772年開始，七年時間內(nèi)共征集圖書12237種，以江蘇最為積極，進書4808種，位各省之首。當時傾各省之力都找不到《錦繡萬花谷》原版了，過了九十年，從江蘇過云樓卻冒出淳熙版《錦繡萬花谷》，不免讓人打上問號。”

2012年4月，在匡時組織下，一些國內(nèi)知名高校圖書館、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多位古籍學者親見了這批即將拍賣的過云樓藏書，他們對《錦繡萬花谷》確是宋刻本達成了基本共識，但對于其是否經(jīng)過遞修、遞修成分的多少則有不同看法。

“肯定有遞修成分，你坐那里，一篇一篇地翻，能看出來版子都是不同時代修補過的，上面的字是完全不一樣的?！北本┐髮W圖書館研究館員、國家古籍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沈乃文說。不過他也指出，按照今天古籍行業(yè)的說法，一部書只要最早是宋代的刻版，哪怕后來刻版中有部分損壞，經(jīng)過了后世的重換補刻，依然可稱宋版。

若如此，匡時所宣傳的“全宋刻本”后面，就可以打上一個問號。

但也有專家判斷它就是“全宋刻”，雖經(jīng)過了修版，但修版的年代可能只是在宋末。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副主任陳先行，便持此論。

學術上的爭論自然而然，但拍賣公司的宣傳里只選擇了對拍品價值有推高益處的部分，質(zhì)疑之處絕口不提。

拋開版本，《錦繡萬花谷》的學術價值，業(yè)界也多有爭議。

聽說過這部宋代工具書的人可謂寥寥。彭德撰文指出，從文獻和學術的角度而論，《錦繡萬花谷》其實不值得標榜，因為幾百年來，沒有一流學者在研究古代文化時倚重過這部書，歷代鑒書家對《錦繡萬花谷》的評價也不高。宋理宗時期的藏書家陳振孫著《直齋書錄解題》曾指出它“門類無倫理，序文亦拙”。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劉石則認為，“在為數(shù)眾多的古代類書中，《錦繡萬花谷》雖然擁有一個詩意的名字，但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從質(zhì)量上看，并不引人注目?！彼軌驇椭裉斓膶W者鉤沉、修訂散失的古籍，但自清代以來，學者也有共識，“舛誤甚多，未可全信”。

相反的觀點同樣來自陳先行。在陳看來，目前整個學術界對《錦繡萬花谷》的研究都還在摸索階段，可謂盲人摸象?！拔覀兊浆F(xiàn)在還不知道《錦繡萬花谷》的作者是誰，這書是一個人編的還是幾個人一起編的?！庇捎谶^云樓所藏《錦繡萬花谷》是目前最早的一個版本，后人要研究它，須從此本著手，這部書最大的價值也就在這里了。

“名重天下”的元刻本版本作偽？

對照匡時宣傳文章可以發(fā)現(xiàn)，過云樓眾多古籍中被冠以“名重天下”的，除了《錦繡萬花谷》，還有四件元刻本：《皇朝名臣續(xù)碑傳琬琰集》八卷、《易學啟蒙》、《周易啟蒙翼傳三篇外傳一篇》、《針灸資生經(jīng)》七卷，其中又尤以《皇朝名臣續(xù)碑傳琬琰集》最受推崇，被稱作“孤本”。

但一位曾參加匡時鑒定的古籍專家卻告訴本刊記者：“《皇朝名臣續(xù)碑傳琬琰集》是動過手腳的書，痕跡很明顯?！彼J為匡時拍賣的版本，是用一個元代常見版本的殘本，加工修補“做”成的“偽全本”，讓人以為這是一個此前未發(fā)現(xiàn)過的孤本。而另外三件元刻本她也認為存在疑點，有待考證。

這一說法，在另一位參與過匡時組織的過云樓藏書鑒定的專家那里，也得到了驗證：“可以肯定《琬琰集》是別的本子經(jīng)過挖改以后做成的一個所謂的續(xù)集。”他指出，《周易啟蒙翼傳三篇外傳一篇》可能也不是元刻本，建議做元末明初本處理。

沈乃文則表示不愿意評論元刻本的版本問題。

一位古籍專家特意指出，過云樓藏書里像《皇朝名臣續(xù)碑傳琬琰集》這種元刻本版本作偽的情況，并非今人所為，而是當年過云樓主人顧氏在購買時便以為是元刻本而購進的?！邦欪Q逸愛買書，但是他并不是真正懂版本，于是在買的過程中會買到假的或者動過手腳的。”

書如不能利用，保護有何意義？

所有受訪專家都認同，過云樓藏書自有其不菲價值，至于值不值2.162億，則莫衷一是。有人斥之為炒作出的天價、拿公家的錢揮霍浪費；也有人稱物超所值，以價格的突進帶動了古籍價值的回歸，讓更多人開始注意到還有古籍這么一個收藏門類。

“如果不是這次匡時把過云樓藏書炒得這么火熱，南京圖書館估計也不會介入?！币晃还偶畼I(yè)內(nèi)人士說。

1992年，南京圖書館通過蘇州古舊書店，向顧氏后人求購過云樓藏書。顧氏后人認為，這些藏品應該有個好去處，以便更好地保護與研究，于是南京圖書館以極低的價格獲得了這批善本古籍，入藏書籍合共541部，3700余冊，占過云樓藏書的3/4。但在此次拍賣新聞出來之前，大眾卻從不知道有關南圖這批古籍的任何信息，“連一本正式書目都沒有編，更別提深入研究了”，有學者抱怨。

長期觀察古籍拍賣的布衣書局創(chuàng)始人胡同，也曾聽南京圖書館的老資歷版本學家沈夑元說過，過云樓藏書放在南圖的那3/4，在今年之前，尚未拆捆?！翱梢钥隙ǖ氖?，南圖原來壓根就不重視（這批書）?！?/p>

在陳先行看來，對古籍價值認識不足的情況，在圖書館界并不少見，“有的不視其為文物，隨便處置，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任其損毀；有的想保護，但缺乏必備保藏條件?！?/p>

此外，有的圖書館只強調(diào)古籍的文物屬性，忽略甚至無視其文獻屬性，“我們現(xiàn)有的各種各樣的規(guī)章制度，往往是對保藏強調(diào)得多一些，對利用分享強調(diào)得少一些。不評國家珍貴名錄或者省級珍貴名錄還好，讀者興許還有機會看到書，一旦進了名錄，從此便與讀者絕緣?！?/p>

曾有好幾家單位的同行告訴陳先行，在他們那兒，不要說讀者看不到善本，就是本館古籍工作人員也受種種限制?！澳侨绾闻囵B(yǎng)版本鑒定人才呢？又如何能真正做好古籍保護工作呢？加強保護，盡一切可能延長古籍的壽命，當然沒錯，但其目的是為了能更長久地利用。書如不能利用，保護還有什么意義？”

如今過云樓藏書花落江蘇，和南圖舊有收藏合璧，陳先行建議南圖好好編一個目錄，在編目錄的過程中糾正前人的問題，還可借此培養(yǎng)年輕一代古籍鑒定人才。

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趙前則希望，這批過云樓古籍能夠數(shù)字化，甚至影印出版，讓學者、愛好者受益。

若能如是，2.162億的價值或還能有所顯現(xiàn)。

過云樓藏書

過云樓建于清朝道光年間，是蘇州顧家藏書樓，命名取意蘇東坡之言“書畫于人，不過是煙云過眼而已”。

過云樓經(jīng)六代人150年的傳承，藏書集宋元古槧、精寫舊抄、明清佳刻、碑帖印譜眾多。

顧家藏書從顧文彬始，顧文彬希望這些家藏舊抄能“益吾世世子孫之學”并“后世志經(jīng)籍者采擇焉”。

過云樓傳至第三代傳人顧鶴逸時，“好版本之學”的顧鶴逸將其進一步發(fā)揚光大，過云樓也由此進入藏品鼎盛時期?！秴强h志》曾云，顧鶴逸對于“宋元舊槧及老輩遺著，悉懸金求之”。民國版本學家傅增湘曾將一份自己校正過的《顧鶴逸藏書目》發(fā)表于《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使過云樓藏書聞名天下。

顧鶴逸去世后，把過云樓收藏的1360種善本全部傳給了四公子顧公碩?！拔母铩逼陂g過云樓慘遭查抄，顧公碩投河自盡?！拔母铩焙?，查抄文物歸還了顧氏后人。

1992年，顧氏后人將過云樓舊藏的四分之三、541種古籍以40萬元的價格出售給南京圖書館，其內(nèi)容涵蓋經(jīng)、史、子、集四大部類，版本類別完備精善，幾乎囊括古代紙質(zhì)書籍的所有類型。其中最為珍貴的當屬海內(nèi)外宋刻孤本《乖崖張公語錄》。而今年春拍拍出2.162億的179種過云樓藏書，則號稱是南圖所藏之外的另外四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