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爸的電話來得不合時(shí)宜,我掛了,他又打,我只好接起來:“喂!阿爸,半個(gè)小時(shí)后我打過去?!彼贿B說了三個(gè)“好”,我怕他不守信用,索性關(guān)了手機(jī)。
阿爸打電話從來都是這樣,不分時(shí)候想打就打,而且會一直打到你接為止??墒撬f來說去,也就是牛吃草、羊下羔之類的雞零狗碎。
一忙起來就忘了開手機(jī)。下班回到家,阿爸正蜷縮在家門口,倚著大包小包閉著眼睛。正值數(shù)九寒天,他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喊了一聲:“阿爸!”
阿爸“嗖”的一下站起來,一連打了幾個(gè)噴嚏。我一邊開門,一邊埋怨他:“怎么不給寶音打電話?”
他把鞋子在門墊上蹭了又蹭,說:“我聽見有人喊他,覺得他挺忙,就沒說?!蔽业刮艘豢跊鰵猓骸八阅愕攘艘惶欤俊?br/> “沒事兒!”阿爸笑了,“我在草原上放羊也是一呆就一天!”我的鼻子酸酸的,這個(gè)傻傻的小老頭兒,現(xiàn)在是冬天,不能比。
飯做好了,寶音把菜都放在阿爸那邊,我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就撤了回來。阿爸看看我,慌忙把菜又推到我跟前:“托婭,你多吃點(diǎn)兒!”
我討厭他這樣稱呼我。從我嫁給寶音的第一天起,他就自作主張地給我取了這個(gè)蒙古名字?,F(xiàn)在,他把盤子推回來,又明確地提醒我,在寶音心中,他比我重。
我倔強(qiáng)地不肯吃菜,生生地吃了半碗白米飯。
2
結(jié)婚當(dāng)天,我第一次見他,他躲在熱鬧的人群背后看著我。矮小的身材,黝黑褶皺的臉,和寶音的高大魁梧相比,顯得有點(diǎn)兒渺小。
婚后我們吃安家飯。我給他夾菜,他趕緊站起來,雙手捧著碗。我說:“阿爸,你隨意點(diǎn)兒!”他捂著腮幫子,點(diǎn)點(diǎn)頭。
后來我才知道,彼時(shí),他剛拔了牙,說話走風(fēng)。從那以后,他就以牙痛為借口來看望我們。來的時(shí)候,肩上背的,手上拎的,恨不能把家搬來。
父親去世時(shí),我正懷胎九月,他連夜趕來,在父親的靈前磕了三個(gè)頭,用蒙語念念叨叨的,陪著我掉眼淚。那一剎那,我感動(dòng)得不知說什么好。
兒子出生后,他笑得合不攏嘴。我疑心他在父親靈前的那一番念叨,無非是讓他的孫子平安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連叫了我三聲托婭,我不答應(yīng)。寶音生氣了:“阿爸叫你怎么不答應(yīng)?”我賭氣道:“那不是我的名字。”
寶音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習(xí)俗?!蔽夜虉?zhí)地說道:“我不是蒙古人。”寶音瞪著眼睛沖我吼:“那你答應(yīng)一聲會死人?。?!”我反唇相譏:“不這么叫我,會死人嗎?”
寶音怒氣沖沖,一副要打我的架勢,阿爸一個(gè)箭步?jīng)_上來,毫不猶豫地打了寶音一個(gè)耳光。清脆的響聲,讓我們?nèi)齻€(gè)頓時(shí)面面相覷。
阿爸瞪著寶音說:“她坐月子呢。你就不能讓著點(diǎn)兒?”
第二天,阿爸嚷著要回去。我心里過意不去,鼓足勇氣說:“阿爸!你想叫我托婭,就叫吧!”
可是,從那以后,阿爸不再這么叫我了。而今天,我想他是叫脫嘴了。
3
阿爸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掏出來,大到羊腿、風(fēng)干牛肉,小到粉條、芝麻,我說:“阿爸,你留著自己吃吧!我們吃不了,也沒地方放?!卑值椭^,“嗯”了一聲。
帶來的羊腿很麻煩,要先把肉剔下來,再把骨頭卸開。我鄭重地對寶音說:“我不吃,這些東西我也不弄!” 阿爸拿起刀來,很麻利地把羊肉割下,把骨頭沿骨縫剁開,分別裝在不同的食品袋里。
廚房里到處是肉屑油漬,我一邊收拾一邊叮囑阿爸:“下次來什么都別帶!你看,多麻煩?!卑帜弥氤唛L的煙鍋,沒說話。
阿爸這一住就是半個(gè)月。我每天都要匆匆忙忙地跑回去,給家里的兩個(gè)男人做飯,單位離家遠(yuǎn),天寒地凍的,我騎著單車跑得很辛苦。一進(jìn)家門,一個(gè)勁地喊冷。
阿爸要走了。他笑著把孫子抱在懷里,用近似乞求的口氣問孫子:“跟爺爺走,好吧?”我這才明白,他是等著兒子放寒假,心里很是感動(dòng),可是公婆目不識丁,我不想讓兒子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呆得太久。
臨走的那天晚上,阿爸突然塞給我一個(gè)布包,說:“托——,不!圖圖,買一輛車吧!每天上下班,凍得真受罪!”
阿爸黑黑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寫滿了憐愛:“讓寶音每天送你?!蔽夷罅四蟛及诌f給他:“不用。我們自己買!”他不接,我執(zhí)意要給,他突然耷拉著腦袋說:“有點(diǎn)兒少?!”
看他神情落魄,我忙開玩笑:“那是!等你攢夠了,一齊給我!”阿爸馬上神采奕奕的:“好!我一定給你攢夠了。但你不能買太貴的?。 闭f完,哈哈大笑,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4
阿爸這一走,有半年沒來。
“五·一”假期,寶音想回去看阿爸。這個(gè)季節(jié),草原還沒長出草來,我不想去。寶音有點(diǎn)難過:“你不讓他帶東西,他空手又不好意思來,就得我們回去是吧?”想想也是,送東西,其實(shí)就是他看望我們的理由。
借了一輛車,行走在空曠的原野。該死的寶音,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不住地停車問路。我忍不住發(fā)火,他委屈道:“以前坐客車,直接送到嘎查(蒙語:村)了?!?br/> 我啞然失笑,有其父必有其子。
到家,阿爸手擋在額頭,仔細(xì)端詳,確認(rèn)是我后,他笑得滿臉的皺紋都一顫一顫的:“我今天老聽見喜鵲叫!原來是——”他大概怕叫錯(cuò)了,停了一下:“圖圖回來了!”
這一停頓,讓他的喜悅打了折扣。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問寶音:“該吃什么呢?”寶音笑道:“有什么吃什么?!卑职琢藢氁粢谎郏骸澳闶潜旆鼠w壯的,肉都讓你吃了吧?”
他去羊圈里看了一眼,又打量牛圈里那幾頭小家伙:“圖圖嫌羊肉膻,我們殺頭牛吧。”寶音說:“好!我們吃牛大骨?!?br/> 那頭小牛正甩著尾巴吃草呢。我于心不忍,再過一年半載賣了,能掙好幾千塊錢呢。阿爸說殺就殺,這么厚重的人情,我承受不起。
我說:“我想吃菜?!闭f完,我又后悔,這方圓百里人煙稀少,又是青黃不接的五月,哪里有什么新鮮蔬菜!
果然,寶音白了我一眼。阿爸搓著手,不知所措:“那該怎么辦?”寶音給我使了個(gè)眼色:“她愛吃干豆角!”我連連點(diǎn)頭。
阿爸大失所望,殺了兩只雞,吩咐額吉(媽媽)做了。他盤腿坐在炕上,點(diǎn)燃旱煙,遺憾地說:“你怎么不喜歡吃肉?凈便宜了寶音?!?br/> 我接著他的話說:“就是,連回來的路都找不著!”說到迷路的事,阿爸頓時(shí)來了興致:“我每次去看你們,下了汽車站,我就坐6路車,我記不住你們小區(qū)的名字。就記得過8站地,我就看車門,一開一關(guān)是一站地。可是,不知道是數(shù)錯(cuò)了還是咋的,老是提前下車……”
阿爸像個(gè)孩子似的,向我炫耀他的糗,吸一口旱煙,又慈祥地看我們一眼,愜意而靦腆。
5
回來后,我和寶音因瑣事爭吵。正在冷戰(zhàn),突然接到阿爸的電話:“圖圖!我又下錯(cuò)站了,你能不能——”我本能地想說:“呀!阿爸帶好吃的來了!”
可是我正跟寶音賭氣,于是沖口而出:“我正忙,你給寶音打!”
下班回到家,冷冷清清的。我有點(diǎn)擔(dān)心,萬一他沒聯(lián)系到寶音怎么辦?
還是打個(gè)電話吧。電話是寶音接的。我問:“阿爸他——”
寶音打斷了我:“他暈倒了!我們在醫(yī)院?!睍灥沽耍课业哪X子一片空白!當(dāng)年爸爸去世時(shí),媽媽給我打電話:“你爸走了?!蔽也恢馈白吡恕币馕吨裁矗粫r(shí)隔幾年之后,又有人用“暈倒了”來形容那個(gè)待我如生父的蒙古族老頭,那么,他——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打了車就直奔醫(yī)院。
還好。阿爸很快脫離了生命危險(xiǎn)。
阿爸出院后,就在我家養(yǎng)病,雖然是輕微的腦出血,但他的說話卻再也利索不起來了。
有一次,寶音隨手拿了一張碟給他看,不想正是父親葬禮的那張。我想換,阿爸不肯??吹桨衷诟赣H靈前邊磕頭邊念叨的畫面,阿爸突然像個(gè)孩子似地嚎啕大哭,我們慌得不知所措。等了好一會兒,他不哭了:“圖——圖,我是想,多活幾年,替你爸,疼你??晌椰F(xiàn)在……”
原來,十年前他在父親靈前念叨的是這個(gè);原來,他不停地給我送東西,總想叫我托婭,只是一種愛的表達(dá)方式;原來……
我的眼淚終于像決堤的洪水,流得滿臉都是:“你會好的,阿爸!我要吃你帶的羊肉,你要給我掙錢買車!還有,請叫我托婭!”
阿爸緩緩地轉(zhuǎn)過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看著我,想笑,咧了咧嘴,涎水卻流了下來。■(責(zé)編 冰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