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1972年2月21日，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尼克松應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周恩來的邀請抵達北京，對中國開始了一周的訪問。這是美中相互敵對22年之后，美國總統(tǒng)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行的首次訪問。從此，中美關(guān)系開始解凍，世界局勢開始向著和緩的方向發(fā)展。尼克松的這次訪華被稱之為“破冰之旅”。尼克松自己也說：“這一周是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一周，是改變世界的一周?！?
　　從當年2月21日到27日，尼克松訪問北京、杭州、上海，我與中外記者一直陪同采訪，直到28日上午在上海虹橋機場送別尼克松。對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jīng)歷，我印象深刻。40年過去了，回憶起來，一幕幕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外交新聞官”的任務(wù)
　　尼克松這次訪華，中美雙方都非常重視。中方從各方面抽調(diào)人員，組成了一個很大的接待班子，下設(shè)禮賓、安全、新聞等機構(gòu)。美方記者就有250人，中方記者近百人，是一支浩浩蕩蕩的新聞大軍，加上雙方一大批工作人員，必須好好安排和做好管理工作，以防混亂。
　　新華社指派我（因為辦影展，此前我已被從干校借調(diào)到新華社）參加了這次接待工作，是外交部新聞司屬下的新聞組成員，被稱為“外交新聞官”。我的任務(wù)是管理中外攝影記者、電視記者和電影攝影師的采訪，重點是做好“現(xiàn)場指揮”。美方也派了總統(tǒng)新聞秘書的助手伯恩擔任美方的“現(xiàn)場指揮”。我們兩個人的具體工作就是管理好這300余人的采訪活動，特別是這批拿機器——照相機、電視攝像和電影機的人的采訪活動。比如，采訪中美國家領(lǐng)導人會談，雙方領(lǐng)導人見面后寒暄的幾分鐘內(nèi)，我們會讓記者進去采訪拍攝；大約三分鐘后，我們又會招手請記者們退出會場，領(lǐng)導人正式開始會談。伯恩對我說：“我們的記者很聽話，要他們退出，他們會乖乖地退出，否則，那些無紀律、不聽話的人，可能會被取消下次采訪總統(tǒng)活動的資格?！?br/>　　我和伯恩還有“打前站”的任務(wù)。美國總統(tǒng)的新聞秘書齊格勒、美國基辛格博士的副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wù)副助理黑格準將分別到上海、杭州打前站，安排尼克松訪問的行程、安全、住房、電視轉(zhuǎn)播、記者訪問等問題時，我們也一同前往，重點處理有關(guān)攝影采訪和電視紀錄片拍攝中的種種問題。因此，一個多月內(nèi)，我們往返滬杭三趟。
　　此外，我們還要安排記者的拍攝位置，確保盡可能好的拍攝角度，并使秩序井然。
　　
　　經(jīng)典畫面與攝影階梯架
　　2月21日上午11點半，尼克松總統(tǒng)及夫人一行乘坐的專機抵達北京首都機場，受到了周恩來總理、郭沫若副委員長、李先念副總理和葉劍英元帥等中國領(lǐng)導人的歡迎。
　　早在一個多小時前，一百多位扛相機和電視電影攝影機的中外記者，就已各就各位等待飛機降落。當尼克松總統(tǒng)和夫人剛走出飛機艙門，周圍就開始響起了“咔嚓”聲。尼克松在掌聲中下飛機，在舷梯上離地面還有三四級臺階時，就向周總理伸出右手準備握手；他一踏上中國領(lǐng)土，周總理也主動上前和他熱情握手。這一刻，“咔嚓”聲和“噠噠”聲在攝影臺上響成一片，淹沒了尼克松向周總理說的第一句話：“我是跨越太平洋與中國人民握手的?！备髀酚⑿凼钩鰷喩斫鈹?shù)，搶拍了自己認為最精彩的瞬間，有總統(tǒng)招手、伸出右手、兩國領(lǐng)導人緊緊握手以及總統(tǒng)與中國領(lǐng)導人依次握手等，這一系列鏡頭，事后被權(quán)威人士稱贊為“定格中美領(lǐng)導人冰釋前嫌的經(jīng)典鏡頭”。尼克松本人事后也說：“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在這些經(jīng)典畫面背后，一個事先做好的攝影階梯鐵架起了不小的作用。
　　原來，在尼克松到達北京一個月之前，外交部有關(guān)部門就提供了一張外國照片，畫面是眾多記者站在一個多層階梯架上拍攝迎國賓活動。我們當時就計劃參考著制作一個攝影階梯鐵架供記者使用。其設(shè)想是：這個鐵架可容納和承受一百多位攝影、電影、電視記者在上面工作，并且站位分層有高有低可確保拍攝者的鏡頭互不遮擋，要牢固、穩(wěn)重和安全，而且可分可合，還可以移動。這個設(shè)想，由當時的中央廣播局的機械工程師設(shè)計了圖紙，1月下旬，我們請中國攝影學會在文革期間留守機關(guān)的佟樹珩同志和中央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一道到京郊的北京建筑機械修造廠進行制造。當時，這個修造廠只能制作鐵架，而階梯架所需的鐵架支腳及可以轉(zhuǎn)動的轱轆，他們卻無法解決。所幸后來了解到，北京釀酒總廠有庫存成品可以調(diào)撥。這一喜訊樂壞了佟樹珩，他頂著寒冬臘月五六級的西北風，親自蹬了一輛平板三輪到釀酒廠提貨，再送至七八里外的機械修造廠安裝。50多個轱轆，每個約五六公斤，來回運送兩次，他到天黑才送完。
　　而那天我一直著急聯(lián)系不到他，待我們相見的時候，他灰頭土臉、汗水淋漓、衣服幾乎濕透了，人也已是筋疲力盡。我怪他為什么不要接待組派輛卡車去，話沒說完已是滿眼淚水。我心里在想：為什么要批評這樣一位全心全意、勤勤懇懇工作的好同志呢！
　　2月18日，距離尼克松抵京還有三天，這個共11件、數(shù)百公斤的龐然大物——階梯式攝影臺架終于全部完成，并經(jīng)噴漆油飾一新，由運輸部門調(diào)來載重汽車，順利運抵首都機場，在我們選定的地點拼裝完成。這個階梯約有20米長，呈弧形，寬四五米，高兩三米。
　　當我把這個喜訊報告給當時總抓接待工作的外交部副部長李耀文同志時，他甚喜，隨即從左邊口袋掏出一張小紙條放入右邊的口袋里。原來，李部長把每天要完成的工作寫成一張張紙條，放入左邊口袋，每完成一件就取出一條放入右口袋。曾任海軍政委的這樣一位高級將領(lǐng)和高級干部，在接待尼克松總統(tǒng)的工作中竟如此認真和細致，讓我非常感動，至今難以忘懷。
　　三天后，100多位拿攝影機的中外記者，就是站在這個階梯架上，拍下了美國總統(tǒng)踏上中國領(lǐng)土與周總理握手的歷史性畫面。
　　
　　美國記者的敬業(yè)精神和新聞敏感
　　2月24日，尼克松要去游覽長城。天公不作美，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當時去長城沒有今天這條平坦的高速公路，而是一條普通的柏油路，由于每天經(jīng)過的車輛太多，路面已被壓得坑坑洼洼，車子顛簸不能快行，去一趟長城需要三四個小時。有關(guān)部門也曾考慮是否取消這一安排，但是去長城的意義非凡，美方也表示不能取消。為了保證路上的安全，北京市動員了十幾萬人掃雪，把去八達嶺一路上的雪都掃了，有的上下坡路甚至還撒了鹽。據(jù)說尼克松知道這個情況后非常感動。
　　我們大約上午10點到達長城，來后令我吃驚的是大批美國記者早已捷足先登，各自占好了拍攝位置，稍后來到的記者很難再找到好位置。我看到一個晚來者很著急，竟然趴在還有薄雪的地上，在一個縫隙中擺好機器占領(lǐng)拍攝點。在尼克松到達之前，大批外國同行已經(jīng)等了四五個小時，好些人是穿著比較薄的棉衣，在長城上的瑟瑟寒風中凍得渾身發(fā)抖。美國記者這種敬業(yè)精神，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大約快到中午時分，尼克松由葉劍英元帥陪同登上了長城。雪后的八達嶺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城墻的磚石上也都積了雪，這條逶迤巨龍似的長城，仿佛用銀白色勾畫了一條輪廓線，極為壯觀。葉劍英指著長城說：“毛主席有一句很有氣魄和哲理的詩：‘不到長城非好漢’！”尼克松對氣勢磅礴的長城也贊嘆不已。他說：“我們今天到了長城，成了毛主席說的好漢了?！彼终f：“長城不僅是地球的標志，而且應該是人類和平的標志！”
　　下午三四點鐘，我在從長城回城的車上遇到一位美國攝影同行，看他極為疲憊，我問他是否很累、很餓，他說，從清早出門趕赴長城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也沒有喝一口水。我口袋里還剩一個蘋果，連忙遞給他。他如獲至寶，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美國記者的敬業(yè)精神，又一次感動了我。
　　
　　在尼克松訪華期間，美國報紙曾發(fā)表一幅大特寫照片，畫面抓拍了周總理到釣魚臺國賓館18號樓拜會尼克松時，站在門廳迎候的尼克松滿臉笑容走到剛進門的周總理身后，主動搭把手幫總理脫呢子大衣的一剎那。據(jù)說這幅照片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知情人士說，尼克松和夫人訪華前半年就開始了解中國習俗、學習使用筷子，還指示國務(wù)院為他準備中國領(lǐng)導人的資料，經(jīng)常溫習。他了解到周恩來一只手臂在戰(zhàn)爭中受過傷、不太靈活，因此就有了上述一幕。
　　事后我們看到美國記者拍攝的彩色電視片，也全程記錄了尼克松幫周總理脫大衣的鏡頭。這個內(nèi)容的彩色照片在美國報刊上廣泛刊登，而我們的隨行記者卻忽略了這個細節(jié)。其實，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正反映了中美關(guān)系的變化。1954年，霸氣十足的美國國務(wù)卿杜勒斯在日內(nèi)瓦會議上曾拒絕同中國總理周恩來握手。尼克松訪華的這一情景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美國記者能迅速捕捉到這一瞬間，體現(xiàn)了他們較高的政治敏感和新聞敏感。
　　
　　外國記者的攝影器材
　　此次采訪，中國攝影記者幾乎都是用德國徠卡和祿來相機。一路上，我除了使用一臺徠卡M3之外，還帶有一部老式的瑞典哈蘇120相機作備用。美國記者看到我的相機時，總是帶有一種羨慕的眼光。有位記者伸出大拇指對我說：“真棒！在我們美國，阿波羅登月才配備哈蘇相機?！?br/>　　美國記者和其他國家同行的裝備如何？在七天的行程中我觀察到：他們一般都帶兩至三部機器，有的還多帶一兩個機身，滿身披掛。當時，美國記者差不多都用日本相機，而且多數(shù)選用佳能牌。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挥玫聡鄼C，他們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回答：德國相機好，但是太貴了，我們買不起。再進一步了解才知道，當年美國的攝影記者受雇于某個新聞單位時，一開始就要簽合同，老板多采取包干的辦法，即先發(fā)給一筆款，由記者自行購買相機等器材，以后按合同供稿就是了。難怪記者不愿花大錢買最好的相機，只要能維持工作，購買價格比較便宜、適合新聞采訪就可以了。他們用的膠片也是這個原則，但是彩色膠卷一定用美國柯達卷。
　　
　　晚間情侶與針刺麻醉
　　尼克松訪華期間，周總理領(lǐng)導的接待班子要求安排妥善、安全、完美，萬無一失。因為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無政府主義還相當嚴重。據(jù)釣魚臺國賓館的服務(wù)員介紹，連尼克松及隨行人員的房間布置，都是總理親自過問的。像尼克松下榻的上海錦江飯店的高級客房，接待組就曾頂住“四人幫”的壓力，掛上林風眠和徐悲鴻的國畫，替換了原來的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因此，有些地方我們打前站，要不止去一次。
　　警衛(wèi)和安全方面，當時美國人使用了一些先進的通訊工具如步話機（Walkie-Talkie）等，而我們的警衛(wèi)人員還沒有先進配備，常?？康氖侨撕?zhàn)術(shù)。這就出現(xiàn)了杭州“晚間情侶”的一幕。
　　杭州是尼克松參觀的重點城市，我們陪同美國代表團的黑格將軍和新聞官齊格勒打前站，先后去了兩次。第二次到達杭州的時候，已是晚上九十點了，一路上行人稀少，車隊進入近郊的時候，沿路卻出現(xiàn)了一對對情侶，在路燈暗淡搖曳的燈光下漫步，看似談情說愛，可是又有幾分生硬、不自然。而美國客人也好奇地觀察，其中也有人半信半疑、似懂非懂地說：“杭州的情侶真浪漫，這么晚了還在寒冷的野外談情說愛?！贝蠹乙恍α酥鋵嵭闹敲鳎汉贾莨驳耐緜?，為確保代表團安全而想出了這一招，卻似乎不太高明，一眼就讓人看出“情侶”們有些裝腔作勢。好在光線太暗，美方也沒有人拍到照片。
　　尼克松來華的第六天到了杭州，下榻劉莊。在杭州觀賞了西湖的花港觀魚、三潭映月、平湖秋月，游覽了靈隱寺等，之后飛往上海。在上海，一部分人忙著最后修改《上海公報》，一部分人則繼續(xù)參觀。接待組商定讓難得來華的記者看看反映中國變化的項目，于是選定了一臺平日很難看到的無痛針刺麻醉開顱手術(shù)，由我陪同一批記者參觀。美國記者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想到那是一場真切的手術(shù)。
　　經(jīng)過磋商，2月28日，中美雙方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上海公報》?！豆珗蟆分姓f：“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
　　
　　擴建中國圖片社
　　尼克松訪華期間，外國人的電訊和黑白圖片新聞發(fā)稿是這樣解決的：中國向美國租用了一部衛(wèi)星地面終端機，然后中國再轉(zhuǎn)租給外國記者使用，以示維護國家主權(quán)。
　　可是，外國人拍攝彩色膠片的沖洗問題卻無法解決：我們當時還不能沖洗彩色照片，一時也無法租用外國的彩色片沖印設(shè)備并借用外國技術(shù)人員，只好任由他們把拍完的彩色膠片帶出中國境外沖洗。總理知道了這件事，指示說：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請新華社辦理，需要的外匯和廠房，報告中央予以解決。
　　尼克松訪華結(jié)束后，新華社領(lǐng)導立即執(zhí)行總理指示，提出擴建旗下的中國圖片社，以解決彩色膠片沖洗問題，并正式調(diào)我任中國圖片社總經(jīng)理。我剛剛同外國攝影同行打完交道，領(lǐng)略了世界已進入彩色攝影的潮流。我們的國家在這方面落后了，落后就要吃啞巴虧，現(xiàn)在應該迎頭趕上。因此，貫徹總理的指示，辦好圖片社、解決彩色膠片沖洗問題，是我和同事們責無旁貸的新任務(wù)。
　　1972年尼克松訪華結(jié)束，我們就開始大行動。中央已撥北京宣武門西南角地皮用于建設(shè)中國圖片社大樓，這項工程正在加緊進行。1973年春，由我率領(lǐng)一個新華社攝影考察團赴西德考察彩色沖洗設(shè)備，當時由于尚未同美國建交，而西德的彩色沖洗設(shè)備也是比較先進的，所以我們在西德選擇了愛克發(fā)的N4B擴印機和懸吊式C-41、E6沖洗機等設(shè)備。
　　1974年圖片社新大樓竣工，在西德訂購的設(shè)備已到貨并安裝完畢，被遠派西德接受培訓的技術(shù)人員也已學成歸來。10月1日，擴建后的中國圖片社在新址重新開業(yè)，從此結(jié)束了中國不能沖洗彩色膠片的歷史。那個時期，中國圖片社的業(yè)務(wù)非常紅火，全國各地的彩色片都送到這里沖洗放大，在華的外國人也常來此沖洗彩色片。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國家改革開放之后，全國各地的彩色攝影事業(yè)進一步興旺發(fā)達起來。
　　
　　作者簡介
　　陳勃，新華社高級記者，1925年生于河北阜平。曾任晉察冀邊區(qū)《工人報》、新華社石家莊分社、《石家莊日報》記者，建國后歷任全國總工會《中國工人畫刊》社副社長，中國圖片社總經(jīng)理，全國影展辦公室主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曾獲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全國文聯(lián)造型藝術(shù)成就獎等?！队暝酱蟾蓜旁酱蟆返榷喾鶖z影作品獲國際攝影展覽獎項。著有《簡明攝影知識》、《陳勃中國風光攝影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