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大伙聽到奶婆快不行了，紛紛趕往村幼兒園……

奶婆今年七十多歲了，纏過小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二十歲嫁到懷岳，三十一歲死了男人，受盡人間苦難，一人擔(dān)當(dāng)贍養(yǎng)公婆和撫養(yǎng)兒子的重任，直至送走二老……自從兒子成家立業(yè)帶著媳婦去鎮(zhèn)上開飯店，奶婆就一個人過了。平日里就在幼兒園當(dāng)義工，掃地、燒水、沖廁所……后來干脆搬到幼兒園傳達室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七八年。家長要是有事晚接孩子，奶婆就像對待自家孫兒一樣細心照顧這些孩子，有時還留孩子過夜呢。久而久之，家長都很信任她，奶婆在人們的心中就像自家人。幾天前，奶婆病倒了，吃了村衛(wèi)生室東林配的藥，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可從昨天開始上吐下瀉，今天滴水未進……此時，大家圍在傳達室里，有的說快送醫(yī)院；有的說去叫她兒子阿翔回來；有的守在一旁不愿離開……

玉花聽到此事，放下碗筷就去幼兒園。玉花今年六年級了，因為她爹娘在外承包種蔬菜沒時間照顧她，上幼兒園時就經(jīng)常寄住在奶婆那里。奶婆視她如親孫女，衣服臟了給她洗，肚子餓了給她吃，還給她講故事。慢慢長大的玉花對奶婆非常孝順，只要有空就去陪奶婆，幫她梳頭，剪指甲，還經(jīng)常給奶婆揉腳……村里人看到她們祖孫倆坐在幼兒園門口聊天曬太陽，總會帶著羨慕的口吻說，奶婆真有福氣，玉花真懂事。這幾天玉花在橫塘幫著爹娘摘大白菜，趕到幼兒園時，看到眼前的奶婆雙目緊閉，氣如游絲，“奶婆，奶婆——”玉花跪在病床前，雙手抱著奶婆。

“看來大限已到?！庇變簣@陳老師背過身子擦眼淚。

玉花聽到此話，害怕得哭了起來：“奶婆，奶婆?！蹦唐藕翢o反應(yīng)。此時，村長帶著東林走了過來。

“昨天已給她吃了止瀉藥，但不管用，下午我摸了她的脈象，已很弱了，所以沒送醫(yī)院?！睎|林說。

“那還有沒有其它辦法？”村長問。

“沒有了。”東林搖了搖頭。

“你不是經(jīng)常給人開偏方嘛，還有什么偏方？”村長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奶婆見馬克思吧？！”

“要么找?guī)讉€野鴨蛋熬湯試試，也只有這個方法了?！睎|林說。

“也行，快叫阿翔去弄?！贝彘L說完，問阿翔人呢。有人接嘴說阿翔賺錢都來不及，還顧得上他娘？有人說她兒媳婦根妹恨不得奶婆早點死，那樣奶婆的玉鐲就可以歸她了。說起奶婆的玉鐲，還真有一段故事，有人說是老孫家傳下來的寶物，老孫家可是孫權(quán)的后代，以前在吳鎮(zhèn)是大戶人家，后來家道中落，到了懷岳村，完全成了一般農(nóng)戶了；也有人說玉鐲是當(dāng)年縣城大戶人家贈送的，奶婆曾在那個大戶人家做過三年奶媽?？傊?，那只玉鐲充滿傳奇，都知道非一般之物，更有的說要是頭暈，或者氣悶，只要戴上這只玉鐲癥狀全消。但玉鐲的真面目沒人見過，根妹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好幾次想把玉鐲弄到手，可總是遭到奶婆的拒絕，心想要得到這只玉鐲恐怕只有等老太婆“四腳”筆直的那一天了。從此，對奶婆不管不問……

村長大罵阿翔要錢不要娘，良心讓狗吃了。陳老師讓村長再想想辦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村長一籌莫展，心想去哪弄野鴨蛋，現(xiàn)在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就是有野鴨也早飛走了。

“村長，我知道哪里有。”玉花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

“哪里有？”村長的眼睛里有了一絲亮色。

“梭子湖?！庇窕ㄕf。

“那么遠。”村長說，“過橫塘還有七里地呢，你認得路？”

“嗯?！庇窕c了點頭。

“那么，讓陳老師和你一起去?！贝彘L看著陳老師說，“可以嗎？”

“好?！标惱蠋熞豢诖饝?yīng)。

一

已是仲秋，夜深風(fēng)寒，陳老師和玉花搖著船前往梭子湖。梭子湖原來是一個自然湖泊，南通太湖，北接吳淞江，現(xiàn)在圍網(wǎng)養(yǎng)殖，人工填灘，水質(zhì)受污染不說，四周的灘涂也遭蠶食，所以原來的生態(tài)遭到嚴重破壞，野鴨的棲身之地不知還有沒有。

“玉花，你怎么知道梭子湖有野鴨？”陳老師一邊搖船一邊問。

“前幾天我和我爹去送大白菜，船過那里時我看到一群野鴨從頭頂飛過，但就是不知道這群野鴨是否棲身在梭子湖，只能碰碰運氣了?！庇窕ㄕf。

“嗯，為了奶婆我們必須去試試?！标惱蠋煱阎鴻┦箘艙u，船頭涌起一陣陣水浪。

天上星星閃爍，河面水波蕩漾。陳老師和玉花心里都很焦急，恨不得在船舷裝上翅膀飛到梭子湖……過了橫塘，再穿過紅衛(wèi)窯廠的窯潭，梭子湖呈現(xiàn)一片暗青色的湖面，圍網(wǎng)就像敵人的封火線，在暗月天的夜色里重重疊疊。風(fēng)突然大了，陳老師和玉花連連打著寒戰(zhàn)，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

快凌晨了，船終于靠在西北岸。陳老師和玉花上岸時驚起了一群野鴨，這讓玉花和陳老師異常興奮，總算沒找錯地方。兩人摸索著尋找野鴨窩，終于在一堆蘆葦叢中找到了一窩野鴨蛋。玉花高興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奶婆有救了！”

玉花和陳老師高興地把鴨蛋裝進袋子，然后急急上船返回。到了家里，玉花把娘叫了起來給奶婆熬湯，然后端著香噴噴的湯送到幼兒園，拿湯勺喂給奶婆喝。

小小的幼兒園里到處飄著湯的香味……

二

喝了野鴨蛋熬的湯，加上這些天的治療，奶婆的病有所好轉(zhuǎn)，能讓玉花攙扶出來曬太陽了。大病初愈的奶婆眉開眼笑，逢人就說自己的命全靠玉花。玉花把奶婆從棺材里拉出來的“壯舉”一時傳為美談，大家都稱贊玉花的勇氣和孝心把閻王爺都感動了。

孩子們好幾天沒見著奶婆了，都跑過來纏著她。奶婆把鄉(xiāng)親們送的糕點和糖果分給他們吃，看著孩子們開心得又蹦又跳，奶婆露出笑臉，像一朵開放的菊花。晚上，奶婆拿出了大家傳說中的玉鐲，要送給玉花。玉花看著眼前漂亮的玉鐲，驚訝不已。只見那玉鐲的顏色翠綠翠綠，潤得不得了，有一種想上去咬上一口的沖動。玉花知道，她不能要這只玉鐲，這是不屬于她的東西，于是連連推辭。奶婆很生氣，開始給她講這只玉鐲的來歷：玉鐲是她的嫁妝，當(dāng)年母親給她時，告訴她這只玉鐲名叫“女兒翠”，戴上它后要孝敬老人，撫育兒女，那是做人的本分。所以奶婆時刻銘記母親的教誨，并對玉花說奶婆有一日沒一日，把它送給玉花是最好的歸屬。

玉花聽奶婆這樣一說，更是誠惶誠恐，說自己沒做什么，不能承受如此貴重的禮物。奶婆對玉花的言行非常感動，想想自己的兒媳婦，為了這個玉鐲先是騙自己去鎮(zhèn)上帶孫子，其實就是要她把玉鐲拿出來交她保管；見這個不行，說飯店虧本急需要錢，要她把玉鐲拿出來救急；奶婆還是不從，兒媳婦竟然讓她每天給飯店洗碗。奶婆這才回到村里，從此再也沒去鎮(zhèn)上。

“玉花，奶婆把玉鐲交給你，其實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那份孝心，對父母、對姐妹、對村人就像這玉一樣，摸上去冷冷的，但內(nèi)心卻是瑩亮的、純粹的，不容任何雜質(zhì)。你可做得到？”奶婆眼睛里充滿著期待。

“奶婆，我懂您的意思?！庇窕c了點頭。

“玉對有些人來講是錢，對有些人來講是命?！闭f完，奶婆將玉鐲給玉花戴在手上，玉花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分量從玉鐲上傳遞過來。

“奶婆，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珍藏這只玉鐲的。”玉花將玉鐲摘下來，用手絹包裹起來。

三

奶婆把玉鐲送給玉花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紛紛議論，有的說奶婆這樣做是對的，這些年玉花對她最照顧；有的說奶婆太過分了，怎么可以把家傳寶貝給外人；有的跑到玉花家要看看這個寶貝的真面目……消息很快傳到根妹耳朵里，她趕回來先是對奶婆罵了一通，罵完了就去玉花家，說玉鐲是孫家的傳家寶，怎么可以給外人？說玉花照顧奶婆是看中了奶婆的玉鐲，還說拿不到玉鐲決不會罷手。

玉花娘知道根妹的德行，要是不拿出來，這日子也別想過；玉花爹不知咋回事，剛送完白菜回來，就聽到根妹在院子里叫囂，引來很多村人圍看，出來說誰要你家的玉鐲？而后把玉花叫出來，讓玉花把玉鐲還給人家。玉花爹當(dāng)過兵，性格剛烈，為人正直。他去外村種大白菜，這幾年收成很好，都買上小卡車了。

“還算劉大哥講道理，拿了別人的東西是會爛手指頭的?！备眯χ砬榉浅５靡?。

玉花很是不舍，早知這樣還不如不拿，因為奶婆交給她是要她好好珍藏的，現(xiàn)在拿出來給了根妹，就沒法向奶婆交代了，怎么辦？

“玉花，把東西還給人家。”玉花爹催促著。

“爹——”玉花撅起嘴，顯得不愿意。

“哎呀，這東西本來就是人家的，你就不該拿?！庇窕ǖ窕烊グ褨|西拿出來。

玉花只好回屋把玉鐲取出來。根妹上前兩步：“沒想到你年紀小小還挺有心眼的?！闭f完一把奪過玉鐲，“告訴你，我沒說你是個小騙子已經(jīng)便宜你了?！?/p>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玉花娘不服氣，說玉鐲是奶婆送給玉花的，要根妹把話說清楚。

“哼，以后管好你女兒就可以了?！备米叱鲈鹤?，一副得意的樣子。其實很多村人心里都明白，這幾年她家開飯店賺了幾個臭錢，誰都不在她眼里，她巴不得奶婆早點死。玉鐲拿到手后，奶婆就像不存在了，往年過年總要回來看看，今年連個人影都沒見。

四

奶婆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她依然住在傳達室，每天清掃、沖廁、看護孩子，只是動作慢了。陳老師讓她不要動手了，沒事曬曬太陽，或去祠堂走走。但奶婆不愿意閑著，只要自己能做的都要去做。玉花來得更勤了，并沒因拿走了玉鐲而不管奶婆。其實她根本不在乎這只玉鐲，只是心里覺得很對不起奶婆，不知如何向奶婆說。玉花每天放了學(xué)先做完作業(yè)，然后給奶婆洗腳、擦身，和奶婆說話。奶婆的牙齒全落光了，但奶婆最喜歡吃蠶豆，玉花就給奶婆碾蠶豆，照顧得無微不至。聰明的玉花第二年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村里人都為她驕傲自豪，就連他爹娘種的大白菜也銷路大開。

奶婆終于老得不能動了。這幾天嘴里總是念叨著玉花，陳老師就捎信讓玉花回來看看奶婆。

那天，玉花提早回家。已是將近年關(guān)，有人說奶婆過不了這個新年了；有人說只要玉花回來，奶婆馬上容光煥發(fā)。但奶婆畢竟年歲大了，玉花來不及回家放書包就來到奶婆床前。奶婆躺在床上，窩在被褥里身體枯瘦，像一根干柴，好像隨時都會駕鶴仙去。

“奶婆，奶婆，我是玉花。”玉花在奶婆耳邊輕輕說。

“噢，玉花回來了?！蹦唐盼⒈犽p眼，面目祥和。

“奶婆，你想吃什么？”玉花給奶婆肩胛處的被褥塞塞好。

“吃不動了?！蹦唐耪f話很輕，而后抽出右手。玉花見此，連忙止住說，“奶婆，你要什么我來給你拿?！?/p>

“沒事?！蹦唐耪f完，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東西——用手絹包著，接著抖抖索索展開說，“玉花，這是奶婆欠你的，這回你拿好了，誰都不要告訴，噢?！?/p>

玉花一看，是一只玉鐲！她心里頓覺奇怪，聽說奶婆只有一只玉鐲，怎么又拿出一只？“奶婆，這是……”

“這是奶婆的心愿，這個玉鐲最配你?！蹦唐乓o玉花戴上。

“奶婆，我真的不能要?！?/p>

“閨女呀，奶婆跟你說實話，上次給你的那只是假的，這只才是真的?！蹦唐乓贿呎f一邊給玉花戴上。

“奶婆。”玉花終于明白了奶婆的意思，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不幾日，奶婆與世長辭，給臨近新年的村子帶來了巨大的悲傷。村里、幼兒園為奶婆辦了一個簡樸而又隆重的葬禮。阿翔帶著根妹、兒子也回村給娘送葬，但很少有人跟他說話，所以辦完事就回鎮(zhèn)上了。

玉花傷心至極。奶婆走了，也把她的童年一起帶走了。她摸著奶婆給她的玉鐲，心里更是難過，奶婆把珍藏一生的玉鐲給了她，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可以把玉鐲像奶婆一樣珍藏起來，但她覺得遠遠不夠……

玉花就把事情告訴了娘。玉花娘開始有些糊涂，奶婆臨終前把真玉鐲給了玉花，那么之前的那只是假的，心里覺得奶婆用心良苦，看來確實誠心要把玉鐲傳給女兒，可一想到根妹這個女人，她還是要讓玉花把玉鐲還給根妹，免得女兒受冤枉氣。于是要玉花趁早把玉鐲還出去，省得到時候根妹找上門來。這回玉花很堅決，說玉鐲絕不能給根妹，那是奶婆臨終特地關(guān)照的。玉花娘就說拿在手上也不太平呀。玉花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娘。玉花娘聽完，覺得女兒真的長大了……

五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根妹萬萬沒想到，婆婆最后還是把真玉鐲給了玉花，自己拿到的只是一只假玉鐲，吃了一個空心湯團，心里憤怒難忍，回到了村里。

根妹來到玉花家，可鐵將軍把門，玉花上學(xué)去了，玉花爹娘去橫塘種菜秧了。根妹決定去找村長評個理，一定要把孫家的東西拿回來。村長正在和幾個承包戶談?wù)摴麍@包種的事情，根妹走到村長面前：“村長，你得給我評個理，那玉鐲可是我們孫家的傳家寶，她玉花一個外人憑什么拿著不還給我？”

村長笑嘻嘻地說：“這可是周瑜打黃蓋的事情，我管不了?！?/p>

“不行，我家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备靡桓睔鈩輿皼暗臉幼?。

“那你要到了沒有？”村長說完，根妹一時語塞。

“根妹，奶婆的玉鐲早已捐給幼兒園了，你不知道？”承包戶阿黃說。

“??！”根妹暴跳如雷，“玉鐲是我們孫家的，我沒同意，不能算數(shù)?！闭f完要去幼兒園。村長叫住了她，“你去了也沒用，我告訴你，把玉鐲捐給幼兒園，是阿翔娘的意思，玉花只是按照這個意思去辦了?！?/p>

“就是花錢我也要拿回來?！备脭[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外面已經(jīng)圍了好多村人?！坝耔C是奶婆的，又不是你的?！北娙藢Ω玫呐e動都感到氣憤，而對玉花的做法都感到敬佩，奶婆的余生其實都在幼兒園照顧孩子，現(xiàn)在玉花把玉鐲捐給了幼兒園，可以說奶婆依然在為幼兒園貢獻自己的力量。

“根妹，你賺了那么多的錢，還在乎那只玉鐲？”村長說，“玉花這樣做，也是在為你們孫家臉上貼金，你要感謝她才對呀。”說完，村長拿出了一張報紙，說，“拿著好好看看，玉花的這一舉動都上報紙了，你看完后覺得自己還配不配戴這個玉鐲？”

根妹接過報紙看了起來，頭漸漸低了下來。沒多久，自己走出了村委會。大家跟在后面，看到根妹朝奶婆的墳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