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那天,雪下得很大,身材嬌小的豪哥穿了件潔白的羽絨衣翩然而至。豪哥五官精致,眼睛里總閃著思考的光,下巴上有一顆痣,點出了些許調皮,整個人清秀得讓人歡喜。尾隨而至的是她的母親,穿棗紅棉襖,長辮子。我正在廚房做菜,她母親便一直站在廚房門口與我聊天。原來這不過是我們城市里一個最平凡的家庭,父母親都下崗了,可是他們有這么好的女兒,小時候學二胡,拉得風生水起,上學后無論學習還是能力,都是赫赫有名。她現在唯一感到困難的,就是語文。作為一名理科生,她喜歡文字,卻找不到走進去的路。
本來不是我的學生,不過是從某處聽聞過我,便來了,那樣義無反顧,那樣平靜安然。
那時我直呼她的名字。她叫劉育豪,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一個很爽氣的名字。每次我叫她,她都會十分響亮地回答我。
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夜晚,是我當教師的生涯中最快樂的,因為她那求知的眼神給了我莫大的鼓勵。
其實,她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不過沒有她的其他科目那么拔尖。所以,就提高成績而言,我是有壓力的,畢竟,她是我們學校的種子選手,她花了這許多時間,究竟在高考中值不值,我真的很沒把握。因為高考語文這個東西,提高到一定程度,再往前,可謂舉步維艱,臨場發(fā)揮也是一個問題。更何況,語文修養(yǎng)也不是一兩個月能夠提高的。我把這種擔憂對她說了,她的回答,令我驚訝。
她說,我來您這兒學,不完全是來提高成績的,我就是想學真正的語文,我就是遇您遇晚了。
我立刻懂得,在高考來臨之前,在時間就是成績的那分分秒秒里,她愿意花大量時間來讓我當好一個老師,意味著什么。
相見恨晚。
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人民大學的自主招生筆試考試中,她因為數學考得不太好而只考上了人民大學。到面試時,她不想去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自從上高中以來,她一直特別喜歡生物,所以去參加生物奧賽且獲得了省級一等獎。從小到大,她只做喜歡的事,人民大學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換了別人,你或許會說這是一個多么狂妄的女孩,還沒有考呢,難道便能斷定自己可以選擇不去?但是這話豪哥說出來,半點炫耀的意味都沒有,仿佛什么名氣對她都是浮云。這小小年紀的小城女孩,有這般主見,你能不被她吸引么?
那時我多么佩服這個女孩的勇氣。但我們還是勸她去,因為這是她增長自己見識了解自己能力也了解世界的絕佳機會,否則她要的,會不會真如她所期望的呢?回來后,她對我說起面試經過,說起她對問題的回答,說起她對人民大學的感覺,那是一種很堅定的態(tài)度,就是,她不會去一個她并不感興趣的地方,去學一個她不感興趣的專業(yè),不管那里有多少頂桂冠。
再后來,高考只剩一百天了。學校要做一個動員報告會,她當時正好考了全年級第一,于是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
她的發(fā)言稿給我看了,我最欣賞的是她恬靜自然的態(tài)度,奮斗之類的豪言壯語幾乎沒有。她只是在說,她終于可以對她一直以來的夢做最有力的沖刺了,而所有青春著的同學們,誰不應該為各自的夢,去完成最重要一環(huán)的騰跳呢?
動員會散后,辦公室的老師們議論著他們并不熟知的豪哥。
大家首先訝異于這個鼎鼎大名的女孩外表的美麗。把她拿去和周冬雨比,沒有人會說周冬雨一定比她漂亮。為什么把她與周冬雨比?因為年齡對,身份對,氣質也對。她的漂亮不是令人驚艷的,而是內斂到如水一般靜靜滲入你的觀念。
后來大家開始奇怪于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兒竟會如此地優(yōu)秀。因為在成長的道路上,她的誘惑一定比任何其他女孩兒多,她能有今日之淡定從容而且卓越,靠的是什么?若用夢想來解釋,便順理成章了,不是嗎?少女時代瑪麗·居里的美,也是足以傾倒眾生的,但她對科學的狂熱之愛,使她對外界一切喧囂置若罔聞。
最后,大家落到了對這個女孩未來的擔憂上。如果她讀博,生活在科學世界,她能找到屬于她的居里嗎?
……
豪哥后來告訴我,其實她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樣子,后階段她幾乎很少做練習。相反,她開始喜歡看課外書,探究哲學,也喜歡與同學一起在“啡客”咖啡吃午飯,然后看一會兒電視,笑一會兒,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兒。她的好朋友不多,就那么幾個,她有一段時間每天中午都會做針線活,為的是親手給一個朋友做一件時尚珍珠背心,是可以走T臺的那種……
她的文字中開始出現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包括建筑工人的生活狀態(tài)、中國中小企業(yè)的生存之道,以及生命意義的探索等。她會否定,但不偏激,在感性之中,又處處都是理性。有時她寫得好到我忍不住要說,你還是別跟我學了,咱們當個忘年交吧!那時我覺得,人是生而不平等的,如豪哥這樣的悟性,絕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擁有的。
當然,這樣的豪哥,還是要面對高考。而高考的結果,是外部世界對她唯一的認知。
這次,她考砸了,只考了636分,語文是考砸的科目之一。她沒有加分,硬碰硬便只有這么多。
高考之后,她很久沒有與我聯系,我想象她是沮喪的,我又何嘗不是沮喪的!不是為她應該要去個什么名牌大學,而是,她距她的理想遠了一些。好多次我想要給她打電話,最后還是放棄了。有的傷口只有自己去舔吧!
8月,一個炎熱得讓人抓狂的月份。某天黃昏,豪哥來了,這次,夾帶的,是滿面的熱氣。
她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慰我!她說,真對不起,我沒有把語文考好,所以許久不敢來見你。但是你要相信,即使沒有考好,我也知道,我的語文水平是提高了很多的!這在我的未來可以有很好的證明,你說過,語文是一輩子的事。
她一句話,把我這個輔導老師所有的不安慚愧都輕描淡寫地拂去了。
然后,她談起了她填的大學。因為理想,她選擇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學校:中南大學醫(yī)學部本碩博連讀。
為了要做一個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科研工作者,能靜靜呆在實驗室里研究自己想要研究出的藥物,全國她想去的大學只有三所,清華、中山和中南。今年她上不了清華,那么,就選擇中南吧。在這里,盡管會有別人難以承受的艱苦、枯燥,但只要想到又離夢想近了一步,她便無比欣喜。雖然這一決定會使她的名字不再排在學校的榜首,不再是別人議論的對象,但那些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想要什么。
教師節(jié)的晚上,豪哥在電話里告訴我,她在學校的一個志愿者活動里,免費學習國畫和古琴,已經有些模樣。學校課程開得慢,先拿這些來濡養(yǎng)一下,倒不錯,古琴優(yōu)雅且悠揚的聲音,總是能使人靜下來,看到真正的自己。我聽了,欣然。
“我所渴求的,無非是將心中脫穎而出的本性付諸生活”,黑塞在《德米安:埃米爾·辛萊克的彷徨少年時》一書的扉頁上這樣寫道。對于身處少年時代的人而言,正初涉生活深淵,每個人都在努力奔向他們自己的目的地,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總在試圖躍出深淵,更小一部分人永不放棄。
黑塞還說過,“愛必須要有心中篤信的力量”。也就是說,如果你愛上了一顆星星,從山崖上朝著星星的方向縱身一躍,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會成功,那么,你就能飛上天去,跟星星結合在一起。如果在躍起的一瞬,你對自己說,不可能的,你就會摔落山崖,粉身碎骨。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的確有許多人在年輕時愛上了星星,可是到老了,卻只能對著遙遠的夜空長嘆:我所愛,在遠方,欲去求它千萬難。
那么,關于豪哥的故事,也許能喚起你某些想法,或者是關于星星的,或者是關于那縱身一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