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我的家譜的了解,只到我的曾祖父為止。在我母親家這一邊,我的外曾祖父德奧多羅·里瓦斯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從桑坦德遷到了索諾拉,在阿拉莫斯定居下來。這是一座美極了的城市,是墨西哥北部沙漠中的一個花果園,城里游動著白銀的幽靈和煙霧般的印第安人。我的外曾祖父在那里做到了制幣廠的總監(jiān)。而對他的子女的情況,我知之甚少,因為我的外婆埃米莉婭·里瓦斯·希爾對家族方面的事很少開口,好像她要緊緊地凝聚和保護一個為苦痛和死亡摧殘的家。她嫁給了曼努埃爾·馬西雅斯·古鐵雷斯,兩個人在馬薩蘭度過了他們最初的戀愛時光,我的母親就在那里出生,在奧拉阿爾塔斯大道旁。看看二十世紀初的那些照片,我的外婆是個小個子女人,膚色很深,鷹鉤鼻,黑眼睛,目光深邃而堅定。我的外公則身材魁梧,皮膚白皙,很英俊,從頭到腳都透著細致和優(yōu)雅:上了蠟的小胡子,謹慎的目光,得體的長禮服和寬領帶。在他們四周的,像一束白花一樣,是他們的四個女兒。她們都身著一襲白衣,其中三個(瑪麗亞埃米莉婭、卡門和塞莉卡)都是眼神迷離,而我的母親貝爾塔則帶著她慣有的堅定眼神。但這些晨曦般的衣衫不久就變成了喪服。塞莉卡在她十歲那年死于猩紅熱。
而我的英俊外公,這樣的瀟灑,這樣的魁梧,卻不幸神秘地染上了最可怕的疾病,麻風病。他的年輕妻子和他的三個女兒必須帶著苦痛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向毀滅,沒法同情卻又不能棄之不顧。在外公死后拍攝的那些照片中,我看見了她們。她們都穿著黑衣服,額頭上系著黑布帶,黑色的長發(fā)幾乎要直豎起來。我的外公是個誠實能干的商人,卻沒有留下遺產(chǎn)。后來我認識了他的兄弟們和我的姨母們,也就是他的侄女們。他們長得都很像。他們都身材高大,白得像幽靈,老人們的皮膚像羊皮,年輕人們的皮膚像是上了蠟的。她們中的一個長得很特別,是個修女。我的寡婦外婆就得全力撫養(yǎng)她的三個女兒了。小時候住在索諾拉時,她與阿爾瓦羅·奧布雷貢是好朋友。后來奧布雷貢做了總統(tǒng),就給了她一個學校督察的差事,而何塞·巴斯孔塞洛斯部長則讓她在1921年開始的偉大的掃盲運動中扮演了積極的角色。那個時候,掃盲運動面對的是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事實:百分之九十的墨西哥人是文盲。
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以后,我的外婆就安心退休,并接受來自富恩特斯、羅曼迪亞和華雷斯三家人的親切幫助。她跟她的女婿們的關系總不能風平浪靜,正如她的好強的個性所預示的。在女兒們面前,她仍像母獅子一般,永遠守護著她的幼崽。而在她的外孫們面前,她卻成了歡樂之源。她總是割舍不下過去。在她的生動講述中,那漸漸遠逝的過去又完完整整地回來了:索諾拉,巖石,革命,馬薩蘭,寫在簽名簿上的恩里克·岡薩雷斯·馬丁內(nèi)斯的詩,已經(jīng)忘卻了的鋼琴之戀,對黑白電影的依戀——盡管她把它們想象成是彩色的……
我的奶奶埃米莉婭·波提格跟她脾氣相近,性格上卻更加嚴肅。她出生于從德國達姆斯塔特市遷來的移民家庭。他的父親菲利普·波提格是狂熱的拉薩爾主義者。當費迪南·德·拉薩爾跟鐵血宰相俾斯麥攜起手,堅信只有普魯士容克貴族和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的聯(lián)盟才能把國家從惡俗的貪婪和資產(chǎn)階級野心中拯救出來時,他離開了德國。波提格兄弟坐上了開往美洲大陸的船,在新奧爾良上了岸。在那里,他們分道揚鑣。大哥去了北方,在芝加哥安下身,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的孫子娶了安娜,就是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的女兒。菲利普則到了韋拉克魯斯,愛上了這座小鎮(zhèn)和卡特馬科湖。就在那里,他建起了收益頗豐的咖啡種植園,后來有了三個女兒:我的奶奶埃米莉婭,我的姨奶奶馬麗亞和路易莎。他還給這個家增添了一個私生的小女兒安娜,一個黑白混血兒。在家里,他嚴禁講德語。他要忘掉舊世界,成為墨西哥人。
我的祖父拉法埃爾·富恩特斯·貝雷斯是一個移民自加那利群島的商人的兒子。他的父親卡洛斯·富恩特斯·貝尼特斯跟一個漂亮的白人姑娘克羅蒂爾德?貝雷斯定下婚約。準新娘在路上遭遇劫匪。匪徒們要她交出戒指,她不肯交出來,結(jié)果那些戒指還是給一刀奪走了。我的爺爺在一個港口長大成人,在舉辦于特拉克塔爾潘的一次圣燭節(jié)上認識了我的奶奶。當時,他有四十歲,她才有十七歲。照片上的那個男子,個頭不高,長著鷹鉤鼻,目光敏銳,兩道眉毛生得很奇特,彎彎的像兩個長音符號,使他看上去總像是在發(fā)怒,甚至像個惡魔。而我的奶奶埃米莉婭則像一尊哥特式雕塑,瘦長,莊重,高大,被賦予一個完美、筆直的輪廓,這個輪廓使她的臉龐具有一種高貴而永恒的對稱性。
他們一共生了三個子女。老大卡洛斯·富恩特斯·波提格做了詩人,很快就成了名,是薩爾瓦多·迪亞斯·米隆的得意門生,一個高高瘦瘦的金頭發(fā)的公子哥兒。二十一歲上時,他去墨西哥城學習,就再也沒回來過。他在那里死于一場席卷全國的傷寒。當時的墨西哥落后、混亂,衛(wèi)生條件極差。不過全家人也有過快樂的歲月,先是在港口,我的爺爺在那里擔任墨西哥國家銀行的經(jīng)理,后來是在哈拉帕,在那里他仍擔任舊職,卻眼見著身體每況愈下。他得的是一種慢性的癱瘓病,最后成了啞巴,坐在輪椅上,只能通過他那對怪眉的活動來表達自己,就像《基督山伯爵》中的那個老維爾弗一樣。從父親那里,我了解到這個老頭涉獵頗豐,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和英文的書都能讀。我從我的爺爺拉法埃爾那里保存下來幾本非常精美的舊版圖書,有但丁的,斯威夫特的,瓦爾特·司各特的,都是在十九世紀印刷的,字很小,得用放大鏡來看。父親還跟我講,每個月,爺爺都會拉著他的手帶他去港口,等著從利物浦和勒阿弗爾開過來的郵輪。那班郵輪到達韋拉克魯斯,帶來好多花花綠綠的雜志——《倫敦圖片新聞》《巴黎生活》和皮埃爾·貝努瓦、阿爾豐斯·都德、皮埃爾·洛蒂等人的暢銷小說。
眼見丈夫康復無望,我那堅強的祖母埃米莉婭·波提格就將家搬到墨西哥城,并在梅里達角的高處建起了一個會館,給路經(jīng)首都的韋拉克魯斯人提供方便。當時因為受革命運動的影響,好多家庭都從外省遷到了首都。我的祖母埃米莉婭,這個毅力頑強、意志堅定的女人,照料著她癱瘓的丈夫,做一手有著韋拉克魯斯地方特色的好菜,比如炸香蕉、章魚湯,等等。與此同時,我的姑媽埃米莉婭給她幫忙。她受著她母親的堅強意志的支配,一生中一直覺得自己有義務照料父母,勝過關心自己。就像流行小說中所說的那樣,為了盡兒女的責任,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
而我的父親拉法埃爾·富恩特斯·波提格則為了實現(xiàn)一個理想,離開了他度過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家鄉(xiāng)。這個理想從他兒時跟爺爺去港口等郵輪時就萌發(fā)了,一直在激勵著他。他很小就開始看大人的書,總想把書中的故事搬上舞臺,在韋拉克魯斯銀行的大體育館里演出話劇。十三歲時,作為哈拉帕軍事預科學校的士官生,他前往韋拉克魯斯參加抗擊入侵港口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戰(zhàn)斗。他還沒走多遠,美國人的占領就迅速完成了。十九歲那年,他悄悄溜往哈拉帕,想?yún)⒓淤M爾南多·索萊爾的劇團,但也沒走多遠。我爺爺在科爾多瓦火車站候到了他,揪著他的一只耳朵把他拖下了火車。
二十五歲那年,時任韋拉克魯斯大學法律系青年律師和教師的父親加入墨西哥外交機構(gòu),擔任美墨抗議受理委員會的律師。這個委員會是專門為受理美國公民對美墨邊境上的戰(zhàn)爭行動的申訴而設立的。他在那個年代里駛遍墨西哥城的老舊的黃色有軌電車上結(jié)識了我的母親,他們結(jié)了婚,去了巴拿馬,成了頭等外交官。九個月后,1928年11月11日,我在那里出生。
我們形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若是由托爾斯泰來看,我們并算不上一個太有趣的家庭。但是誰會愿意用幸福來換取“有趣”呢?我的妹妹貝爾塔于1932年生于墨西哥,我們在華盛頓、智利的圣地亞哥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墨西哥使館里度過了童年時光。無疑,東奔西走的外交官生活將我們聯(lián)在了一起——父親常說,我們是穿著燕尾服的吉卜賽人——但將我們聯(lián)在一起的,更是我們在共同生活中營造的互相尊重、親情不竭的環(huán)境。阿方索·雷耶斯有句話說我父親:“他是個純真的人,沒有泡沫?!边@個沒有泡沫的人有一天抵達駐里約熱內(nèi)盧的墨西哥使館,看見這位墨西哥最偉大的作家正在批閱公文,解讀電報,整理檔案。“堂阿方索,這座辦公室交給我了”,父親對他說,“您專心寫作吧”。跟另一位偉大的大使、由卡德納斯政府派往華盛頓的弗朗西斯科·卡斯蒂約·納赫拉在一起時,父親改善了他奇怪的工作作風,對細節(jié)更加重視,這些品質(zhì)讓他在外交部里和駐巴拿馬、海牙、羅馬和里斯本的使館里出類拔萃。離開外交官崗位,退休,等于是殺了他。退休回到墨西哥后,他不斷地找尋著他的司機,他的報告,他的外交日記。沒有了這些,他漸漸地失去了光輝,變得茫然無序,那充滿了失落和懷念的眼神令人感動。
正是他傳授給我關于文學的基本常識。他的激情,他對亡兄的未嘗之愿的默默的敬仰,自我兒時起就感染了我。他幽默、溫柔而嚴守信用,是一個好榜樣。我的母親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愛情從未間斷過。在他去世的那一天,他做了兩件事情。他換上一套新衣服,并親吻我的母親。她總是代表著家庭的尊嚴和規(guī)矩。雖則東奔西走,需要不斷地適應新一處的學校、語言、習俗,我們家卻一直恪守著嚴肅、正直、不與野心家和好耍陰謀的小人多往來的原則。她也不乏幽默感。她是出色的撲克牌玩家,我曾親眼見到她讓革命將領們一敗涂地,以至于他們在使館的晚宴上還嚷嚷著要跟她較勁。就是到了今天,在她的九十高齡,雖則多病卻依然完好,她還跟我透露說:“我的人生中有一大憾事。我很想開直升機呢?!?br/> 她開得出神入化的是我們的別克轎車。每年夏天,從華盛頓開到墨西哥城,忍受著酷暑、得克薩斯州的歧視(“此地不接納狗和墨西哥人”)和塔馬遜查雷的彎道。這實用的嫻熟車技大大彌補了我父親的天真和理想主義。我的母親是管理家庭的人,她制定時刻表,將衣物收拾整齊,理清汽車、教育、住房上的債務。她比我的父親看得更遠。父親是極講紀律、極守信用的人,同時又勇敢、天真、溫柔,不重錢財。有時他是力量充沛、毫不留情的人。他跟我就曾是這樣子:至今我還能感受到被他抽打時的疼痛。當他是這個樣子的時候,他就變得不講信用、不守紀律、無禮無節(jié)。在腐敗的或是高傲的墨西哥政客面前,他就是這樣。我至今還記得他因為波多西暴君貢薩羅·N·桑托斯缺乏應有的尊重,跟此人面對面交涉的場面。我還記得他在阿貝拉爾多·羅德里格斯任總統(tǒng)期間,面對接連不斷的賄賂和法律的遭受踐踏,斷然辭去聯(lián)邦區(qū)總督的職務。在那個任上,他只待了兩個月。我相信他將在天國得到永生。
?。ㄟx自《我相信》,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