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經(jīng)殺死過一個男人。但是很奇怪,許久沒人來逮捕我歸案。等待懲罰的那段日子里,我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閉門不出。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人會瘋掉的。
看電視里的災(zāi)難新聞是我唯一的嗜好,我像上癮一般迷戀屏幕最下方有關(guān)遇難者的最新信息。生命這樣廉價,那么我殺死一個人,會不會顯得不那么罪過。
出去買水和食物的時候,我通常不化妝,頭發(fā)也只是潦草地束成一團(tuán)。那造型很糟糕,沒過多久,就有多管閑事的人開始批評我了。
是批評的聲音!但聽起來油腔滑調(diào)。聲音說: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姑娘,一定要減肥嗎,看看你,都瘦成一根刺兒了。
說這話的是做手撕餅的蘇大叔,經(jīng)營著一家五臟俱全的小副食店,門口擺一個面攤,為附近小學(xué)的學(xué)生們提供午餐。
我們并不熟識。只是偶爾聽見有小孩子喊他蘇大叔。他也并不老,長相很嫩且面部極具喜劇感,有點像小學(xué)時坐在后桌揪女生辮子的那種小男生。
我總是被這種類型的男生弄哭。這次是因為一張餅。
蘇大叔那天批評完我覺得不大好意思,又開始逗我笑。很普通的一張面餅,他三兩下,用番茄醬弄上個大鬼臉。然后嘻嘻笑著遞給我說,吃吧,免費。
我突然就哭了。開始只是小聲啜泣,到最后索性放聲大哭。
那時候我特別希望蘇大叔把我當(dāng)成瘋子關(guān)進(jìn)精神病院。但我沒想到他比我還神經(jīng)。
他竟然老不正經(jīng)地蹲下來,問道,不會吧,我的餅難吃到把你吃哭了?
我抹一把鼻涕。我說沒有,你的餅很好吃。
蘇大叔說,好吃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要是有一天我死了,還以為曾經(jīng)有個姑娘是因為吃了我的餅才整天擺臭臉,蹲在馬路上狼哭鬼嚎的。
我發(fā)誓,那是我殺人后第一次笑。笑得很淺,但是很真,還不小心把鼻涕蹭到了餅上。
后來的一天,當(dāng)我想索要一張沒蹭上鼻涕的免費手撕餅時,我發(fā)現(xiàn),蘇大叔消失了。
(二)
讓我振作起來的,竟然是一個生死未卜的陌生人。這話回味得多了,讓人覺得很凄涼是不是。
但總算,我略微振作了一些。
還是與世隔絕,但我開始好好吃飯了。
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定還有人惦記我,被我殺死的男人的家屬,一定很恨我。我要好好活著,把自己養(yǎng)得壯實點,當(dāng)他們想通過折磨我來復(fù)仇的時候,至少我不會那么不堪一擊,讓人家失望。
但好好吃飯就需要多一點的錢。我的經(jīng)濟(jì)來源早就斷了,我需要做點小生意來糊口。
我在校門口擺了個地攤,賣一點零碎的小玩意兒。
那天,來了兩三個粉嘟嘟的小學(xué)生。其中一個男孩,大概很想討好旁邊的女孩,便指著攤子上的水槍,問她,你要不要。
女孩裝高傲,不吭聲。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一枚模樣丑丑的鬼臉橡皮。她說,我要這個。
小男生顯然不是很贊同她的審美,就說,你喜歡啊,那不如我做給你看。
說著小男生迅速把手指放進(jìn)嘴里,扯著臉皮,做了個非常專業(yè)的鬼臉,還配上一段鬼怪叫聲。女孩哇哇大叫,男生哈哈大笑。
這溫暖的畫面,瞬間擊中我。我被推進(jìn)回憶的萬丈深淵里,萬劫不復(fù)。
我不記得愣了多久。等我清醒過來時,旁邊羊肉串?dāng)傋拥睦习迥镌诿土业赝妻?。她急得直跺腳,說,還愣著干嗎,快去追啊!
面前一個戴棒球帽的人影嗖的一聲閃過,我像被注入口令的機器人,跳起身追過去。
我在追一個賊。裝著我血汗錢的那只廉價皮包,在我愣神的空當(dāng),被賊竊走了。
我從不知道我還可以跑這么快,像個職業(yè)長跑運動員。而且我還可以邊跑邊破口大罵邊想到很多事。我想到了我的伙食費、我的健康指數(shù)和我殺掉的那個男人。
后者像在我身體里注入一支強力激素,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那個人高馬大的賊,馬上就要被我趕超了。但是他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我因為追得太投入,完全控制不住速度,一頭扎進(jìn)賊的懷里。
我們倆都?xì)獯跤醯?。賊竟然還笑了。包里其實還不到兩百塊錢,他大概這輩子沒見過為了兩百塊錢玩命的人。
可是賊說的話很莫名其妙。他摘下棒球帽,大口喘著氣,說,這……這就對了。
我抬頭看他的臉,一下子呆住。好面熟,這不是那個誰嗎?對,蘇大叔!他怎么轉(zhuǎn)行當(dāng)賊了。
(三)
眼下的情景很腦殘。
我的雜貨攤子扛在蘇大叔肩膀上,我的手繞進(jìn)蘇大叔的大手掌里。
剛剛的八百米沖刺實在太壯觀,我忘了我前不久還是個一天幾乎只吃一頓飯的弱女子。等我跑下來才感覺到,我貧血了。我倚著蘇大叔,氣若游絲地說,你他媽給老子等著,敢搶我的錢,我等下再和你算賬。
算賬已是兩天后的事情。我在我出租屋的小床上扎扎實實睡了兩天。我醒來后,聞到了滿屋子的飯香。
蘇大叔笑瞇瞇地看著我,你他媽的說話不算話啊。不是說好了和我算賬嗎,怎么現(xiàn)在才醒。
我看著蘇大叔問,飯呢,先給我飯。
原來我以為,我不愛這個世界了,同時也被愛情給拉黑了。
但從蘇大叔餅上的那張笑臉開始,我便得到了提醒,我還是在愛著的。
我愛擺地攤,我愛八百米沖刺,我愛狼吞虎咽地吃一餐飯。
我還愛看蘇大叔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樣子,像我從前的戀人。
于是我吃飽了以后也靠了過去。把頭靠在他肩上,像從前和我戀人一起生活時的樣子。看看肥皂劇,看看球賽??吹綗o聊的時候,就勢動手動腳一番。
我和蘇大叔擁到一起的時候,沒有半點不自然,也不覺得無恥。只有和煦的風(fēng),從我的身體和心上輕柔地刮過去。
蘇大叔輕聲問我,你想不想愛我。
多了兩個“想”字,這句話很不同。
是的,我想。
但在此之間,是不是該弄清楚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誰。或者說,我到底是誰。
(四)
這一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很幸福的人。因為不久以后,我將是良辰的新娘。
他的求婚舉世無雙,他說寶貝,我從小學(xué)四年級就開始喜歡你了,這世上沒人會比我愛你更久了。
想想也是。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他就不停地做鬼臉取悅我的芳心。一個男人要做多少鬼臉才能贏得心愛的女人呢。良辰的愛,絕對是貨真價實的。
可是,有閃失的是我。
那時我去日本沿海的小城里看望良辰。他在那里和日商洽談生意,邀我去旅行。
誰都沒想到,那天出海會遇到海嘯。直升機來救援的時候,良辰就在我身后扶持著,可我實在太害怕了,不小心掉進(jìn)水里。
良辰也掉了下去。我記得他始終用力把我朝水面上推,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種讓人生疼的力度。
但我還是害怕。在水面上掙扎的時候我只會尖叫,尖叫,不停地尖叫。
良辰是我唯一的支撐點。我按住他的頭,用力把他踩下去。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將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也在生死線上掙扎,我只想活命。
然后我真的活下來了。
但良辰死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良辰不是死于意外。他為了救我,我是害死他的直接兇手。
我一直等著有一天,良辰的父母找到我,要我血債血償,這樣我也好受一些??赡菢右蔡阋宋伊恕?/p>
我于是搬到了我們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xué),找從前的記憶,然后一遍遍自我折折磨。
我總是假設(shè),親愛的良辰,如果當(dāng)年那個讓你付出無數(shù)鬼臉的女孩,不是我,今天你會不會還幸福地活著。
我的精神幾乎崩潰。那天去蘇大叔的店里,我其實是去買信紙和筆的。我想留封遺書給良辰的父母,告訴他們我真的很對不起。
可我在看見了蘇大叔的番茄鬼臉的那一刻猶豫了,我想,也許良辰是想讓我好好活下去。
(五)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講述這個故事。因為控制眼淚有點難。
我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指著上面一個被畫上鬼臉的小男孩說,我好后悔,曾經(jīng)吵架的時候把他的臉涂花了。我邊哭邊說,怎么辦,我想不起他小時候的樣子了。
蘇大叔良久沉默。
然后他走到衣架前在包里找了半天,遞過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說,沒關(guān)系,這里也看得到。
我驚訝得忘了哭。
蘇大叔有點不好意思。他指了指照片后排一個小男生說,這就是我,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我那時候沒事就愛扯你的辮子,經(jīng)常弄哭你。
我確實不記得了。良辰的印象太深刻,淡化了其他人。他不說,這么多年,我真的想不起來。
蘇大叔說,他原本經(jīng)營一家糧食商店,汶川地震后,他就在這家小學(xué)附近開了家小店。因為小學(xué)接收了一批汶川地震中的孤兒。他們來吃餅,不收錢。
那天第一眼看見我,他便認(rèn)出我了。多方打探,才知道我所經(jīng)受的災(zāi)難。
蘇大叔說,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幫你振作,是應(yīng)該的。他去報了個心理輔導(dǎo)班,潛移默化地幫我樹立信念。關(guān)掉店門,偷錢包,都是其中的手段。
蘇大叔說,還有一招殺手锏沒用呢。
我問是什么。他一把拉過我,一下一下地抹干我臉上的淚痕,然后輕聲說了兩個字: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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