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同林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自我突圍與方言自覺
——論沙鷗的四川方言詩創(chuàng)作
顏同林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沙鷗是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大后方詩壇上詩風獨特、影響甚著的四川方言詩人。他通過選擇以四川方言入詩作為自我突圍、轉型的突破口,尋找和確定了屬于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與特色。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下,詩人用四川農民活的語言來書寫大后方農村的凋敝破敗與農民的苦難生活,既接續(xù)了深入民間、為民代言的傳統(tǒng),也為新詩民間化、大眾化開辟了新的道路。
沙鷗;四川方言詩;大眾化
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重慶詩壇,有一位詩風獨特、影響甚著的本地方言詩人——沙鷗。當時他不論是編輯詩歌刊物,還是發(fā)表詩作出版詩集,都在詩壇上顯得相當活躍。以其詩作成集情況而言,他共有個人詩集5部問世,除《百丑圖》是雜有方言性的諷刺詩集外,其余4部全部是純粹的四川方言詩集①?!@在新詩史上是獨一無二的,詩人執(zhí)著于家鄉(xiāng)四川方言的詩歌創(chuàng)作,貫穿了整個40年代。本文以他3本四川方言詩集為主,嘗試分析沙鷗是如何通過抓住四川方言入詩來尋找自己作詩的特色與聲音的。站在整個現(xiàn)代方言入詩的流變潮流中,審視沙鷗自足性地把握與呈現(xiàn)方言詩這一事件,我們又如何評估他抒情的方式、手法,詩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與原則,以及這一潮流的意義。
40年代的農家青年沙鷗,在家境貧寒以及舊學與新學都無多少家學的背景下,能迅速走上詩壇并以方言詩引起轟動、稱著一時,這一過程本身并不容易。總體來看,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起了關鍵作用。首先,一個人的出生背景與成長經歷,往往影響他以后的人生道路與價值取向。從沙鷗的大致經歷來看,這一點首當其沖。沙鷗原名王世達(沙鷗之名系1940年發(fā)表詩作時所用筆名,來自杜甫律詩《旅夜書懷》詩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后主要以此筆名存世。為論述方便,下文統(tǒng)稱沙鷗),1922年4月出生于重慶巴縣蹇家橋一戶窮苦家庭。父親為當地一中醫(yī),不幸六歲喪父,哥哥王世均長兄作父,在生活、讀書、工作等方面對沙鷗幫助甚大,特別在沙鷗因受一愛好詩歌、文藝的同學引領與激勵下學會涂抹并發(fā)表第一首詩以后,王世均贊賞有加,不僅繼續(xù)在經濟上慷慨相助,而且?guī)哌M了他在重慶小有名氣與作為資源的編輯、作家等朋友圈子,為沙鷗走上詩壇做了較好的客觀鋪墊。
其次,時為青年小伙子的沙鷗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也有鮮明突出的特征。他在高中讀書時便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從死讀書的小屋中卷了出來”,“詩歌成了武器”,即積極投身政治運動,或編墻報、寫宣傳詩、上街游行、參加當時帶有“反抗性”的文藝界活動;或參加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接受黨組織指派的農村調查工作等等,并以當時高中生的身份,在16歲時加入了共產黨。正因如此,他所具有的思想上的苦悶與憤激、對時局的牢騷與指責都甚于同齡人,辦詩歌刊物結社與文朋詩友的膽量與熱情也甚于同齡人。巧合的是,沙鷗開始把從筆尖流貫出的新詩作為投槍射向國民黨反動政府時,這一姿態(tài)與立場也恰好和素有黨的喉舌之稱的《新華日報》合拍。沙鷗的四川方言詩,最初幾乎全在重慶《新華日報》副刊上以“失名”的筆名發(fā)表。這一類詩大多在主題、立意上尖銳揭露國統(tǒng)區(qū)農村的黑暗與殘敗。當時《新華日報》副刊編輯們十分重視具有這一價值立場的詩作與詩人,如劉白羽、何其芳自延安帶著宣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的目的來重慶后,敏銳地像伯樂一樣培植了四川方言詩這一株幼苗。編輯們與沙鷗建立了密切而互信的編讀關系,如及時而又大量的通信、發(fā)稿等等。以國統(tǒng)區(qū)農村為對象、題材的四川方言詩,正是因特殊的題材、主題與語言,與黨的宣傳方面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一拍即合,導致了四川方言詩被迅速推上強勢傳媒渠道,輕松地走出四川而面向全國輻射開去。
更重要的是,沙鷗選擇四川方言詩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新路標,與他在起步后經過長期的徘徊而勇于自我突圍相關。這方面的經歷可以形象地概括為從“艾味”到“川味”?!鞍丁敝傅氖恰鞍辔丁?,“川味”指的是“四川方言味”;換言之,即由模仿艾青“轉型”到用四川農民的語言(方言)來寫農民的苦難生活,并獲得成功。沙鷗最先寫詩從模仿起步,對艾青的作品達到愛不釋手的地步,艾青詩的語言、想象、感情基調、自由詩體形式都潛移默化地吸引、影響了他?!八闪恕嗝浴?,常常朗誦艾青的一些名句,以抒發(fā)自己內心的感情。他早期發(fā)表的詩,也帶有‘艾味’?!盵1]這里舉一首詩為證,如艾青有一首詩叫《愿春天早點來》(1944年艾青還在桂林出版《愿春天早點來》的詩集),沙鷗也有一首效仿之作,不說抒情方式、語言表達等方面,就是連標題都幾乎一樣②。但模仿艾青并不容易,只能在表面詞句上往返,難以取得實質性的超越。詩人自己感覺到最大的問題是“沒有特色”,沒有“自己的個性”[2]91。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寫什么,怎樣寫,不來一個突圍顯然深入不下去,但又向何處突圍,突破口在哪里呢?這些相互牽連的問題因沒有及時、有力地得到解決而極大地困擾著青年詩人沙鷗。后來機會終于來了,詩人是這樣描述與回憶的:
一九四四年的暑假,我去離重慶不遠的馬王坪農村舅父家里。這年和第二年的寒假,又去了萬縣白羊坪的山區(qū)農村。農民的窮苦生活和悲慘命運,把我?guī)У揭粋€全新的題材的天地。我開始用四川農民的語言來寫農民的苦難。我一方面深入了解當地佃農和貧農的生活,一方面把寫的詩念給他們聽,聽他們的意見。我寫的有短的抒情詩和小敘事詩,有的也受到四川及西南民歌的影響。
這些詩最初是在《新華日報》發(fā)表,并引起廣泛注意。四川方言詩在當時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
從寫自己的空虛與苦悶,變?yōu)橛棉r民的語言寫農民的苦難,對我寫詩來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轉折。我突破了自己的禁錮。我很快覺察到,不僅這個新的天地有寫不盡的題材,自己的詩風也變化了。[2]92
正因這一次突圍,沙鷗在新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影響,乃至個人風格的形成等諸方面,都發(fā)生了深刻而又顯著的變化。四川農村題材與四川方言的結合,便是沙鷗緊緊抓牢的兩個基點。40年代中期與后期,均是這樣,直到建國后中國社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大河改道式巨變,才被迫放下。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沙鷗的四川方言詩在《新華日報》及重慶當地進步文學期刊與報紙刊載以后,引起了激烈的爭論與異乎尋常的關注,結果因《新華日報》等的肯定與贊賞而得到大面積的扶持與倡導,于是“在沙鷗的帶動與影響下,一批更年輕的四川詩人也寫起四川方言詩來。一時間掀起了四川方言詩的熱潮。沙鷗——方言詩;方言詩——沙鷗,幾乎成為同義詞”[1]。
整個過程大致如此,但沙鷗到底是如何具體展開的呢?他在國統(tǒng)區(qū)農村訪貧問苦時,主要從學習農民的語言著手,這似乎是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精神的體現(xiàn)。后來沙鷗在關于理論資源與武器的回憶時,連接上了這一點,他認定方言詩“是一個大眾化的問題”,“什么叫大眾化呢?就是我們的文藝工作者自己的思想情緒,與工農兵大眾的思想情緒打成一片。應從學習群眾的言語開始……方言詩正是用群眾的語言,使詩歌從知識分子的手中,還給廣大的群眾、與群眾取得結合的開始”[3]。和群眾結合的最好方式是向農民學習,把他們的生活詩意性地記載下來。沙鷗先后搜集當地許多農民方言,一句一條記在筆記本上,四川方言豐富、生動而又形象的特質,讓詩人感覺到它是一個抒情達意的好工具。盡管沙鷗在貧寒農家長大,童年時也偶有失學、缺衣少食之虞,但相比之下畢竟缺乏川東農村如此苦大仇深的人生體驗。在川東農村與當地佃農、貧農打交道時,他們的悲慘命運與非人遭遇,特別是與當地農民密切相關的極其繁重的征租、送糧,草菅人命式的抽丁、拉夫,尖銳對峙的階級沖突、貧富分化,諸如此類,把詩人帶到了另一世界。
沙鷗選擇用四川農民的語言來寫國統(tǒng)區(qū)黑暗殘敗之農村,在突圍與執(zhí)著中開辟了前人沒有開墾過的領地,下面從內容、語言、形式等方面分別論述。
這批四川方言詩,從主題、題材上看是從多層面、多角度立體寫大后方農村、農民的現(xiàn)實生活,其中雖然不乏充滿活潑、歡快等亮色的詩作,但主要的是以呈現(xiàn)灰色、暗淡、悲慘的生活與遭遇為基調的。這是沙鷗作為知識分子到農村中去“詩歌下鄉(xiāng)”后得到的收獲,在新詩史上并不多見。國統(tǒng)區(qū)的舊農村,農民們生活在僻遠的鄉(xiāng)下,他們面朝黃土汗流滿面、遇水而居、看天吃飯,有自己生活的圈子與習慣,這一切在沙鷗方言詩中有所體現(xiàn)。除純粹描摹山鄉(xiāng)晨霧村景的一二首詩外,題材范圍有以下幾方面:或是偏向于反映農忙、搶收、砍柴、燒飯、看牛等日常農事,或是以青年男女戀愛、進城拉車謀生、祈神算命、上茶館請人解決家庭糾紛為素材,同時也不忘把筆伸向過年過節(jié)趕場等節(jié)慶時村民上街貿易購銷農產品、吃爛牛肉湯鍋、聚眾賭錢、上墳許愿等帶有民俗性質的生活細節(jié)。這類以反映普通農家日?,嵤聻橹鞯姆窖栽娬伎倲档亩勺笥?,它們呈現(xiàn)著農家的生活情趣、鄉(xiāng)土氣息,其中雖然不乏艱辛的畫面,但基本上保持了在大自然、農村面前的寧靜、安祥與歡快的基調。
沙鷗3本方言詩集中涉及到了天災人禍給農民帶來的悲苦與困厄,給讀者以民生唯艱、唏噓長嘆之慨。其中有因借債度日以助農事或做垮莊稼而陷入困頓的《茶館里》、《空屋》、《除夕》、《討飯》、《生活》,有因雨雪失度、過多而導致農作物歉收的《雨》、《麥苗》,也有因人畜得病死亡而陷入絕境的《化雪夜》、《死》、《豬》、《死?!贰ⅰ稁r洞》、《那人》,還有因家境清寒失學而陷入迷茫的《保國民?!?、《上學》……正應了“天災人禍、禍不單行”那句老話,較為典型地反映了在赤貧線下掙扎的農民生活,顯然不能以“悲慘”兩字來全部歸納。
如果說上面所舉的天災人禍還只是活得異常艱難、極其不易的話,那么殘酷的階級壓榨更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如地主老爺在荒年對佃農的加租退佃、奸淫民婦、殘害農人之舉,國民黨政府不顧民意而悍然發(fā)起內戰(zhàn)導致的大量“捕抓”壯丁等政府行為,這些非自然因素把水深火熱中的大后方農村,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間地獄。加之執(zhí)行政策的鄉(xiāng)公所、保甲長等機構或個人,或無所顧忌徇私舞弊,或顛倒黑白公報私仇,導演了多少無助農家家破人亡的悲劇。這一部分在整體方言詩中占多數,具有數量多、份量重、體驗深刻、控訴性最強等特點。地主對佃農敲骨吸髓式的殘酷榨取,在貧農們中也差不了多少,所有的一點土地、家產,也在不可調和的階級對立與沖突中喪失干凈。地主、老爺、保甲長相互勾結、橫行鄉(xiāng)里,他們動輒以加租退佃相威脅,時時以巧取豪奪相迫害,如《逼債上吊》寫的是郭華堂過年前因還不了賬而上吊自殺,《債》寫的是張老漢因打賭免債而親手拿刀殺死三歲的親生娃,《是誰逼死了他們》述說的是佃農李家因莊稼做垮而被逼租只好全家自殺,《池塘》一詩里烈士家屬劉幺嫂因交不起鄉(xiāng)丁催交的糧谷而投水自盡……窮人走投無路時,除了冒險去剪谷穗、偷臘肉,去當強盜、攔路搶劫之外,就只有投水、上吊、吃毒藥自盡這一條老路,他們都是以不正常死亡來尖銳地揭露、抨擊社會黑暗的冷酷,來昭示、警告世道人心。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地主、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卻又是那么荒淫、無聊、空虛。如以財主生活為題材的《陳大老爺》一詩,內容細節(jié)便是陳大老爺一邊云吞霧吐吃云土不斷,一邊在妻妾成群中每頓大魚大肉,養(yǎng)得簡直像肥豬似的;他一邊隨性收租、加租、發(fā)行高利貸,橫行鄉(xiāng)里而暴富,一邊又狡詐、刻薄且以假哭窮著名。又如對比富人與窮人過年的《火炮》,有錢人買到臨時參議員頭銜而炫耀鄉(xiāng)里的《臨時參議員》,相互傾軋奪權之事的《鄉(xiāng)長》,揭露兄弟通奸丑事的《大戶的子女》,父子兩輩輪流偷著去煙館抽鴉片的《父與子》……均從各個方面典型地反映了剝削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側面。至于以“政府名義”收取錢財、收刮民脂民膏的更是無奇不有:如亂抓壯丁而陷人于難的有《保長》,私吞壯丁安家費、亂派捐稅、欺凌孤兒寡母的有《安家費》、《孤兒》、《不敷費》(即鄉(xiāng)公所辦公費不夠開支而征收的一種捐稅)、《又在拉人了》、《瞎子》、《聲音》等。還有具體細化到與壯丁相關的詩,這一類詩大概有近30首,涉及到與日軍作戰(zhàn)即打國戰(zhàn)時的征夫與打內戰(zhàn)時的征夫兩種,其中以后一類為主。詩中寫的是農人不愿打內戰(zhàn),以免成為被活活拖死的冤大頭等事,他們躲避抓夫的方式及造成的后果形形色色,如宣傳自己人搞不得、不要去冤枉替死的(《教我從那說起——哭內戰(zhàn)陣亡“國軍”》、《場上》),自己刺瞎眼睛、砍傷手腳想因致殘而躲避壯丁的(《他自己宰錯了手》、《一個老故事》、《母子遭殃》),在新婚之日自殺身亡的(《這里的日子莫有亮》)……諸如此類,曲折地在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寫出了大后方農民的人心向背。尤為可貴而又令人欣喜的是,除了那些或自殘或投水或自盡的悲劇外,詩作還嘗試性地寫出了農民的反抗、奮起與斗爭。除了《餓》一首寫一家人鋌而走險、攔路搶劫等系盲目行為之外,以下諸篇都晃動著向壓迫者生死抗爭的身影:如《火把》、《空屋》中寫農民上山當土匪夜搶地主家產的故事;《這里的日子莫有亮》中新娘在新婚丈夫上吊后拿刀殺死了直接元兇李保長,最后自己也以死了之;《寒夜難挨的日子》寫佃農劉老幺因妻子被保長強奸后而和兩個孩子自盡,他憤而用刀殺死保長以報家仇。這批方言詩,詩風純樸,筆觸細膩,給人印象也特別深,正如時人評論所說“寫得最動人的有農民與牛的關系”,“拉壯丁的悲劇,也寫得最動人”[4]。
上面分析了沙鷗用“四川農民語言來寫農村、農民的生活與遭遇”的一個方面,即農村農民的生活與遭遇,下面來看“四川農民的語言”這一方面。四川農民的語言即四川方言,在沙鷗的筆下得到了大量而靈活的運用與表現(xiàn)。他當時搜集川東地區(qū)的許多農民方言,包括口語、諺語、俗語,還包括四川民歌等語料。他還把寫好的方言詩念給會講四川話的朋友聽,念給當地農民聽,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農民,征求他們的意見:一是求得音節(jié)上的順口,以“聽得懂”為上;二是爭取婦孺皆知,在題材與語言上都與農人打成一片。因為農民95%不識字,聽是第一位的,看倒是屬于第二的[5]。
他的詩作“以客觀描寫為主,語言口語化,并以方言入詩,有意識地探索詩歌的大眾化”[6]150;敘事詩創(chuàng)作上“以方言俚語入詩,敘事帶有說唱文學的特點”[6]130。他的方言特色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這里嘗試著從以下幾方面來分析:一是方言詞匯、表達法;二是以一種四川方言句式來予以剖析;三是比喻、擬人所體現(xiàn)的特色。
方言詞匯往往是方言最為醒目的標簽,在沙鷗四川方言詩中,這一部分川語中特有的詞匯比比皆是。從人稱方面來看,稱呼一家的男主人為“老板”(地主則稱老爺;另外生僻詞匯在隨后括號內注明普通話中有類似意思的詞匯),女人則為××嫂、娘子,小孩子則是細人、娃娃、細娃、奶毛頭。排行最小的冠以“幺”字,如詩中出現(xiàn)的幺麻子、幺娃子、幺嫂子、趙老幺、陳幺爺。以“頭、子”作為名詞后綴的構詞法,如茶館頭、提兜頭、田頭、心里頭、外頭、城頭、奶毛頭(嬰兒)、后頭(后來)、門外頭、屋頭、肚子頭、月黑頭、縫縫頭、院子頭、老輩子屋頭、墳頭;李胖子、小毛子、黑娃子、小婆子(姨太太)、名子(姓名)、雞子、空位子、蒼蠅子、谷草煙子(煙霧)。將詞素重疊構成名詞,如兜兜(袋子)、土堆堆(土墳)、坪坪上、白殼殼(秕谷)。另外除了朗個辦、朗個活、腦殼、啥子、笑扯扯的、陰慘慘的、擺龍門陣、莫得、曉不得、怕不要、硬是、包谷、門角角、腳桿、縮起手等外,還隨處可見以下方言詞匯:籮兜(籮筐)、小耗子、害人死的、轉個彎(轉身)、年辰、天老爺、二指姆(食指)、落坡、牯牛、精精靈靈的(聰明、伶俐)、陰慘慘的、堰塘(池塘)、括毒(刻?。?、皺皺(皺紋)、上坡(上山做事)、頸項(脖子)、打抖抖、光腳板、看眼(看一下)、破朽朽的(破爛)、幾向(幾間)、鬧熱(熱鬧)、跑脫(跑掉)、歇房(臥室)、撻谷、開斗、想法子、大太陽天、仗火(戰(zhàn)爭)、眼睛水(眼淚)、鄉(xiāng)頭、刀頭(敬神的豬肉)、心子(心臟,良心)、死人子、刷粉亮(天剛亮、黎明時)、犯娃子(小偷)、今朝子(今日)、老雞婆(老母雞)、告化子(乞丐)、撈柴、宵夜、螞蟻子……總而言之,沙鷗的方言詩,幾乎不避原生態(tài)的方言語匯,只要是四川農村百姓會說能說和正在說的,都采取“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統(tǒng)統(tǒng)大膽地植入詩行之間。
另外一層便是一些四川方言中帶有地域性的句子與習慣說法,在他的詩中也相當集中,例如:
(1)莫氣我,你娘是吃眼睛水過日子。(《上學》)
(2)鄉(xiāng)公所是把言語拿順了的,/若縣府派人來,送路費的就在這地點。(《煙館》)
(3)橫順是一個干人,出不起錢的。(《不敷費》)
(4)像逃荒一般又忙又亂,/小娃兒也拿起括子和掃把,/把胡豆和麥子裝進籮兜里。(《曬壩》)
(5)在山坡坡的小路上,/女人梳個光光頭在前走,/男的提個送情兜兜跟在后頭。(《拜年》)從(1)到(5)所引的詩句來看,一是都不乏上述所及的四川方言語匯,像“莫、眼睛水”、“言語、拿順了的”、“橫順、干人”、“小娃兒、括子、籮兜”、“山坡坡、光光頭”之類便是,這些詞語基本上屬于方言特征詞,但因四川方言屬于官話子系統(tǒng),一般根據上下文可以推測、揣摩其意義,沒有理解上的障礙。在這基礎上,上面的每一句詩,都是口語性的,相當貼近嘴唇上流動的原生態(tài)話語狀態(tài)。它寫的是農民、農村的生活,思維方式、情感態(tài)度、人生觀念等也都是農民本身所具有的,那種樸素純凈、無奈粗野的格調,浸潤在鄉(xiāng)土人情的勾勒與描摹中。另外,他的詩中還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句法,例如:
(6)就指望這些菜呀!/把一家人的命從餓死中撈起。(《偷菜》)
(7)這場,賭攤有八處了,/像螞蟻子搬蛆一樣的擠起。(《賭攤》)
(8)吃一碗,板凳一空下又有人坐起。(《湯鍋》)
(9)刀一幌,過路人的荷包便伸進老二的手,/常常有遭殺死的人在路邊擺起。(《夜路》)
(10)他哭橫了心一下沖出了房門,/他是向堰塘摸起去,/他用眼睛水淋著田坎。(《是誰逼死了他們》)
(11)雪風把大門都封起(《村莊》)
(12)清鼻子在胡子上吊起(《冬日》)
(13)那曉得自己人一下又搞起(《教我從那說起》)這里僅集中引用了帶“起”的四川方言特殊語法,重慶方言(當時屬于四川)中,用在謂詞后的口語常用字“起”,在方言語法中被劃為語氣詞、助詞,它有以下四種作用:表示動作、性狀處于某種狀態(tài)或動作正在進行,如例(7)(8);表示動作的完成和趨向,如例(11)(13);表示動作、性狀的延續(xù),如例(9)(12);可以連接述語和補語,如例(10)。這些方言性質的表達法,在普通話中沒有類似豐富的說法與含義,其內部結構和表現(xiàn)形式與普通話有或大或小的差異,如表示動作、性狀正在進行的“起”,大致相當于北京話的動態(tài)助詞“著”,但也不盡然;又如普通話的復合趨向動詞系統(tǒng)中,“起來”沒有“起去”跟它配對,四川話中有“起來”也有“起去”,如“V起來”、“V起去”以及更復雜的“V起XY”句式③??傊?,其間的微妙之處,是其余方言區(qū)民眾難以察覺出來而四川民眾又習焉不察的。
沙鷗方言詩,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層面,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特點與方言意味。如比喻的本體與喻體之間的想像方式與聯(lián)系點,如擬人、夸張的對象性因素,都是西南農村較為常見的,符合底層百姓具體化、形象化、日?;睦斫馀c表達習慣。它與農村的現(xiàn)實生活存在對應關系,如“風從門縫里伸進手來”(《燈》),“王大爺說這期銀子緊,/弄錢像莫得燈籠趕夜路一樣不容易”(《茶館里》),“太陽紅得不打一個陰,/田坎上有挑谷的去曬壩了”(《收割》),“風吹在臉上像刀刀在刮”(《一個老故事》),“像磨盤背在背上”(《債》),“像躲煞一樣躲壯丁”(《望太平》),“是不是玉皇娘娘打潑了胭脂粉,/你看,半邊天都紅了”(《火燒天》),“像甩梭子”、“像洄水沱的水”(《趕場天》),等等。這些舉不勝舉的詩句,或擬人,或譬喻,都是農村習見的生活事象,思維跳躍的幅度不大,抽象的強度也較弱,理解起來是相當容易、親切的,雖然少了幾分含蓄。
下面再看三首這一方面的完整短詩:
大牯牛滾水回來了,/它的尾巴把太陽掃落土了。//外婆坐在門前的竹凳上,/一只手搓麻線,/一只手還抓谷頭喂雞子。//蚊蟲嗡嗡地朝起王來,/隔壁的幺嫂子又在喊宵夜了。
(《黃昏》)
有兇人用槍把子打門,/用繩子捆走年輕人。//有人用刀剁甲長,/有的用扁擔砍死鄉(xiāng)丁。//夜晚又回到一年前的老樣子,/連狗也得不到安寧。
(《夜》)
一間黑屋點起燈,/屋頭有做莊稼的,有兵有甲長。//不曉得是那一個一刀剁在甲長背上,/刀一彎,刀尖斷在肉頭了,/甲長一聲怪叫,像殺條牛,/亂滾在地上閉起眼睛喊娘老子。//殺人的遭捆起了,/做莊稼的還是遭捆起手,/鄉(xiāng)公所的兵問甲長朗個做,/甲長已人世不醒的痛昏過去了……
(《甲長》)
這里所引用的三首詩,不論是從語言上還是從思想內容上,都是粗略一看便知是寫西南農村生活的,除第一首看不出具體的時代語境外,后面兩首明顯有“王保長傳奇”一類的時代信息,因都是寫保甲長的事,與戰(zhàn)爭、農村勢力等方面便有勾連。第一首帶有農村牧歌的味道,類似于西方寫實派《拾穗者》式的油畫,詩人截取農家生活的黃昏一角,來呈現(xiàn)鄉(xiāng)村祥和、安靜的生活。后面兩首顯然打破了這種寧靜與祥和,蕩漾著暴力反抗反動當局的血腥氣息,有人物、有畫面,也有情節(jié),詩人“我”隱在畫面后面,似乎沒有情感的宣泄,但在敘述、描繪的心理節(jié)拍中似乎可以聽到不滿與憤恨的聲音。這幾首詩,在語言思維上也非常通俗,不論是字詞還是句子,它幾乎沒有多少深奧難懂的,取譬淺顯,但彌漫著一種農民式的情緒。在形式上看也難以劃分出是抒情詩還是敘事詩,它們或是恬靜的鄉(xiāng)曲,或是素描中的寫意,或是故事中的述說,都在短小的篇幅中寄托了某種客觀性的人性關懷。另外,整體上排列均較為整齊,帶有民間歌謠、時調、小曲等特點,即使是敘事,情節(jié)也沒有多少曲折、波瀾,看上去淺,但一琢磨,意味還是深長雋永的,其中的四川方言味也相當濃厚。
總而言之,方言詩集《農村的歌》、《化雪夜》、《林桂清》實際幾乎指向同一個主題,即是四川農村一曲無聲的悲歌。詩人沙鷗用四川農民活生生的自己的語言,撇開“歡”與“合”來典型書寫他們的“悲”與“離”,帶有控訴、代言的色彩。
深入民間、直面慘淡的人生,體察民情、為民生多艱代言,在這一點上,沙鷗在接續(xù)傳統(tǒng)時完成了一次自我突圍,這是他以自己的母語方言作為突破口所帶來的。其全局意義在于,這既是他自我風格、特色形成的關鍵所在,也是新詩與方言這一領域如何結合的一次積極嘗試。
注釋:
①除本人沒有查閱到的《燒村》外,其余三本分別是《農村的歌》(春草社1945年出版)、《化雪夜》(春草社1946年出版)、《林桂清》(春草社1947年出版)。
②沙鷗的《愿春天早些來》,見《文學》第2卷第2期。
③參見喻遂生《重慶方言的“倒”和“起”》,《方言》1990年3期;參見張一舟等《成都方言語法研究》,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398-410頁。
[1] 晏明.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上)[J].新文學史料,2001(2):148-166.
[2] 沙鷗.關于我寫詩[M]//止庵,編.沙鷗談詩.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3] 沙鷗.關于方言詩[N].新詩歌(第2號),1947-03-15.
[4] 邵子南.沙鷗的詩[N].新華日報,1946-08-19(4).
[5] 失名(即沙鷗).關于詩歌下鄉(xiāng)[N].新華日報,1945-04-14(4).
[6] 陸耀東,等,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辭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田皓)
On Sichuan Dialect Poem Creation By Sha Ou
YAN Tong-lin
(School of Literature,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Guiyang 550001,China)
Sha Ou is a Sichuan poet who had unique poetic style and great influence in the late 1940s in rear area.He created poems with Sichuan dialect and formed his own poem features.In such a special context,he described rural destitution and farmers’sufferings in rear area.He not only continued the tradition of speaking for the mass,but also opened a new path for the popularization of new poems in the mass.
Sha Ou;Sichuan dialect poem;popularization
I206.6
A
1674-9014(2012)04-0090-05
2012-05-12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方言入詩資料整理與研究”(11XZW012)。
顏同林,男,湖南漣源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中國詩歌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