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是朦朧的黑暗,只有臺燈撐開了一片素白的紙。在這種環(huán)境下,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注意力,無論是讀書,還是寫字。
時間很昏沉,氣氛很微妙,想象很喧囂。
但一個人畢竟需要金色的陽光與空氣。書頁里沒有這些,它的氣息是陳年的,歷史的,讓人一聞就禁不住昏昏沉沉,醉在故事里頭。大學的空閑和自由度都是極大的,因而我便這樣暗無天日地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后,我的室友竹子實在忍不住了。
一個下午,她在短短幾分鐘之內,監(jiān)督著我換衣梳頭,出了宿舍門,然后語重心長地對我教誨了一句:總是坐在屋子里不好。
我甚覺有趣,說,你還不是一樣。事實上,很多大學生都步入了宅時代,隨大流而已。
竹子赧然。但她畢竟比我熱愛戶外。每隔幾天,她都帶著她那銀藍色的小卡片機到校園里閑游。我們的校園很大很古老,有很多值得閑游的風景。比如巨大如電影場景的草坪,參天古木,雪白的北門廣場以及古老的牌坊——或者,跑得更遠些,到一墻之隔的世界里轉悠幾圈。我們的大學是一個半封閉式的地方,庭院深深,沒有廣播,沒有聒噪??伸o處讀書,亦可隨性離開,到那些熱鬧的地方走一走。因此,無論在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出去,都能發(fā)現(xiàn)幾處很是有趣的新變化。比如,兩南北向一東西向的三條大路,花跡已日漸深濃;再比如,竹園的水流漸漸低了,細長的竹葉也泛了黃,乘著涼風從每個人的鏡頭與眼眸前濺落;還有空氣中漸涼的陽光,樹木漸暗的年輪以及我們漸長的影子,漸長的時光。
到了冬天,白日變得又冷又窄,像是穿了一雙冰冷的薄襪子。我和竹子就這樣走在某個冬日里,斜挎著德國三色旗顏色的帆布包,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攥著卡片機。
經過長時間的夜晚模式,我不太習慣陽光了,只好微低著頭,瞇起眼睛。目光一移,掠過這被太陽灼燙得泛白的世界,眼皮下有鈍鈍的痛感。這樣,我視野里的世界就產生了一種虛幻感,有些透明化和邊緣扭曲。野外紀錄片里的炎熱天氣往往是這樣的,空氣如水一般層層蕩漾,讓所有的物體和大地一起浮動起來。但這是寒冷的冬日,并不是炎夏啊——那么只好這樣解釋:我被那太陽灼灼的顏色迷惑了。
而在這般情況下,我們的短途旅行又怎會不奇異呢?
我們走出了校門。
對于一個新生來說,大學校園就像一座不動聲色的迷宮,你永遠都不知道會在哪一隅發(fā)現(xiàn)一扇通往外界的門。一堵爬滿常青藤殘跡的紅磚墻上也可能有出口,只是不知道那墻外是一條河,還是一片林子。寂靜從墻外無聲無息地潛入,間或夾帶了一聲懶洋洋的貓叫聲。因此,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弄不清自己走到了哪條街上,是離我們的小屋子越來越遠了,還是又回到了四堵高墻的外圈?我永遠也認不出來面前這棵極高的樹,是不是我從窗口看到的那一株。在那只有陽光和風出入過的窗口,我遠遠地認識了一棵樹的樹冠形狀,卻從來沒有接觸到它粗糙而富有雨水氣息的枝干和根莖。
有時我十分羨慕土地。它多么幸福啊,可以將每個人、每棵樹的根都拴在自己懷里。當一個孩子踢踢踏踏走在大地上時,他就像一個滿足的小寵物,在泥土柔軟的懷中一遍又一遍逡巡、探索。而我們穿過一條陌生的街道時,似乎在繞著一條披在大地肩上的圍巾閑游,時不時地眼前一亮,鉆進那些藏著食物、玩偶和漂亮衣服的奇妙褶皺里。
將逛街當作是一種旅行,這是很多人不認同的?!蚁嘈疟厝粫姓J同的人。誰說一條普通的街上就沒有看點呢?看,美麗的圣誕樹已在店鋪中悄然生長。
因為要欣賞,如同旅行一般,那就不能抱著趕路、購物以及消食之類的目的。所以我更愿意稱這種活動為走街,比“逛”多了一分經意,比“趕”少了一分匆忙。琳瑯滿目的商品是一種風景,但它不是全部;路途不在長短,只要細心一點,再貧瘠的街道,總歸是有看頭的。
我所說的貧瘠,不是貧窮,而是單調。由幾種暗沉沉的線條和色彩構成的小街道,隨處可見。一間小鋪子就算是它身上很美麗的一幅裝飾畫了。不過盡管乏善可陳,誰知道那小鋪子里,藏著什么寶貝?——打毛衣的老奶奶,曬太陽的家貓,挑玩具的小孩子——哪一樣放在鏡頭里都是絕好的畫面。沒有反光板,沒有化妝,取景最放松的姿態(tài)和最生活的面貌,制成我們記憶的小照相本子。
我想,這個場景放到任何一個國家里,都相當溫馨。
當然,走在不同的街上,賞心悅目指數(shù)也有高下之分。最破壞街景的,是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的垃圾,目之所及便大倒胃口。而破壞力更強的,是無視周遭環(huán)境氛圍,強行搭造起來的建筑物。一條街上最美的是光線、建筑與植物干干凈凈的結合,總有一些風格是固定搭配。一條野趣盎然的鄉(xiāng)間小路旁出現(xiàn)一棟金屬大廈,當然極不協(xié)調。
走街的時候不需要戴著耳機聽音樂。那樣雖然看起來很有范兒,但會阻隔一些別的聲音,一些絕不會有人錄下來,卻有別樣一種迷人風韻的聲音。我現(xiàn)在在廣州讀書,這座南方城市里很少能看到水道,只一條珍珠色的珠江平靜地流過我們學校的北門碼頭,像是全城河流的一篇總結。而走在干燥的街道上,我總是有種聽到淙淙水聲的錯覺。一回頭,車流人流斑斕地淌過這個世界,聲勢浩大,卻不留下一絲漣漪。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女孩站在店鋪的門口,穿著小外套、白色開衫和牛仔褲,像一頁青春打開在那里,俏生生地裝點了她身后明亮干凈的大玻璃窗。但她不是無憂無慮的學生,可以肆無忌憚地欣賞一番櫥窗里的商品然后回家。她是一個打工的孩子,沒有假日,沒有節(jié)日,卻要因為這些日子在街頭發(fā)著無休無止的廣告單。她是鮮艷街景中的一個捧花者,是高臺上的裝飾綢帶,是舞會里的一只白色氣球,卻獨獨不是享受生活的人。
而我不敢將她納入我的鏡頭。竹子說她覺得,被別人拍到照片,尤其是未經允許的偷拍,就像偷走了被拍者的一份記憶。這個人無意中的姿態(tài)、表情和情緒被記錄在別人的相機里,怕是不會全然心甘情愿吧。
因此我只將她作為一個形象,記在我的故事里。
現(xiàn)在重新回到我們的短途旅行上來。竹子是我的固定旅行伙伴,我喜歡和比自己有經驗的人一起做事情,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而且超出了書本知識。比如照相取景,竹子可以把早點攤上的糯米飯拍得亮晶晶的,非常勾人食欲。而我可能就會拍出平凡無奇的一籠小肉包,且鏡頭顫抖畫面模糊。人類的群居更大的意義不僅在于保護自己,還在于學習他人的技能,并以此為基礎,進化出更高級的智能來。所以,兩只遠古遺族的小猴子,經過互相學習和自我省悟后,現(xiàn)在已經可以有模有樣地拿著卡片機拍街景了。這樣說可能有些傷人類的自尊心,但我們的確就是這樣從蠻荒時代走過來的。
街上有時候會不定期出現(xiàn)一些特殊的景觀。一匹灰白的老馬有可能會在你不經意間突然從街角轉出,慢悠悠地晃著蹄子,像是從某本故事書里脫了出來,掉在這個城市里,這條與它格格不入的街道上;而在白天、黑夜以及晝夜相交之時,常常會有一位詩人在校門外人行道上出售他的詩集。他年紀很大,頭發(fā)剪成老藝術家的樣式,半長,花白。下雨的時候,他就扯一塊塑料布,將他改裝過的自行車以及上面的書筐都遮起來。他瞇著眼睛,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折疊椅上,不招徠顧客,像一個不會做生意的老學究。但大學生們很照顧他,聽說有一次,校警維持秩序讓他去別處賣書,一群大學生圍了上來,在校警面前將他所有的詩集一買而空,然后揚長而去。
很有熱血青春的味道。如同80年代的海子他們那樣。
竹子會拍意境很好的照片,技術操作上我不如她。但我可以在回到屋子里之后,讓眼睛依舊停留在那條街道上,像一對黑白蝴蝶,緩緩飛去,又飛回,憑記憶和感覺寫下蝶翅上的細紋——那是街上的風沙和聲音銘刻上去的。
我向來相信,文字比畫面更富有想象的空間。文字不在于如實地描述一件事物的性質和質量,而在于描述它的靈魂,使它在讀者意識腦海中浮現(xiàn),也許模糊了邊緣,也許改變了顏色,卻仍可以一眼認出來。因為每個靈魂都有它獨特的氣場,這些氣場相碰,疊加,融合,從而構成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和書中的世界有著同樣的元素成分表,有同樣的水,同樣的碳以及同樣頻率的呼吸。
我們經常與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不是么?
因為這種對現(xiàn)實的不確定感,有時候,我覺得這條街是某個我看不見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條街,挑剔地望著每一面墻和每一輛車子,隨時準備伸手改上幾筆。每個店主,每個顧客,每一個迎面而來的行人,在他的筆下都是有故事的人。以前我沒有這樣想過。大學以前的我走在街上,對每個陌生人都漫不經心,仿佛他們只是一個平面的有聲有色的影子,只在我看到的地方出場,而當我回到家里時,他們便退居幕后,消失在我所不知道的黑暗里。在大學里,我學會了以更多的方式來看待這世界。比如我以前就從未將自己想象成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而現(xiàn)在,我看到一段段未來與我擦肩而過,留下具有歷史感的背影。街道因為這些未來和過去而存在著,富有活力與真實感。無論這故事由誰書寫,它屬于我,這條街的某些美麗瞬間屬于我,就夠了。
我喜歡這真實的街道。它讓我感覺一座城市還活著,還與大地相連,這座城市里的人也還在大地上行走。
王小波在《紅拂夜奔》里說,一個人死了,他身上所有柔軟的地方都會消失。
那么,一座城市死了呢?是否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聲音,那些閑云掠影,那些落葉飛鳥,都沉沉地變作了塵埃,埋葬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我很慶幸,可以和好友一同自由自在地走在如今活生生的街上,聽車馬喧囂中夾雜的鳥語風吟,偶爾在灰色的路面上撿起大朵大朵火紅的木棉花。仰起頭,木棉樹那無數(shù)的黑色樹枝,夢境一般攏住了路旁的高樓。
我想,我的一生還擁有很多條活生生的街道,其中大部分我還沒走過,因此對未來有了更強烈的期盼,這種期盼是一種幸福感。栽滿梧桐樹,金黃色的大道,穿著米白大衣、戴著絨手套的淑女閑庭漫步;石板階梯,路旁排列藍色圓屋頂?shù)难┌追孔?,海鷗在風向標上唱響愛琴海的神話;擁有五匹馬的銅馬車,高昂在步行街的街口;一邊沿海,一邊靠山的泥黃色山路,風猛烈地飛馳而過……
人們總說月亮是不可靠的,如同人心一般。一條街,一座城市的變化要比它們緩慢多了吧,可它們終究會變樣、消失。夜空中有一些黑跡,那是星球毀滅后的模樣。地球經歷過它的最后一瞬之后,不知會在宇宙里留下怎樣的遺跡。也許,是一條閃閃發(fā)光綿延無際的塵埃之路,我們,還有所有曾在世上出現(xiàn)過的人們,依然在上面行走,身無一物。
當我們回家,走上宿舍樓第四層時,透過那棵比屋子還要高的老樹枝丫——我們看到,至少在這個時代,在地球的影子里,月亮從未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