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陳時中
畹町是中國云南省德宏州中緬邊境的一座小城,城中小河上有座寬不足4 米,長約20 米的小橋,這就是著名的畹町橋,隔河就是緬甸??谷諔?zhàn)爭期間我多次來到畹町,和畹町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是一個在緬甸出生的華僑(原籍福建)學生,在仰光的一所英國學校中學畢業(yè),因為愛慕祖國文化,遂于1940年回到祖國。一個出生國外的華僑青年,首次到畹町,回到了祖國,特別親切。接著到云南省保山縣,就讀于政府為愛國華僑青年創(chuàng)辦的國立華僑中學(簡稱僑中,抗戰(zhàn)勝利后,自重慶遷往海南省??谑?,也就是現(xiàn)在海口華僑中學的前身。)高中部,以充實國學基礎,日后報效祖國。1941年11月下旬,我參加云南省教育廳舉行的第一屆會考,再度高中畢業(yè)。原打算往昆明準備投考西南聯(lián)大,因考期未到,我準備回仰光去取些東西。
1941年12月6日,日本突襲美國夏威夷珍珠港,同時南進占領南洋群島,并企圖攻打緬甸,以切斷當年中國唯一的生命線滇緬公路,情勢危急。在緬甸的英國軍隊無力自衛(wèi),請求中國派軍隊入緬甸援助,并由中國派一高級將領秘密入緬甸到仰光,和英國主將商討中國軍隊入緬的細節(jié)。我離開保山華僑中學,準備回仰光,第二次經(jīng)畹町到緬甸臘戍,巧遇這位將領(因保密,他穿便服,陪同人員和警衛(wèi)人員叫我稱他為俞先生),他正好打算翌日要到仰光,急需一個向導和翻譯。經(jīng)西南運輸處的人介紹,我無意中當上了他的向導兼中英印緬語的臨時翻譯員,陪他到仰光。
在翻譯任務完成后,我們一同回到臘戍,我先在臘戍西南運輸處擔任加油站站長。因情勢危急,中國許多自國外進口的軍火和物資都積壓在仰光碼頭,僅靠鐵路運輸?shù)脚D戍遠遠不夠,必須同時用江輪自仰光沿伊洛瓦底江運到緬北八莫,再用汽車運到中國邊境城畹町。西南運輸處緊急下令,將駐在保山的華僑先鋒隊第三大隊100 輛運輸車輛調(diào)往八莫,擔任八莫到畹町的短程緊急運輸任務,但是需要一位能通中英印緬語言的人員,以便和八莫當?shù)卣忧?,安排駕駛人員的住宿和汽車停車場以及各種事宜。因為我懂得駕駛技術,遂立刻被緬甸臘戍西南運輸處調(diào)往八莫,擔任華僑先鋒第三大隊第一中隊中隊副,帶領華僑司機負擔駕駛的任務,日夜運輸軍火。自1942年2月到4月下旬緬北淪陷,我駕駛著福特卡車,為防日本飛機轟炸掃射,每天黃昏時載著整車的軍火自八莫出發(fā),半夜抵達畹町西南運輸處的軍火庫卸貨,前后達50 次以上。這次我在畹町住了兩個多月,對畹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撤退時經(jīng)過保山,看望了華僑中學的幾位好朋友。不料5月中旬,日本飛機轟炸保山中學,包括這幾位在內(nèi)的15 位同學被炸死,我遂下決心參軍抗日。
1942年6月 底,我 在 昆 明投考陸軍機械化學校,校長蔣中正,教育長徐庭瑤,我被編為黃埔十九期戰(zhàn)車兵科學生隊,在湖南洪江受到了嚴格的戰(zhàn)車軍官訓練。因我國軍隊要反攻緬甸,我們提前畢業(yè),遂于1944年8月,由隊長皮天鐸少校(黃埔十一期)帶隊,自湖南洪江到昆明,被分配到當時由大學生組成的青年軍二〇七師。我被分配到六一九團一營一連一排,擔任少尉排長。先去云南曲靖大兵營,對青年學生入伍訓練一個月,再帶著這一批青年軍,自昆明乘坐美軍飛虎隊的C-46 運輸機,飛越世界最高峰喜馬拉雅山之巔,到達印度北部的藍伽,在英美軍隊的大兵營接受美式訓練,同時被編入由鄭洞國將軍指揮的中國駐印軍之列。當年我被編入暫編汽車第一團(團長是簡立少將,這個團本來要成立一個戰(zhàn)車團,因戰(zhàn)爭提早結束未果),在第一營第一連第一排擔任排長,被同仁戲稱為四個“一”字的排長,英文就是Four Number “One”。
我剛抵印度時,就受到簡立少將團長的召見,他要我每天上午到美軍司令部工作,排長和訓練青年軍的工作由排副李榮發(fā)同學代理,下午則歸隊擔任排長,所以這些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青年軍,都戲稱我是“半天排長”。
當時中美聯(lián)軍反攻緬甸打得正烈,抓到許多可疑的印緬人,因為不知道哪些是間諜,哪些不是,就索性都送到美軍司令部拘留所暫時監(jiān)禁。這時需要一位能通曉英印緬語言的中國軍官協(xié)助美軍訊問,以從印緬奸細口中套取日軍的情報。所以我一開始到美軍司令部上班,就專司對日作戰(zhàn)的情報工作。美軍為了讓我能真正負起探取情報的責任,特別委任我為美軍司令部正式授薪級的對日作戰(zhàn)情報官,報請美國華府陸軍總部,取得美軍軍籍少尉軍階(不久就升任中尉)和軍籍號碼,以便受美軍的管轄。因此,我在印度期間,身兼兩職,跨在中美兩軍之間,領取兩份薪水。我也將此事報告簡立少將團長,他認為美軍要我為他們工作,領取酬勞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在中美兩方工作,有利于中美雙方的聯(lián)系。
當時我從這些印緬奸細口中,套取了許多日軍在緬北活動的情報,但是美軍害怕他們提供假情報,我們反而上當。為證實這些情報,司令部要我親自隨美軍飛行員,乘坐美軍的小型偵察機,前往空中偵察。所以我又接受了美空軍的短期訓練,包括空中照相、空中偵察、通訊訓練、跳傘訓練、空中射擊等。然后跟隨美空軍飛行員專司偵察印證套取來的情報,以讓美國空軍派轟炸機去轟炸敵人。隨機偵察又冷又凍,美空軍特別發(fā)給我一件空軍的夾克,這件夾克我現(xiàn)在還保存著。空中偵察時常需要低空飛行,很危險,因為容易被敵人的高射炮和機槍擊中。
我當年曾隨偵察機完成任務7 次。當時在飛機上面是右手拿著照相機,左手握著機關槍,如果地下有日軍,就要立刻用機槍掃射。每次回基地降落后,飛機的翅膀和機身都是彈痕累累,幸虧命大沒有被敵人打下。我也曾經(jīng)化裝成緬甸人去查探日軍的陣地,這些都是極為危險的工作。
青年軍受訓完畢,我又受調(diào)派擔任運輸建造中印公路器材的工作。我和李排副兩人都要各自駕駛一輛GMC 十輪大卡車,并帶領著三十多位青年軍各駕駛一輛大卡車,載著大批的建筑材料,穿走于印緬森林,交給修筑公路的中美兩軍。當時緬北森林還隱藏著日軍的狙擊手和散兵群,這種工作和在空中偵察一樣危險。當時筑路地點附近,都派駐著中國軍隊的憲兵連,我們在進入森林以前,先和他們?nèi)〉寐?lián)絡的方法和信號,萬一遭遇敵人時,可立刻請他們支援。我們每人在車上都有三支槍,腰配美軍45 手槍一支,肩膀上背著一支沖鋒槍,駕駛座放著一挺輕機關槍,萬一遇到敵人,就可立刻應戰(zhàn)。我們多次遇到日軍襲擊,甚至受到包圍,因恐油箱著火,我們都是立刻下車應戰(zhàn),并打信號給附近的憲兵連來支援,才得以脫離險境。我們前后有十余次遇襲,前后一共有十幾人受輕重傷,幸運的是沒有人犧牲。李榮發(fā)排副也曾和日軍肉搏而被敵人的刺刀捅到大腿,幸虧一位士兵當場槍殺了那日軍,李君才不致喪命。我們雖然是負責運輸,其實每次上路也都是在作戰(zhàn)。
1945年1月27日,從印度出發(fā)的中國駐印軍和從云南西部出發(fā)的中國遠征軍在中緬邊境畹町附近的芒友會師,中印公路打通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我們先后離開印度開著卡車,滿載物資,經(jīng)中印公路回國。
我這一排的青年軍,全部是西南聯(lián)大二三年級20 歲左右的學生,身體強壯,抗戰(zhàn)勝利后都返校繼續(xù)學業(yè),后來有些是留美博士。幾年以后,我在臺灣大學求學,一位教授點名時叫我陳排長,原來他也是國立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青年軍,當年他是和我同一個團的士兵,因為我英語流利,當時幾乎全團的學生都認識我,這位教授就是臺灣大學聞名的殷海光先生,他也成為我的好友。
我于1944年9月下旬到達印度,是最后一批中國駐印軍。1945年11月15日通過國境回國,第4 次過畹町,受到隆重歡迎,我是帶隊官中尉排長,率領60 輛大卡車,載運物資到昆明,途經(jīng)前母校保山國立華僑中學原址騰沖會館去察看。我們一共70 位官兵和3 位美軍汽車技術軍官,受到當?shù)厝罕姷氖⒋髿g迎,當?shù)乜h政府設盛宴招待。
57年后的2002年5月中旬,我?guī)е拮臃鹉?,參加華僑中學和保山市政府聯(lián)合舉辦的保山縣遭日軍轟炸60 周年紀念活動后,也順便游覽了騰沖、瑞麗,并帶她到畹町(第5 次到畹町)和緬甸九谷交界,緬懷和述說當年的情況,尋找當年住宿和停車的地方,心中覺得無限的沉重和感慨,更遙念著當年在那里被日軍殺害的緬甸華僑同胞們。我今年已85歲,未知還能不能再舊地重游?我心中的感慨是一言難盡!同行者還有蔡斯禮(黃埔十九期,也是華僑中學的同學),我和斯禮兩人分別站在中緬國境界線的兩端,互相握手拍照留念,永志此事。
畹町這個中緬交界的城市,是我終生難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