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姑賦》的深層意蘊及曹雪芹的“師楚”情結(jié)

冷衛(wèi)國 許洪波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0）

關(guān)于《紅樓夢》中《警幻仙姑賦》的爭議歷來頗多。它與曹植的《洛神賦》在文字表達等方面有太多相似之處。從挖掘《洛神賦》背后的深意入手，可最終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對殘酷現(xiàn)實的情感宣泄以及人生理想的幻滅是曹雪芹效仿《洛神賦》的根本目的，更是創(chuàng)作《警幻仙姑賦》的深層動機；同時《警幻仙姑賦》在體裁選擇及寫作手法上所體現(xiàn)出的“師楚”情結(jié)，也使《警幻仙姑賦》的悲劇意味得以進一步延伸和升華。

《警幻仙姑賦》；《洛神賦》；曹雪芹；《紅樓夢》

《警幻仙姑賦》是紅學(xué)界一未解之謎，對此賦的看法，歷來眾說紛紜。一方面以脂硯齋為代表，認為此賦“不得不用此套”且“并不見長”，屬無深意之作；另一方面則認為此賦“別有深意”，索隱派和評論派各抒己見，但各家看法或是過于牽強或是證據(jù)不足，偏離于小說主旨。本文以《紅樓夢》的悲劇性為背景，通過分析《洛神賦》的情感意識以及曹雪芹的“師楚”情結(jié)，挖掘《警幻仙姑賦》的深層意蘊。

一

脂硯齋在甲戌本眉批中曾如此評注：“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fù)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固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盵1]（P147）按脂硯齋的評述，《警幻仙姑賦》應(yīng)屬小說中少有的贊賦閑文，且并不見長。無獨有偶，《增評補圖石頭記》的眉批也認為曹雪芹“竟首妥協(xié)”，稱《警幻仙姑賦》“終不脫香奩陳腐語”。[2]（P55）蓋受前人影響，劉耕路在其《紅樓夢詩詞解析》中評論，曹雪芹是為了迎合當(dāng)時的習(xí)慣，引起讀者注意，套用小說一貫的寫作手法，反復(fù)鋪陳警幻仙姑的美貌，是無深意之作。

一般的傳奇或章回小說，如《嬌紅記》《西游記》《三國演義》等，在介紹人物或描寫景物時，常插入“贊賦閑文”，這些往往有賣弄才學(xué)故意堆砌辭藻之嫌，既無助于主題內(nèi)涵的闡發(fā)，又容易造成結(jié)構(gòu)的拖沓。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時，為了避免小說文氣截斷，讀者情緒記憶受挫，從而刪掉了文中一些多余且并不見長的韻文。美國學(xué)者畢雪甫在《論中國小說的若干局限》中談到，中國傳統(tǒng)小說濫用詩詞，這種傳統(tǒng)在乍興的時候，插入的詩詞或許有特定的功能，后來卻只是“有詩為證”，徒能拖延高潮的到來，乃至僅為虛設(shè)，無關(guān)要旨。[3]從脂硯齋等人的評點角度來看，《紅樓夢》中的《警幻仙姑賦》也不幸落入了此套。

然首先是第五回的重要地位。作者在第一回就談到，“更于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開篇就提出希望讀者注意關(guān)乎主旨的“夢”、“幻”。那么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就應(yīng)是整部《紅樓夢》的重頭戲，護花主人在此回后總評：“第五回自為一段，是寶玉初次幻夢，將正冊十二金釵及副冊、又副冊二三妾婢點明，全部情事俱已籠罩在內(nèi)，而寶玉之情竇亦從此而開。是一部書之大綱領(lǐng)?！盵4]（P89）一直以來，此回就被看作是全書信息量最大的濃縮版，書中重要的人物命運都在此回悉數(shù)道出，且掌握著《紅樓夢》最終的發(fā)展方向。李希凡對其重要性亦作出評價：“第五回是全書關(guān)鍵性的大節(jié)目。太虛幻境所展示的隱寓、象征，對人物命運的‘冊辭’和‘曲子’的詮釋，以及對現(xiàn)實錯綜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的描寫，都會對我們的閱讀和理解起到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盵5]（P59）不管是高鶚的后四十回，還是后來各家的評點，都脫離不了第五回已安排好的人物命運和感情基調(diào)。那曹雪芹在此回用不短的篇幅反復(fù)渲染刻畫，突出警幻仙姑的貌美絕倫和空靈飄渺，其原因究竟是什么？

其次，作者在文中一再申明，不愿重蹈前人覆轍，表現(xiàn)出對陳腐舊套的不屑。首回借頑石之口道出：“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總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五十四回中，作者亦借賈母之口批評時下“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七十八回中，寶玉作《芙蓉女兒誄》前的一番心思，“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也明白地告訴讀者自己行文作賦的原則。這一特點后人也在不斷地強調(diào)，戚蓼生《石頭記序》點明：“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盵6]（P1）魯迅的評價尤為精確：“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7]（P348）對于“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紅樓夢》來說，《警幻仙姑賦》是沒有理由落入俗套，遭人詬病的。

再者，《紅樓夢》“書中詩詞，悉有隱義”，“一姓一名皆具精意”，宴席中制燈謎、占花名、行酒令，詩社里對詩聯(lián)句，甚至平日里嬉笑戲謔，作者也都巧妙地將人物命運和自己的情感隱藏其中，它們時時提醒著讀者，再怎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真可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所以其中的《警幻仙姑賦》也不可能成為毫無深意的“贊賦閑文”。

二

與脂硯齋等不同的是，其他人開始注意到了《警幻仙姑賦》的特殊之處。護花主人在第五回回后總評此賦時談到：“警幻仙一賦，不亞于巫女、洛神?！盵4]（P88）同時太平閑人在正文賦后行批道：“竊洛神巫女，寫子虛烏有，警幻之賦也，而無一警幻意思?！盵4]（P74）如果說此前脂硯齋等人對《警幻仙姑賦》的評價只是停留在形式上，那么護花主人和太平閑人的評點開始把視角轉(zhuǎn)向注意此賦所涉及的內(nèi)容了。越來越多的人繼承了這點，馮其庸在評注此賦時，更為直接：“一篇六朝小賦，可作《洛神賦》讀”；[8]（P74）蔡義江認為,“此賦從《洛神賦》中取意的地方甚多”；[9]（P22）崔耀華等人也表示同意，“此賦和曹子建的《洛神賦》亦步亦趨，有很多相似之處”；[10]（P55）著名紅學(xué)家端木蕻良的一篇《從〈警幻仙賦〉說到〈洛神賦〉》亦專門談及。

《警幻仙姑賦》相似于曹植的《洛神賦》在學(xué)術(shù)界逐漸得到了認同，但才華橫溢的曹雪芹為何要在書中如此重要的人物身上，摹仿《洛神賦》創(chuàng)作出一個“洛神版的警幻仙姑”，不禁讓人生疑，就連脂硯齋也承認警幻仙姑是通部大綱，綱領(lǐng)性人物。各家對此做過多種推求，試圖透過《洛神賦》來解讀《警幻仙姑賦》，體會作者的別有用意。

一是索隱派的觀點，把此賦與當(dāng)時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體會其中的“別有深意”。崔耀華等人認為“此賦表為賦人，實為賦事”，“作者效顰，意在引導(dǎo)讀者把賈寶玉對秦之太虛的思想和曹魏一生事業(yè)和思想體系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認為“秦氏之秦是歷史中法治思想之代稱，曹魏一家則是秦之后歷史上法家最杰出的典型代表”。同時把作品中的北靜王比作曹子建，投井而死的金釧比作“洛妃”。崔耀華等人著實看到了作者的“別有用意”，他們把《警幻仙姑賦》看作“是作者對作品中所宣揚思想的一種人格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10]（P55-56）這不失一種公允的說法，但由此聯(lián)想到曹魏一生的事業(yè)和思想體系未免偏離《紅樓夢》的主題太遠，而且在書中也很難找到有力的證據(jù)。

索隱派的有些觀點難免還是會有牽強之感，應(yīng)是論據(jù)不足導(dǎo)致?，F(xiàn)有掌握的關(guān)于曹雪芹的資料，還無法令人十分信服，所以只能看作是一種猜測。

第二是評論派的觀點，梁歸智亦贊同《警幻仙姑賦》對《洛神賦》的有意模仿，認為“將古今神話融為一體，營造一種迷離恍惚的夢境氛圍”;[11]（P48）郭銳、葛復(fù)慶認同《警幻仙姑賦》的別具匠心，并非為迎合當(dāng)時讀者為賦，反復(fù)鋪陳警幻仙姑的美姿是意在塑造她的奇異非凡，達到追求“幻”的藝術(shù)境界。筆者認為以上觀點僅止步于警幻仙姑的虛幻形象，但對于作者為何要營造這樣一種氛圍還未作進一步地探討。再則或試圖從曹植思感甄后一事中聯(lián)想到賈寶玉與秦可卿的情事，持這種看法的學(xué)者不在少數(shù)。較有代表性的有：蔡義江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中認為，曹雪芹創(chuàng)作此賦是有意讓讀者從賈寶玉所夢見的警幻仙姑的形象，聯(lián)想到曹子建所夢見的洛神的形象，其真正意圖是借曹植感甄一事，托言賈寶玉與秦可卿的曖昧關(guān)系?！毒孟晒觅x》在此起到了暗示作用，并非效顰古人濫用俗套，“用一種暗示性敘述方式完成了曹雪芹賦予它們的情節(jié)架構(gòu)任務(wù)，其作為小說的一個‘情節(jié)密鑰’，其間的‘深意’甚至較《西江月》二詞更過”。[12]端木蕻良的思路亦如此，在其文《從〈警幻仙賦〉說到〈洛神賦〉》中談到：“洛神人格化以后，《洛神賦》也就成為《感甄賦》了。這正符合曹植的心理狀態(tài)?；蛘哒f，是曹植潛意識的表露”，“曹雪芹慣會運用疊影法，……對曹植的《洛神賦》，必然是很熟的，也許這是他觸動靈感的契機”，《警幻仙姑賦》“同時可以看作是對那位引來的仙姬寫的《仙姬賦》。而這位仙姬被人格化了以后，不也正是秦可卿嗎”？[13]（P189-190）

他們通過對《洛神賦》的理解表述了《警幻仙姑賦》所暗含的“深意”，筆者贊同此研究角度，但“感甄賦”之說這一前提并不成立，它只是小說家的附會之談，所以其賦予《警幻仙姑賦》的意義也隨之瓦解。早在宋朝劉克莊就指出：“《洛神賦》，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實之，使果有之，當(dāng)見誅于黃初之朝矣?！盵14]（P11）后胡克家在《文選考異》指出，“今據(jù)袁、茶陵本考之，蓋實非善注”，“此因世傳小說有感甄記，或以載于簡中，而尤延之誤取之耳”，[15]（P163）故不足為憑。再則翻看當(dāng)時史料，無論是《三國志》《世說新語》等記載還是聯(lián)系當(dāng)時曹植所處的環(huán)境，都無法找到他與甄后的蛛絲馬跡。后來有很多學(xué)者也證實了“感甄賦”一說的荒謬，雖故事流傳甚廣，但也只能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終不為人所信服。

對《警幻仙姑賦》所要傳達的信息和情感，各家都持有不同的見解和理由，但以上無論哪種說法，在關(guān)于《警幻仙姑賦》的闡釋上，皆與《紅樓夢》整體悲劇基調(diào)尚有一定距離。

三

究竟《警幻仙姑賦》與《洛神賦》之間是否有扯不斷的聯(lián)系，要弄清兩者的關(guān)系及相似之處，還是應(yīng)當(dāng)從作品本身出發(fā)。詳見下表：

《警幻仙姑賦》《洛神賦》[16]（P895-899）發(fā)式云堆翠髻云髻峨峨容顏羨彼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光潤玉顏身姿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神態(tài)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轉(zhuǎn)眄流精……含辭未吐飛翔美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動態(tài)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衣動飄香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衣著華麗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設(shè)問驚嘆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慕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

對比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文字選用上，如對容貌、外形、神態(tài)、動作、服飾等的描繪還是體裁的選定以及寫作技巧文章取喻方面的類同，如“春松”、“秋菊”、“朝霞”、“明月”等，可以說賈寶玉眼中的“警幻仙姑”脫胎于洛神。千里伏線，五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作者已暗示讀者：“殊不知古來并無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痹诖思俳栀Z寶玉之口提及曹植及其《洛神賦》，并挑明借其一用。也難怪有人甚至用“有抄襲的嫌疑”來解釋兩者的關(guān)系。

這樣看來，曹雪芹取意于《洛神賦》甚多，確實是其有意為之。他試圖通過《洛神賦》所表達的情感來傳達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

那么關(guān)于《洛神賦》情感內(nèi)涵的解讀就至為關(guān)鍵，古今學(xué)者亦有不同的解讀。最具代表性的：一是“感甄說”，學(xué)界早已證明為附會之說，不足信；另一觀點是“寄心文帝說”，這種說法更令人費解?！度龂尽の簳肪硎庞涊d：“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植與諸侯并就國。黃初二年，監(jiān)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xiāng)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盵17]（P337-338）史料可見，曹丕對曹植一直存有防備和猜忌之心，即位初便誅殺了其身邊的謀士丁儀、丁廙，后又不斷令其遷徙或貶謫，曹植《遷都賦序》：“余初封平原，轉(zhuǎn)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盵18]（P392）字字都滲透出痛苦和悲涼。期間曹丕還下令“不欲使諸王在京都”，嚴禁諸王間往來，即便是有令回返京都也需分道而行，“有司以二王歸蕃，道路宜異宿止”（《贈白馬王彪》），[16]（P1123）使得曹植悲苦自己“成為圈牢之養(yǎng)物”，憤恨兄弟間“甚于路人”，“疏于吳越”（《求通親親表》）。[16]（P1686）此次回京其同母兄任城王又暴薨于京，《贈白馬王彪》便源于此事，心中“意毒恨之”。由此可見，“寄心文帝說”的力挺者何焯、丁晏等人，只能看作是他們對封建倫理道德的一廂情愿。

要探究《洛神賦》的真實意圖，應(yīng)從作品本身以及曹植身世和處境出發(fā)，盡量還原當(dāng)時的歷史原貌，才有可能了解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真情實感?！堵迳褓x·序》交代此賦作于從京都返回封地途中，是年應(yīng)詔得回京都，雖回，但卻淹滯西館，久不召見。加之在此期間其兄暴薨，心中憤恨抑郁難平。正文開頭，就籠罩著一種疲憊感和一股蒼涼的氣息：“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jīng)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爆F(xiàn)實悲苦無望，作者無奈只能依靠慰藉，尋求自己的理想。轉(zhuǎn)而進入了現(xiàn)實的夢境，“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巖之畔”。[16]（P896）“余”眼中的洛神流光溢彩，美艷絕倫，她身上幾乎包含了世間所有的美好，后人竟這樣稱頌“古希臘有愛神阿佛羅狄忒，古印度有美神雪山神女，那中國則有洛神”，洛神之美比前者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曹植作騷賦精心塑造了洛神，用浪漫的手法描繪出一幅哀怨激蕩的畫面，讓千百年來的讀者為此驚艷。她是“余”愛慕的女神，也是曹植心中美的理想化身，不管對洛神是贊美、傾慕還是追求，都折射出曹植對人生美好理想的神往和渴求，“現(xiàn)實生活的匱乏是滋生夢境、滋生幻想的土壤”。[19]（P72）可惜短暫的心神交往一瞬即逝，最終“良會永絕”。不留任何希望的結(jié)局驚醒夢中之人，無可奈何又跌入現(xiàn)實的苦海，無路可走?！八蚕㈤g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皆空”（第一回）[20]（P3），這種深刻、透骨的悲涼正是曹雪芹想借此告訴讀者的，它與整部《紅樓夢》的情感基調(diào)也是相一致的。表面文字的過多相似，只是曹雪芹對讀者的有意引導(dǎo)，然其背后所體現(xiàn)的濃重的理想幻滅感及悲劇意蘊才是《警幻仙姑賦》與《洛神賦》得以真正溝通的橋梁。

太虛幻境是賈寶玉的夢中之夢，作者采用騷體賦恣情渲染刻畫警幻仙姑，使這一理想的仙境更顯飄渺空靈，難怪寶玉一到這里就感嘆“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這里是賈寶玉的“世外桃源”，同時也是曹雪芹的理想之境，作者有意摹仿《洛神賦》也營造一個迷離恍惚的夢中之境，來構(gòu)建賈寶玉的斑斕情感世界。曹植構(gòu)建的現(xiàn)實夢境，讓“余”與洛神相戀，轉(zhuǎn)而永絕。而曹雪芹為了情節(jié)的需要,顧及到警幻仙姑“司人間之風(fēng)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有著神圣不可褻瀆的身份,便營造了其妹可卿（字兼美）與寶玉身心相交。無論是“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似黛玉”的兼美，還是貌美絕倫的警幻仙姑，都是寶玉心中的完美女神，集合了他對女性、人生的所有理想。然而這一切都是短暫的夢境，寶玉驚醒之后再也無法回到理想之境，他面對的只能是殘酷的現(xiàn)實。夢游太虛幻境時的寶玉少不諳事，還未經(jīng)歷現(xiàn)實中的生離死別，無法有痛切的失落和感悟。等到“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面，先有可卿自經(jīng)；秦鐘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shù)，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7]（P239）賈寶玉才深深體會到“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一悲慘的現(xiàn)實。多年后，寶玉再回首短暫的完美和所謂的“永恒”，那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的哀痛。正應(yīng)了太虛幻境仙宮房內(nèi)那副對聯(lián)：“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保ǖ谖寤兀┲廄S夾批道：“女兒之心，女兒之境，兩句盡矣。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是此等處，可知皆從無可奈何而有?！盵1]（P153）曹雪芹套用《洛神賦》用如此的篇幅來刻畫警幻仙姑，就是希望在寶玉的眼中她美得空靈無暇，如同大家熟知的絕美洛神，那么讀者也就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曹植的《洛神賦》以及他所寄寓其中的情感，從夢境跌入現(xiàn)實后的那種悲涼、落寞和幻滅感便深深地滲透在《警幻仙姑賦》的字里行間不言而喻了。

兩者均采用夢境表現(xiàn)，無論是現(xiàn)實之夢，還是夢中之夢，都是由于“現(xiàn)實生活存在缺失，因而沉溺于幻想世界，并借藝術(shù)得以傾吐”，[19]（P74-75）就像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一個人必得住在西伯利亞蘚苔地帶或者伏爾加河左岸的鹽沼地帶，他可能幻想神奇的花園，內(nèi)有人間所無的樹木，長著珊瑚的枝，翠玉的葉，紅寶石的果”。[21]（P41）《警幻仙姑賦》就像是幻想花園里神奇的紅寶石果，它寄托著作者的理想情懷和悲劇意識，讓它美的絕倫也碎得徹底；取意于《洛神賦》并非才力不及，而是希望讀者從對《洛神賦》的聯(lián)想中延伸出對它的審美意蘊的理解和補充。人生理想的瞬間幻滅，現(xiàn)實中又不可挽回的失落和殘酷，不僅是對曹植《洛神賦》情感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也是給后文十二釵判詞、紅樓夢曲透出的幻滅感作鋪墊?！毒孟晒觅x》和它們一樣飽含著悲劇意味，只是《警幻仙姑賦》的悲在于它表面的絕美，背后的心酸，同時也照應(yīng)了《紅樓夢》中慣用的寫作手法。

洛神的永絕讓“余”化成永久的思念和哀嘆；寶玉的驚醒也無法再回到“兼美”的太虛幻境，“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第五回）所有的美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如煙即散，隨夢消逝。正像魯迅所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清人沈謙的《紅樓夢賦》中，第一篇則是《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有緣皆幻，無色不空，風(fēng)愁月恨，都在夢中?！瓱o何仙界難留，錦屏易曉，眼前好景俱空，梁上馀音尤繞。人生行樂只如此，十二金釵都杳渺?！盵22]（P434-435）

由此可見，《警幻仙姑賦》并非無意義的“贊賦閑文”，而是緊緊地扣住了悲劇主題，飽含著作者的“一把辛酸淚”，暗示了結(jié)局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四

曹雪芹的“師楚”情結(jié)已得到大多數(shù)學(xué)者的認可，雖然除去《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外留下的作品很少，但書中僅有的幾處就能體會到作者的“師楚”情懷，這對于理解《警幻仙姑賦》所蘊含的悲劇意味有很重要的價值。

脂硯齋開篇眉批便點明：“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1]（P86）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寶玉對大觀園中的奇花異草如數(shù)家珍，“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蕁的，也有叫作什么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蘼蕪、風(fēng)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可見楚騷對曹雪芹影響至深；被引用最多的是七十八回寫賈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前的一段思考，“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shè)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的“師楚”傾向，脂硯齋夾批此文用典時就多處引用《離騷》、《莊子》等原文。這篇誄文雖未用“賦”來命名，但學(xué)界很多人都把它看成是一篇賦作，其中間部分可以說是用騷體完成，“兮”字的大量運用，“香草美人”意象的順手拈來，神奇瑰麗的天界想象，確實讓讀者嗅到了楚辭的氣息。

《警幻仙姑賦》是《紅樓夢》中唯一一篇以賦作命名的，從體裁的選擇上也能體會到曹雪芹的用心之處。在形式上，作者選用的是騷體賦?？偟膩砜矗囊浴百狻弊譃榇淼尿}體句居多，其次是四字對句，句式變換靈活，隨情抒發(fā)，不受拘泥。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兮”字，不僅是騷體賦的標(biāo)志，而且更好地增強了文章的節(jié)奏感和個人情緒的宣泄。騷體賦是在戰(zhàn)國時期從屈、宋楚騷的母體中直接脫胎而來，繼承了屈、宋等人的情致、品格，“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23]（P51）朱熹在《楚辭后語》“序”中談到：“蓋屈子者，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詞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繼之者，必其出于幽憂窮蹙、怨慕凄涼之意，乃為得其余韻?！盵24]（P206-207）雖然后代已經(jīng)找不回原汁原味的“書楚語，作楚聲”，但是騷體賦保留了文人的“師楚”情結(jié)，“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跡·其二》）[25]（P1501）的情懷一直存在于他們的血液中，經(jīng)久傳遞，“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余影，于是乎在”（《文心雕龍·時序》）。[23]（P540）在表現(xiàn)手法上，《警幻仙姑賦》沿用楚辭中“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如“娥眉”源于屈原《離騷》“眾女疾余之娥眉兮”，“荷衣”從屈原《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帶”而來，“鳳翥龍翔”類似于屈原《遠游》“鸞鳥軒翥而飛翔”，“龍游曲沼”則是化用宋玉《神女賦》“婉若游龍乘云翔”等等。

單從文字表面來看，《警幻仙姑賦》沒有《芙蓉女兒誄》的血淚控訴，它展現(xiàn)給讀者的只是一個令人馳往的夢幻世界；甚至《警幻仙姑賦》也沒有《洛神賦》的悲涼前奏，它描摹的只是一個可與洛神媲美的警幻仙姑；但是，曹雪芹對于《警幻仙姑賦》的用心我們卻無法忽略，正是因為有《洛神賦》痛徹心扉的鋪墊，騷體賦哀怨凄涼的承載，《警幻仙姑賦》文字背后的深意才得以浮現(xiàn)。夾雜著作者人生理想幻滅的悲痛，承襲著屈原等人悲壯怨憤的文化品格，《警幻仙姑賦》的悲劇意蘊在此得到進一步延伸和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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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潘文竹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and Cao Xueqin’s Complex of the Chu Style Poems

LENG Wei-guo XU Hong-bo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People’s views differ in understanding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t is similar to Ode to Goddess Luoyang in expression. A study of Ode to Goddess Luoyang shows that release of his emotions about the cruel reality and the illusion of his ideals are the reasons for his imitation of Ode to Goddess Luoyang and the motive of his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Furthermore, Cao’s choice of genre and writing techniques shows his love of the Chu Style poems, thus contributing to the tragic atmosphere of his own poem.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Ode to Goddess Luoyang; Cao Xueq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

1005-7110（2012）02-0080-06

2011-10-11

冷衛(wèi)國（1969-），男，山東平度人，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兼任青島市國學(xué)會副會長、青島市古典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山東省古典文學(xué)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中國屈原學(xué)會理事、中國辭賦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詩文研究；許洪波（1986-），女，山東即墨人，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詩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