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車之前,我給父親發(fā)了信息,告訴他我要復員回家了,還附上了我乘坐的車次和到達的時間。盡管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到火車站接我。
3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回過家,不知道父親的手機號換了沒有。此前,他從未給我打過電話,我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我知道,即便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會接。也許,他永遠不能原諒我。
如我所料,出站口人潮擁擠,卻沒有接我的親人。我打了個車,回了家。
他不在家。
院子里昔日蓬勃的名貴花草,有的成了干枯的死株,稀稀拉拉活著的也都孤單落魄;養(yǎng)魚池,因缺乏管護成了干涸的垃圾場……但我的閨房收拾得干凈整齊,還有一股淡雅的香水味,床上掛著粉紅色的紗帳,好像這里一直有人住著一樣。
我有些疑惑,也有些沮喪,沒敢把行李放在房里,轉身開始收拾閣樓一側那間塵封已久的客房。
父親曾是個部門領導,那年他費盡心力把我送進了部隊,讓我成了令人羨慕的女兵。不久,他出了事,因經(jīng)濟問題而被刑拘。調(diào)查人員向我了解情況時,我把自己知道和隱約知道的情況如實講出。他被免職開除黨籍,沒收部分財產(chǎn),獲刑一年半。我心里隱隱地愧疚——是我把親生父親送進了監(jiān)獄。
多年來,我和父親相依為命,雖然他是國家干部,許多條件甚好的女子愿意與他重組家庭,可他,自母親離世后便一直沒有續(xù)娶。我知道,他是為了我。直到我長大成人,逐漸體恤到他的孤苦,極力勸他再婚,他才勉強同意與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子交往。不想,就在他準備再婚時鋃鐺入獄,交往兩年的女子離他而去。
我不想也不敢回家見他,總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于是,我想考上軍校,想一輩子留在部隊。至少,我可以有個理由,不用回家。最終,我沒考上軍校,在部隊做了三年通信兵后不得不復員回家。
我想過逃避,只身去南方打工,可心里還是止不住地牽掛他,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我不可能一輩子都逃避他。盡管他不曾原諒我,可他年齡大了,獨身一人,以前的風光不再,更需要親人的關注。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當我滿頭大汗地清理雜物、舉臂拂汗時,看到了立在門口的他。三年過去,他變成了頹然、佝僂和傷感的老人。眼淚忽然落在了地上,我別過頭,沒敢看他。他一聲不吭,扛著我的行李,扔進了我的閨房,然后咣當一聲關上門,步履急促而沉重地下樓去了,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是的,他終究不能原諒我,但他以這樣的方式接受我,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為我打掃好房間,說明他還是希望我留下來。
我趕緊下樓準備晚餐,沒想到他正在廚房忙活。我討好地拿起炒菜的鏟子,在鍋里攪動了幾下,不想,他不領情地從我手里奪過鏟子。我張了張口,想叫一聲爸爸,可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毫無表情的冷漠面孔,生生地把到了嘴邊的話憋了回去。我習慣性地聳了聳肩,退出了廚房。
飯桌上,我們依然相對無語,各自吃飯。
日復一日,我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彼此沒有開口說過話。我總覺得,是他的冰冷和不肯原諒阻礙了我的熾熱。
每日他出去工作,我也忙著找事情做。盡管有復員軍人的安置政策,可我心里明白,像我這般條件,也只能是安排到工廠車間流水線當操作工。我開始另尋出路碰運氣,覺得自己好歹是個大專畢業(yè)生,可是,我沒有找到工作。郁悶之余,我羞于出門,等著上邊安置。
一周后,我接到了通知,去電視臺新聞部報到! 真是喜從天降,我不由分說給父親打了電話。那邊卻是生冷的聲音:“哦,有事?”我的喜悅立即一掃而光,默默地掛了電話。
次日上班,接受領導問話。領導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著一本厚厚的剪報本,對我說:“寫得還不錯,不過要記住,新聞工作者不光要有過硬的文字功底,還要有敏銳的新聞感覺……”我湊近一看,剪貼本上寫著幾個大字:“寶貝女兒文摘?!?/p>
走出領導辦公室,我突然有了感冒的感覺,眼淚和鼻涕堵了鼻子,讓我不能呼吸。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已不跟父親聯(lián)系,可是父親居然細致地把我發(fā)表過的所有文字剪貼成滿滿的一本,并以此為我謀得了向往的工作。原來,無論父親身在哪里,他的視線從來都不曾離開過我。
下班時,我買了父親愛吃的鯽魚和肚絲,我要好好地為他做頓飯。
推開家門,父親戴著老花鏡正在院子里清洗金針菇。
我脫口而出:“爸爸!”
父親愣了一下,盆子里的水濺了他一身。他趕緊站起來:“囡囡,你叫爸爸了嗎?”
我使勁地點頭。
父親歡喜得不知所以,兩手在圍裙上搓著,嘴唇動了動,詞不達意地說:“你不記恨爸爸了,不埋怨爸爸讓你受了委屈,不嫌棄爸爸蹲過監(jiān)獄了……”
我有些驚愕,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他的冷漠是不能原諒我,卻從不曾想到,他自始至終都不曾怨過女兒什么。他所謂的冷漠,只是對女兒有意的疏遠和卑微的逃避啊。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