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軍在車上接完電話就慌了。從警察局回來后，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別人想安慰他，他不要。他抱著毛絨發(fā)黃的小熊抱枕躲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似乎昨日的熱氣還遺留在腦里，他昏漲得全身虛弱無力，像一頭縮著脖子的鴕鳥把頭掩埋進沙發(fā)里。又睡了過去。

趙一軍的女兒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小樣兒。小樣兒笑起來，兩腮就會露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討人喜愛。她的皮膚白里透紅，簡直是水做的，看上一眼，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含在嘴里。小樣兒十七歲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可她十七歲就已經(jīng)出落成一朵花了。他很喜歡把小樣兒的臉蛋捧在手心，輕輕地揉她白嫩的臉，越揉越可人。他每天都要親親她的小額頭，這讓他覺得自己才不至于孤單。有一年夏天，小樣兒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不讓父親這樣做了，趙一軍失眠了三天三夜，想不出這是為什么。

小樣兒的嗓子是夜鶯，每天早讀，校園里就會飄蕩她靈動的聲音，這聲音讓很多男生夜不能寐。有關(guān)她的緋聞也一直蔓延在校園里，每天都變換著版本。只是流言永遠都只是流言，沒人親眼目睹過她跟哪個男生拉手。更不要說接吻了。她的一貫拒男生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大家都相信只是為了一個名牌大學(xué)?？墒?，這一年的六月還沒散去，一天的大清早，人們就在南華江的江邊上吃驚地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一個還沒完全長熟的果子被剝了皮，赤裸裸、慘烈烈地暴露在了路人面前，比陽光還明亮。沒人給她披上一件衣服，仿佛這是一具已經(jīng)沉睡了千年的尸體，遮羞只會使她身上的光芒消損，還不如這樣毫無保留地展露人前。而后，警察才確定那是小樣兒。

后來經(jīng)歷過那個場面的人都無法忘掉那具女尸——小樣兒的肉體像泡過的白果，浮腫、慘白的乳房鼓脹得厲害，上面繡著的一朵滲血的玫瑰花，赫然于目，詭異得迷人，仿若那底下有個悠揚的聲音在拉扯著誰。趙一軍沒目睹這一幕，那時他正低著腰找剛才顧客置下的一枚硬幣。隨口埋怨了一句?！俺尚牡氖前?”

趙一軍從沙發(fā)上欠起身子。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睡過去多少天，肚子像泄氣的皮胎疲憊不堪，四肢一扭動就咯吱咯吱響，骨頭如筷子被拗?jǐn)?。那身幾天都未洗去的機油味粘稠著體內(nèi)的汗?jié)?，熬了幾天后，更濃烈了。他朝空空的房間沙啞地喊了幾聲，沒了小樣兒，房子靜得有些可怕，連空氣都感到荒蕪。他佇立在燈光下，手指情不自禁地摸到了下巴的胡碴。越摸越感到累，他想躺下，整個人就蜷縮在地板上了。地板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清洗過了。平時都是小樣兒在周末做的。

辦理后事的前一天，趙一軍到醫(yī)院看了女兒最后一面。醫(yī)院的太平間陰冷潮濕，處處都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硬邦邦、冷冰冰的。趙一軍掀開女兒的白色被單，輕輕地嘆了口氣，氣團在空中聚變成一層薄薄的霧紗，輕輕落在了小樣兒精致的面龐上，冰一樣透涼。還好，遺容師傅已經(jīng)給她補了妝，像干枯的河床重新被水覆蓋，看不到底下的潰爛?，F(xiàn)在，她看起來僅僅像嬰兒熟睡在搖籃里。趙一軍輕輕地托起女兒的小手，雙手顫栗得厲害，但他還是努力地把女兒輕輕地放在下巴的胡碴里，順著臉腮滑到耳邊，似乎在靜靜地聆聽著女兒的心里話，最后輕輕地說：“乖女兒，醒來吧”。這個舉動，在無人的太平間里持續(xù)了許久，如一場莊嚴(yán)的儀式。不知過了多久，剛剛領(lǐng)他進來的那個女護士用低低的聲音提醒他該走了。他才不舍地把女兒的手輕放回原樣，在為她蓋上這死亡的被單的時候，他才突然瞥見女兒乳房上的那朵血色玫瑰，像被人咬了一口的白櫻桃。刺眼。

趙一軍是被這朵玫瑰嚇到了，在女兒裸露的身前愣了一下。不知道這朵玫瑰到底是她生前文的，還是那個變態(tài)的、殘暴的兇手在奸殺之后才文上的。趙一軍的心咯噔咯噔地跳著，仿佛有一只乒乓球在一個黑色的鐵盒里不停地跳動。他突然想搖醒小樣兒問個明白。這么冰清玉潔的身體，怎么會有文身。

小樣兒十五歲之后，他再也沒有看過女兒的身體，女兒的身體在那一年后就像翅膀長硬的小鳥，慢慢從他身邊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喜歡看女兒的身體，不單是因為女兒的身體長得修長嬌美、皎潔如玉。還有一種奇怪的心在作祟——女兒是自己生的，看著她的身體在變化，就像看著自己親手種的一盆花。怎樣發(fā)芽、長高、開花。十五歲之后，小樣兒突然強烈地遠離了他，她再也不情愿讓父親給自己換衣服、再也不會把身體里的那一點點變化告訴他、再也不會像洋娃娃把自己脫得光光的，然后若無其事地站在他面前。從那刻起，她的皮膚多了一層蟬翼似的保護傘。趙一軍無法拒絕，他應(yīng)該感到高興，盡管他的表情出賣了他。但還是后悔了，他情愿把自己的腦袋塞進浴缸的水池里，在里面泡上一天一夜，好讓自己清醒清醒，洗洗那些發(fā)霉的腦筋，那樣也不會讓女兒落到今天的地步。這朵在女兒身上發(fā)現(xiàn)的玫瑰，就像小樣兒給趙一軍的一記狠狠的耳光，讓他的臉馬上火辣辣的。他想自己多挨幾記耳光，他以前以為了解女兒——無論她喜歡什么樣的牛奶討厭什么樣的衣服。他都一清二楚——但他錯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兒一點都不了解。

趙一軍從醫(yī)院出來后，看到馬路上大人拉著小孩走，心就不自然了，眼神里似乎扎了一根針。

那幾天，趙一軍只要開出租車搭著女顧客，女顧客就極其不自在——他總把眼光伸進她們的胸口，有些性子直的就直接大罵趙一軍，“你媽的流氓，你再看，我告你非禮了!”但趙一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這時候，趙一軍就慌了，他嘴巴蠕動著，想解釋，卻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趙一軍因此被公司狠狠批了一頓，公司考慮到他的女兒剛剛遭到不幸，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但要扣他兩個月的工資和年終獎金。要是放在以前，趙一軍肯定急得要命，但現(xiàn)在，他好像都無所謂了。

這段時間里，他沒開車。完全就像一個掉進了迷宮的孩子，在深幽的大街小巷東竄西竄，茫然失措。不久，他收斂了沒有禮貌的目光，拿著女兒的相片問大街小巷的人，“那天她出現(xiàn)過在哪里?在哪里出現(xiàn)過?”因為他從小樣兒的高中舍友那里了解到，小樣兒出事的前一天她并不在學(xué)?！@就是說，找到那天女兒在哪里，和誰一起，就能找到殺死女兒的真兇了。這成了他找到真相的唯一線索。從那天起，趙一軍開始在a城這座迷宮四處奔找女兒的出口。

時間很快就過了一個月，警察局那邊還是沒有任何進展，小樣兒的案子成了又一個無辜少女被奸殺的無頭案。這種案件放在C城各式各樣的案件里根本不稀奇。像不起眼的垃圾很快就被淹沒了。趙一軍對此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他這么多天的百般尋找，根本就是海底撈針，有時候他急了，抓著路人就喊：“為什么?!你們是不是沒長眼睛——”小樣兒似乎在那天就從這座城市里蒸發(fā)了。他常常悶在家里面對著整個空蕩蕩的屋子揪著頭發(fā)發(fā)狂，憤怒的聲音從墻壁反射回來，使得他更加毛躁。他像一只尾巴著火的猴子，在屋內(nèi)東蹦西跳。他好多次對著廁所里的鏡子，罵，“你真是比一坨屎都臭!”罵著罵著。他有時候會突然感到胸口掃過一絲陣痛，像有什么東西在他胸口生長。他脫去上衣，只見鏡子里那個瘦弱的男人胸口長著一片又粗又密的毛發(fā)。他覺得礙眼，就到臥室里拿出剪刀，把胸毛一根根剪掉。聽著剪刀剪斷毛發(fā)的嚓嚓聲，他木然地笑了。等到他的腳下落了一地的黑毛，他倒認(rèn)不出鏡子里面的自己了。胸毛生長的速度跟罌粟花一樣迅猛，隔三差五，趙一軍就會跑到廁所剪胸毛。有時候胸口陣痛，剪刀就會一不小心割傷前胸?？粗丶∧堑蔚瓮侣涞难?，他冥冥中覺得這是女兒對自己的責(zé)罰，鼻子一酸，就更加執(zhí)著。

距離小樣兒辦喪也已過去一個月。屋里面依然保留著辦喪時候的布置，白色舶簾布和掛單和著黑色的桌子和黑色的照片，處處透著一種煞人的悲涼和凝重。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趙一軍——小樣兒是被謀殺的，兇手現(xiàn)在還逍遙法外。所以，就算趙一軍抱著小熊枕頭躺在沙發(fā)上，也沒有一刻的平靜，女兒常常出現(xiàn)在腦里對他又哭又笑。他本想找出兇手后就把小樣兒的尸骨帶回老家安葬了，老母親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她啊，好多次他都從電話筒里聽到遠在故鄉(xiāng)的父母那抽泣的聲音，是哀怨，是召喚。但他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讓小樣兒離開。

臨近夏末的一天，正好是城里高中開學(xué)的那一天。厚厚的云層遮蓋了炎熱的高陽，空氣里處處透著絲絲的風(fēng)，很涼快。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有些累，把剛從外面打回來的快餐放在桌上就一個順勢趴在了沙發(fā)上。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回公司上班了，他依然拿著小樣兒的相片逢人就問。只是開車的工作一忙碌起來。倒使他的腦子不全被這事塞著，反而可以透口氣。只是一到晚上，屋子就顯得愈加冷清和幽怨，女兒就像那朵血紅的玫瑰花，一靜下來就立馬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又會不自覺地到廁所剪胸毛，沒幾天，他原來毫發(fā)無傷的胸肌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創(chuàng)口貼。他現(xiàn)在常常在跑夜班，那種深到街上幾乎也冷清的夜班。沒了人聲沸鼎的城市。跟落葉滿地的深山老林差不多，很容易讓人心胸舒坦。趙一軍有過好多個晚上是在車?yán)锩娑冗^的，只是第二天，他的自責(zé)也會愈加強烈。因此，他的心情一直就像失了方向的指南針搖擺不定。

當(dāng)他醒來時，已是下午五點了，這段時間正是做生意的黃金時段，他卻躺在沙發(fā)上。他感到肚子很疲憊。就想到了桌上的那份快餐，就趴著桌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時，門鈴響了，他有些疑惑地走去開門，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誰會來。

來訪趙一軍的是一個跟小樣兒一樣高的女孩。她是小樣兒的高中舍友，一見到趙一軍就很有禮貌地問候了一聲“叔叔”，聲音有些微顫。趙一軍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是她告訴他小樣兒出事前一天不在學(xué)校的。

“是李婷啊。進來坐坐。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是不是有什么新線索了?”趙一軍急切地拉著李婷進屋。

李婷坐下來后，接過趙一軍遞過來的茶水，抿了抿，有些拘謹(jǐn)。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那些白亮亮的白布了，那些擺在客廳里的各種祭祀冥物也沒了，但李婷還是感到了一絲絲的陰郁，尤其是視線擦過高桌上的小樣兒的照片時，她又迅速低了頭。李婷把隨身帶來的一個黑色包裹遞給了他。趙一軍差點沒接穩(wěn)包裹，包裹用黑色塑料袋包扎起來，有些扎手，讓人猜不透里面是什么。這是小樣兒在宿舍里留下來的一些舊物，現(xiàn)在宿舍住進了一個補習(xí)班的女孩，李婷想想還是應(yīng)該把小樣兒的東西歸還給他。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就打開電視機，電視劇嘈雜的聲音蓋滿了整個屋子——以前，女兒就是坐在李婷現(xiàn)在的位置陪他看電視劇的。他又看了看李婷，見她低著頭坐立不安，就握住她的手，他才發(fā)現(xiàn)李婷的手抖得更厲害。李婷坐不下去了，要走，趙一軍卻突然大吼一聲：“別走!”這嚇了李婷一跳，她話也不說就跑了。他被自己晾在沙發(fā)上幾分鐘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禮，光著腳板急忙追了出來，跑下樓后卻不見人影了。他回到樓梯口，踟躕了一下，還是決定去學(xué)校給李婷道個歉。

來到高中大門前，他愣住了，覺得小樣兒就站在自己眼前。正在他猶豫不前的時候，身后突然躥出一個人影，那正是小樣兒的班主任。趙一軍愣愣地問候了一聲，他不太記得班主任的名字了，只記得他就是一個喜歡穿短褲穿黑色襪子的胖胖青年老師。兩人在大門前互相寒暄了幾句，班主任伸手拍了拍趙一軍瘦弱的肩膀，像個老大哥安慰了他幾句，他不做聲響——要是他多教育女兒，也許女兒就不會遭遇不測。臨別時，趙一軍突然想起自己是來找李婷的。

這個時候，學(xué)校正在晚讀，到處都是一片瑯瑯的讀書聲，白熾燈下的學(xué)生們正埋頭張著嘴巴念書。趙一軍穿過走廊，看著這些明亮的情景，不免想到如果沒有那件事，小樣兒也會像他們一樣正幸福地讀書。趙一軍找到李婷的時候，她已經(jīng)洗過頭，之前扎起的頭發(fā)像流蘇垂掛下來，顯得十分好看。他盯著這還散發(fā)著木瓜洗發(fā)水味的黑發(fā)愣了一下。要是小樣兒還在，她那烏黑油亮的長發(fā)肯定也會有這么漂亮的。經(jīng)過剛才那一嚇之后，李婷已經(jīng)不愿意對著趙一軍說話。他在教室外面很誠懇地向李婷道歉，甚至鞠躬致歉，這引得教室里的一群學(xué)生伸出脖子好奇地觀望，咿呀聲一片。李婷也被他這個舉動嚇到了，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李婷背著晚風(fēng)站在趙一軍面前。白色上衣的低領(lǐng)口微微掀開，露出了她脖子下面那片雪白的肌膚。趙一軍突然不再說話了，兩眼盯著李婷，越看越覺得她就是小樣兒，看著看著那雙眼睛就掉進了她的胸口里。他低語了一個詞“玫瑰花”，覺得李婷的乳房邊上也繡有一朵鮮艷的玫瑰花。李婷動了動碎步，往教室門口靠去，這時趙一軍卻對她說：“你的胸前繡有玫瑰花?！崩铈勉读艘幌?，臉色有些慘白。他補了一句?！澳阒绬?小樣兒的乳房上有朵玫瑰花?！崩铈玫椭^，有些緊張，“我不知道，我和小樣兒只是朋友，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找找她用過的東西呢?也許他的日記本里寫有什么呢?！崩铈玫穆曇舫錆M了不安，趙一軍為此感頗感愧疚?！笆迨?，我該回去了。”“你……真的不知道她有朵玫瑰花嗎?”趙一軍還想問下去，李婷已經(jīng)鉆進教室了。背影變得模糊。

離開學(xué)校后，趙一軍踢著碎步在黑色的街道上閑逛，最后在江邊停了下來。他是被江邊徐徐吹來的風(fēng)吸引過來的，那些風(fēng)濕漉漉的，像兩片嘴唇被舌頭舔過。這江是南華江，就是女兒暴斃的地方，趙一軍沒認(rèn)出這江，不然他不會到這里來的。自從出事后，他忌諱、討厭這個地方，對從這里提取的礦泉水一概拒之，只是夜黑了，南華江就變得讓人陌生了——白天的南華江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晚上的南華江就是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夜晚的江邊坐滿了閑暇的人，他們大多是在附近工作的農(nóng)民工，都擠成一小團一小團，有說有笑。只有趙一軍是孤獨的。

很快，就有人坐過來跟趙一軍說話。起先他總是默不出聲，但他們的嘴巴像鉗子，很快就撬開了他的話閘子。聊著聊著，趙一軍說到了自己的女兒，大家就都沉默了。他們有人遞給他一支煙，他一邊抽一邊嘆氣。幾個光膀子的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不要活在這個事故的陰影里，覺得他趕緊再找一個女人當(dāng)老婆才是正事。好像女兒的死就跟他們今天少吃了一頓飯一樣。趙一軍因此氣憤憤地甩手離開了，他不能忍受他們對女兒的死的冷漠，他們總說農(nóng)村里面每天都會有孩子意外死亡，這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只要再找個女人拉到床上，生活一切又會變回原樣。他越想他們的話，胸口悶得越慌，他捂著胸口，感覺那里凸出了一個東西?；氐郊液?，趙一軍才發(fā)現(xiàn)胸盯多出了一小塊肉，紫得發(fā)黑，細看又像朵玫瑰花。用手按下去，有種酸刺刺的感覺。

也許，一切都不會有答案。

那一天，趙一軍喝了兩杯不加糖的咖啡，在家里面無所事事，他不知道窗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雨。這是夏末秋初的唯一一場雨，雨水不大，卻持續(xù)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像一根牛皮筋從遙遠的天空拉到了地下。雨水泛濫了，積起了街道上一層層水，差不多漫過樓下的門檻。也許他該打開電視機，看看新聞要么就是肥皂劇；也許他該打個電話回老家，定個時間把小樣兒帶回去；也許他該到醫(yī)院檢查檢查身體，他胸口上的那塊贅肉越長越大了，不像玫瑰，像罌粟花的果實。趙一軍看了一眼李婷拿來的包裹，伸手打開。袋子里面都是一些小樣兒平時上學(xué)穿的衣服和學(xué)習(xí)用具，還有幾個筆記本，這些東西滲透著小樣兒熟悉的氣味，讓趙一軍不免潸然淚下。他本來想從筆記本里面找出點什么東西，但里面記的都是那些學(xué)習(xí)上的資料，趙一軍嘆息不已。一個U盤不知從什么地方掉了出來，像是從他嘴里吐出來的。乳白色的U盤，像一個長長的指甲，上面貼著一個玫瑰花貼紙，他拿上手再沒有放下。他把U盤插入電腦里面，心里倒有些忐忑不安。U盤沒有加密，這讓他十分意外，他甚至懷疑有人動過U盤。里面沒有所謂的遺書，只是一個視頻。趙一軍打開了視頻，他完全不知道這個視頻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震驚。

這是一個攝像鏡頭，視角斜放在一個角落里。這里是一個秘密的房間，藍色的窗簾使得整個房間像海一樣蔚藍。走進鏡頭的是一個穿著花格子襯衫、頭戴鴨帽子的男孩，他后面拉著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男生。那個男生比他高。只能看到他那片厚厚的嘴唇下面。然后，高個子男生和男孩滾到了床邊，男孩的帽子掉了，散出一頭長長的黑發(fā)，他們開始解開衣服的紐扣。啊!那可不是一個男孩，那是一個女孩，一個成熟的女孩，她裸露出一對誘人的乳房，水晶般絢麗。兩人在床上抱著一起，鏡頭開始晃動不止，兩人的皮膚和深藍的墻壁混成一片流彩，那漂亮的乳房被鏡頭的焦點追蹤著?？辞宄耍榉窟吷险娴挠幸欢漉r紅的玫瑰花。

小樣兒如此動人、如此放蕩、如此陶醉，她以為自己的這一面永遠不會被父親發(fā)現(xiàn)。

趙一軍倒吸了一口冷氣，看著女兒和另一個男人做愛，像看到一個妓女和瘋子在做愛。他想作嘔。他渾身戰(zhàn)栗，他想砸電腦，他瘋了一般想要摧毀屏幕上表演的這一幕，他多么希望這一幕幕都是假的。但他始終沒有動手，仿佛從一個迷宮掉進了一個更深的迷宮，原來的迷宮還可以看得清路，這個迷宮連路也看不清了。他的腳板底感到虛弱和無力，自己想被什么東西吊了起來懸掛在半空高速旋轉(zhuǎn)。

看完視頻后，他離開了電腦，頭腦在發(fā)漲。昏昏沉沉，偏疼，他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女兒的房間，很習(xí)慣地推門而入。小樣兒的房間很暗，到處都鋪滿灰塵。趙一軍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多久沒來女兒的房間了，他每走近一步，胸口就收縮得厲害，那些熟悉的聲音和畫面從他身旁一一拂過，害得他差點站不住腳。墻壁上貼滿了她讀書時得到的各種獎狀，書桌上還擺放著她未喝完的茶，里面只剩下碎碎的茶葉，茶水早已經(jīng)蒸發(fā)掉了。她除了沒有收拾好茶杯，房間里面的其它東西都整理得有條不紊，干干凈凈。他坐了下來，凳子是小樣兒做功課的地方，剛好可以被從房間的窗口射下來的光照到。每天早晨，她可能就像這樣捧著書本在學(xué)習(xí)。她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潔身自好的大家閨秀，她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知書達禮的女孩，她可不應(yīng)該那樣啊。

最后，趙一軍的視線落在了女兒的床鋪上，被子像方整的豆腐塊擺在一個角落里，但再整潔清白的床也止不住那些場面從他的腦海里浮出。這個玫瑰紋身的女孩，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趙一軍朝著床走去，突然跌倒了下去，床鋪上的塵埃像被彈起的羽毛四處飄蕩。趙一軍昏迷了大半天，胸口毒瘤在他醒來后刺得他更疼了了。

那個保存著視頻的U盤最后被趙一軍踩得粉碎，攝像頭始終沒有拍下那個男人的全貌，除了鼻孔下那糟糕的肉體，還有那翹起來的臀部上刺有的幾乎和小樣兒一樣的玫瑰花，他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他就是一個狡猾的騙子，殺害女兒的兇手，他早就知道有一天這個視頻會落入自己手中，所以故意隱藏著自己。趙一軍又能怎樣呢，他總不會把這段視頻給警察來調(diào)查。

那個他一直抱在身邊的小熊抱枕也在同一刻被他撕碎了——鏈子掉在一邊，里面那一團團白絨絨的棉花都滾了出來——這是女兒1歲前最喜歡的玩偶，如今，它也像她一樣空了心，干癟了。雨還在下，整個空氣又濕又皺。這時，屋內(nèi)的電話響了，趙一軍沒有心情接電話，但電話鈴聲卻死抓著他不放，一直響著。這是李婷打來的，趙一軍聽到李婷還這么關(guān)心女兒的情況，心底像窗外的路燈又暖有濕，李婷就像女兒一樣突然就跳到他的腦里。趙一軍沒有把U盤的事情告訴她，但李婷有些激動地說，她突然記起前兩個月在市中心看過一個男孩跟小樣兒在肯德基吃東西，也許對小樣兒有幫助。趙一軍聽了眼前一亮，急問他在哪里?李婷頓了好久才說，“北湖路108號，陽果子文身。”話畢，趙一軍胃雨趕去陽果子文身店。在櫥窗外面，他終于看到了他，一樣的嘴唇，一樣的身肜。趙一軍確信，那就是睡過小樣兒的男生。

陽果子文身店里坐著幾個少男少女，他們有的染發(fā)，有的涂著一層厚厚的指甲油，有的穿著稀奇古怪，趙一軍有些看不下去。那個男生叫“蘇蘇”，剛開始趙一軍還誤聽為是“叔叔”，吃了一驚。蘇蘇長得有些清瘦，乍看有些陰帥，他并不在這個店里打工，他是大學(xué)生，在這里只是為了賺些錢補貼生活費，更何況他也喜歡文身，自小覺得那是一種藝術(shù)。但趙一軍怎么看都覺得蘇蘇是個古惑仔，認(rèn)定當(dāng)初小樣兒喜歡上他就是受騙，因此當(dāng)蘇蘇過來跟他搭訕時，趙一軍就滿口的不快。填滿了火藥。

趙一軍二話不說把蘇蘇拉到店外，拿出小樣兒的照片，沒好氣地說，“你認(rèn)識她吧?”蘇蘇沒有答話，眼神駐留在照片上，趙一軍認(rèn)定他是默認(rèn)了，接著說，“我知道你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你也知道她出事了吧。實話告訴你，她是我親……侄女，我是代他爸來問你幾個事的?！泵鎸w一軍質(zhì)問犯人般的語氣，蘇蘇有些慌了神，趙一軍的手則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俺鍪履翘欤闶遣皇呛退谝黄??！碧K蘇點點頭?！澳愀翘於几闪耸裁?”蘇蘇沒有說，趙一軍自然而然猜到了那種事，就憤懣地說，“是不是你殺了她?是不是你把她拋到江里的?為什么?”趙一軍以一種定罪的口吻逼問他?！安皇?我那么喜歡她，怎么會舍得殺她?！碧K蘇有些委屈地說，眼眶已經(jīng)濕了。趙一軍聽到他說喜歡女兒，自己更覺得惡心，隨地吐了口痰?！安皇悄氵€有誰?既然你說你喜歡她，你為什么沒保護好她?”蘇蘇只能猛地?fù)u了搖頭?！澳銚u頭有個屁用啊!”“叔叔，我……”蘇蘇哽咽了，沒有再說下去。趙一軍憋了許久的氣像開閘的大壩，拳頭像洪水一般向蘇蘇揍去。撕心裂肺地叫喊著：“你個王八蛋!還我的小樣兒——”蘇蘇沒有躲，很快就招架不住跌落地上。這時店里的人聽到動靜，出去喊蘇蘇，趙一軍松了手，說“我還會再找你的，你別想跑”，而后兩人散開了。雨還一直下著。

其實蘇蘇對于小樣兒一直懷有愧疚，那天他跟小樣兒吵了一架，小樣兒氣得狼狽就跑了。晚上的時候，他又有些擔(dān)心起來，他的右眼皮跳了整整一夜，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但他又不愿出去找她，他覺得自己沒錯，難道在沒認(rèn)識她之前喜歡她的同學(xué)李婷也有錯。但第二天他聞知小樣兒的噩耗后，他又懊悔萬分，覺得要是自己不跟她吵架，要是自己順從她，說幾句軟話，要是自己當(dāng)時就追她出去，也許什么事就沒有了。每每刺文身時，他就想起自己親手在小樣兒漂亮的乳房上文的那朵血玫瑰。那么完美?？上г僖部床坏搅?。

那幾天晚上，趙一軍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蘇蘇和小樣兒在床上的情景，她那么冰清玉潔的一個乖女兒，怎么就跟這樣的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自己是怎么都接受不了。那翻來覆去的肉體。像鴉片的煙絲罩著他，他常常就想到，小樣兒剛出生時嘟著嘴巴的可愛勁，小樣兒周歲的時候喊他爸爸的情景，小樣兒五歲的時候在浴缸里亂跑的瘋樣，小樣兒摟著他的脖子親親的溫暖，小樣兒怎么從一個小孩長成一個小姑娘來。他又恨起生小樣兒的女人，肯定是那個不要臉的賤女人把基因傳給了她，害得她和她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就瞞著自己做些不要臉的事。自己卻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他恨拐走他女人的男人，他恨蘇蘇。

本來，他打算好了無論用什么辦法也要告蘇蘇入監(jiān)獄，看到他還好好活著，趙一軍就心堵。但沒幾天，警察局的人就告訴他，強奸小樣兒的兇手已經(jīng)找出來了，那是一個強奸犯老手，前幾年就犯過案，放出，來后仍死性不改。但兇手只承認(rèn)強奸了她，并沒有謀殺她。趙一軍一聽，暴跳起來——這太荒唐了，誰會相信，如果不是他，兇手又會是誰?那蘇蘇又算什么?他從警察局出來。碰到了李婷，他想當(dāng)面跟她道個歉，感謝她長期關(guān)心著女兒。但李婷看了一眼趙一軍，就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跑了，什么話也沒說。趙一軍嘆了口氣。

李婷躲開趙一軍后，她跑到公共廁所偷偷哭了。這幾天晚上她老夢到小樣兒來找她。她自己清楚，小樣兒的死其實跟自己脫不了關(guān)系。那天，李婷因為半夜想吃東西，出門買夜宵，在北湖路邊，她就碰到了小樣兒。那時夜深無人。李婷看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從自己身邊走過，就嚇了一跳。她覺得少女有些熟悉，再看才發(fā)現(xiàn)是小樣兒。李婷拉著小樣兒的手，看著她全身裸露，身體有傷痕，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猜到了什么。李婷那時問她想去哪里?小樣兒冷冷地說，她要回到河里去。那時，她還恨著她，恨她搶了蘇蘇，怒氣之下，她沒有攔下她，竟眼睜睜地看著小樣兒自殺了。她不敢把這事告訴趙一軍，她怕她會被他揪著不放。為此，她還把U盤放進了袋子里，她還要報復(fù)蘇蘇?，F(xiàn)在兇手找到了，她的心卻空了黑黑的一大片。

趙一軍很孤獨，他用力按了一下喇叭，嘟嘟的車笛聲掃過冷清的街面。今天可能是他最后一天開車了，公司已經(jīng)無法忍受他一天部接不到客，就算他明天去向主管求情，也是于事無補。他把車靠邊停，他以為找到強奸女兒的兇手。胸口的贅肉會消失，但一切并沒有好多少。他費勁地咳嗽了兩聲，贅肉已經(jīng)越來越大，這朵像玫瑰又像罌粟的贅肉，已經(jīng)腐爛，發(fā)出惡臭，像一個鐵托掛在心上讓他感到心累，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他完全被逼進了一個黑夾子里，他伸手摸到的東西，都像刺扎得他渾身生疼。他有時分不清到底是空氣都長刺了，還是自己的手長刺了。他已經(jīng)看過醫(yī)生了，醫(yī)生只說得盡快動手術(shù)，把這贅肉切掉，不然會累死他的。

“切吧，盡快把這該死的東西切掉。”趙一軍對自己默默念道。這時，有只玫瑰色的蝴蝶從他車窗前飛過，他突然伸手要抓住它，卻嘭的一聲，被冰涼的窗鏡子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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