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善言談,他從沒對我們兄妹講起他的往事,尤其是父親自1939年參加革命到“南下”的這段時間里,他在隊伍中都干了些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我們一無所知。家里有張老照片,照片中的父親挎著盒子槍,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我們小時候隱約聽說父親有個“冤家”,直到父親去世前也不肯原諒他。后來才打聽到,這個“冤家”竟是我的大舅。
一天,我問母親究竟是怎么回事,使得父親這么恨大舅?母親極不情愿地說起這段傷心事。
1941年秋,那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日子,父親任八路軍山東省長清縣四區(qū)敵后武工隊文書。在這之前,他的公開身份是私塾教師。一天晚上,父親的行蹤被“皇協(xié)軍”發(fā)現(xiàn),嚎叫著開著槍追殺父親。父親翻墻進了一家院子,隔著窗戶輕輕地說:“哥,是我,他們在追我,讓我進屋躲躲?!?/p>
聽著外面的槍聲,大舅害怕了。“你不能進來,快走吧!”說著把燈滅了。見大舅不肯收留,父親只好又翻墻出來,趁著夜色,向山里跑去。仗著年輕,地形熟,父親終于躲過敵人的追殺。但從那以后,父親再也不理我大舅了。
“南下”后,父親任浙江省桐廬縣新生人民政權(quán)的第一任糧庫主任。聽說父親在南邊當“糧官”了,大舅捎來話說,想來看看我們,但被父親斷然拒絕。上世紀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大舅又幾次來信,想叫父親給他寄10元錢做路費,來浙江吃頓飽飯,看看我們幾個在南方出生的外甥、外甥女,也都被父親拒絕了。一封信沒回,一分錢沒寄,做得這么絕情。大舅似乎明白了為什么,從此后再也沒來過信。母親沒文化、沒工作,想偷偷幫哥哥一把也無能為力,只好將對親人的愧疚埋在心里,一切聽父親的。我們因此也從沒見過這個大舅。不久,大舅病故了,說是病故,其實多半是餓的。死訊是在幾年后從另一個親戚那里得知。聽說大舅死前還埋怨我母親無情無義,為此,母親偷偷哭了一天。
說到這里,母親又嗚咽了。父親和大舅結(jié)了怨,讓母親左右為難。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同胞手足,手心手背都是肉,向著誰都會得罪另一個親人。于是,她只好站在“中間”,對此事保持沉默。她既恨我大舅見死不救,也恨我父親這么多年了還記著這個“冤家”。
“冤情”大白,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能體諒母親那復(fù)雜的心情。父親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想得到大舅的幫助卻遭到了拒絕,他會怎么想?但反過來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你能要求他有多高的境界?在當時,誰要窩藏“八路”是要掉腦袋的。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事情已過去這么多年,如果父親能將此事看開一些;如果大舅能主動說聲“對不起”,或許這個“疙瘩”早已解開。
如今,結(jié)了“怨”的兩人都已故去。母親也100歲高齡了,記憶力已大不如前,但對于這件事的細節(jié)卻還記得清清楚楚,每和我們說一次就要哭一次。我對母親說:“過去了,都過去了,忘了這些事吧!”
“我怎么能忘得了啊!”說著,母親又哭了。
我摟著老母親瘦弱的身子,眼淚不由奪眶而出。在戰(zhàn)爭年代,共產(chǎn)黨員不僅要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連他的家人也要承擔巨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