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陰天里的祭奠
又是陰天,暗淡氤氳的霧靄中總有那么一縷銀灰色的蕭索。
就像天地間有一支無形的鉛筆,在路上,在山間,在湖面淡淡地描。那些晃動著的銀灰色的影子,是世上曾經發(fā)生的故事所留下的痕跡嗎?
陰天比任何天氣更能讓我安靜。
相對于陰天,晴天的陽光讓人有種心神不寧的溫暖,雨天的淅瀝容易把人陷入泥濘和悲哀之中。只有陰天,不動聲色,任憑他人去揣測,永遠不知道那模糊的灰幕背后,到底是灼灼的陽光,還是另一層灰色天空。
仿佛有一抹介于黑與白之間的壓力,將浮躁的心緒暗暗按下,讓我得以想一些平時不愿花力氣去思考的東西。
比如,這個世界的一瞬擁有多少個人?
這些人,又擁有多漫長的一生?
我從來不敢奢望,會有一瞬是我獨獨擁有的,過去任何人的任何一個影像里,都沒有類同的姿態(tài)和情緒。
又比如,誰在我的童年遇到過我?那些轉瞬即逝的日子,除了我以外,還有人記得嗎?那個坐在路障上的小女孩,那個抱著紙箱的小女孩,那個在冬天的馬路上尋找丟失的倉鼠的小女孩,那個一次又一次,在鵝卵石小路上挖著松動圓石的小女孩……會不會有一只白色氣球飄到世界的外面,裝載著我全部的小時候,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沐浴月光?
新年之前,聽說一個噩耗,史鐵生先生突發(fā)腦溢血,在京去世。
那個影子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十二月三十一日。
庚寅年,戊子月,乙卯日。
后一種說法顯然比前一種更沉郁,更肅穆,更悲傷。
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一天是他的節(jié)日。我們目睹他逐漸融入一片素白,然后,化身為一抹素白。
于是在這一場陰慘慘的風雨滿樓之時,我又多了一件可以思考的事情。——他會去哪里呢?那些關于他的回憶,會到哪里去呢?
小時候的記憶,一夜長大。讀他的關于死亡的文字,關于生存下去的文字,那時只覺心靈上的震懾,如今卻是難過得無法言說。多年未關注他的文字,斷層與空白卻似乎全然不存在,童年和現在的記憶,仿佛是空中細長舞動的手影,搖曳著,在時間的某一個角落,觸到彼此,緊緊交握,融成一線。
那上面閃閃發(fā)光的,是凝聚的淚珠嗎?
大地上無數星星點點的屋宇下,盤旋著無聲的哭泣。它們有長有短,有深有淡,卻擁有同樣的懷想和悲傷。舊課本上的鉛字慢慢剝離紙面,透明,淡化,如煙霧消失在泛黃的空氣里。隨后聽到一個聲音,遙遠而虛渺的聲音:他的新書被飛速印了出來,上架,散發(fā)著青澀而舉世無雙的墨香。
于是屏蔽了這些聲音,回到我的陰天,沉浸在不可名狀的懷念中。
明天,也許會去買一本新書。2.有些美好不過是年輕
有時候,本來很美好很奇幻的畫面,卻沒來由地勾出憂傷。
每次看到黃昏、夕陽、老兩口一同散步這樣的意象出現時,我會被那經年之后的幸福所打動,卻總是默默地感受到一種無奈,夕陽亦沉落在揮之不去的黯淡心境中。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無限好的時光,如果預見到它在未來的某一天必定會結束,湮滅,再也不復,那美好的畫面也會鍍上一抹晦暗的影子。
有些美好不過是年輕。
再輝煌的建筑,當青苔蔓上破碎的墻根,清月掛上千百年的屋檐之時,也是荒蕪。
再驕傲的英雄,當劍鋒染了銹跡,鬢發(fā)惹了斑白之時,也是蒼涼。
再不好看的小女生,走在路上也比顧盼生輝的妝面女郎有青春活力。
再不起眼的野草,當它茸茸地在泥地上泛著綠意的時候,也會將初春惹得氣氛朦朧。
因此我看到遲暮,就會憂傷。
憂傷這個詞,不是演給別人看的做作,不是哄騙眼淚的文字,不是將氣氛調得無懈可擊的光與影,它什么都不是。
只是人類能感受到的,最人性的情緒啊。
無論憂國憂民,還是傷懷傷情。
我還不敢憂國憂民,因為這種憂郁的力量太過渺小。而傷懷傷情,卻又沒有過分的悲痛經歷。那些小哀傷小郁悶的情緒,根本不足以構成有分量的文字,值得在紙上多保留幾個世紀。
但人是有權利沉浸于自己的小哀傷小郁悶里面。偶爾,如果沒有這樣靜默的沉浸,那么世界上一半的人都要瘋掉了。很多人抨擊安妮寶貝,或者模仿她的時候,著眼的都是那一層孤寂和落寞,卻從沒想過這些文字為何孤寂落寞。所有的憂傷都有原因的,當一個寫作者失去親人的時候,她絕然寫不出快樂的句子。
有些人天生熱愛生命,熱愛世界。這樣的人,世界會給予他無限的快樂,也會在他的心上加諸過多的哀傷。
有些人對這個世界冷眼相待,但他們不一定活得不快樂。愛,有大有小,他們也許是沉默的深海魚,以寒冷為溫暖,以黑暗為陽光。
我們無權否決任何一種生活態(tài)度,除非這種態(tài)度實實在在地傷害了誰。
因此在很多時候,我都被種種奇妙的小情緒抓住,目光迷離地游離在烏托邦的邊際,于心中抽絲剝繭地分析那些硌痛我的,到底是沙礫還是鉆石,是灰黑的腐果還是鮮綠的種子。
比如某一場電影。
比如某一次步行。
比如在尋常的地點,尋常的時間,與尋常的人物共同經歷的不尋常的事情。
那么再容我為別人的逝去,憂傷一次。
3.可愛的骨頭
冬天的深夜,我看了一部電影。由于開頭很迷人,我便將它發(fā)給了小甲一起看。我的影片進度總是早于他幾分鐘,因此當他看到女孩騎自行車在陽光中呼嘯而過的時候,我已經心中發(fā)涼地目睹那小小的幽魂,滿面驚惶地跑過空無一人、陰寒潮濕的夜晚。
可愛的骨頭。
這是那部電影的名字。游離在現實和魔幻之間,一個家庭就像一副骨架,每個成員都是一塊骨頭,若其中一塊碎裂了,骨架就不完整。死去女孩的靈魂在天堂外面注視著人間,注視她的家庭在幾年中的變化和那瀕臨絕望卻執(zhí)著尋找殺女兇手的父親,那不堪失去至親而離家出走的母親,那為了查明真相而讓自己變成一個勇敢孩子的妹妹,還有為了撐起這破碎家庭而開始嘗試攬下陌生的家務活的外婆,是脛骨,肋骨,脊椎以及所有重要的骨頭,堅強,亦脆弱,一塊骨頭碎了,其它的也受到波及,如多米諾骨牌,從頭到腳迸出心碎的聲音。
我與小甲,隔著數棟樓,數條路,隔著窗外的冰白色月光和蕭索的冬夜,安靜地看著故事一點點鋪開它細弱卻堅韌的脈絡,纏住我們的視線和心神。
那尚未意識到自己死去的靈魂,走在通往天堂的幻境之中,又迷惑又欣喜。
那果真是只有靈魂才能到達的地方吧。人間哪有如斯夢幻之地。
女孩走過結冰的遼闊的湖面,鏡頭拉遠,巨大的紅色玫瑰逐漸在冰下盛開,幾乎托住了一整片湖面。城堡那樣巨大的花朵,在冰寒之下火一樣燃燒著,是象征不可觸及的美麗嗎?那般美好,卻讓我看得眼眶泛酸,淚霧迷蒙。是因為,那風景不屬于真實的世界嗎?
而鏡頭一轉,無憂無慮的天上景色不再,女孩驚恐地奔跑在怒吼的海浪邊際,看著那一艘艘裝著帆船的漂流瓶在猙獰的礁石上撞碎,墻面一樣大的玻璃碎片崩裂開來,閃著不寒而栗的冷光。
那是絕望的父親在他的房間里,摔碎了他所有心愛的瓶中帆船。
他心愛的,遠不止帆船啊。
在他心中,觸礁的是精靈般美好的女兒,被黑色的海浪咆哮著吞噬,再也回不來。
女孩的靈魂,在黑暗的海岸上淚流滿面。
那種與親人生死相隔的撕心裂肺,即使沒有這樣經歷的我,也被刺痛。
葬禮上的人總會聽到這樣的安慰:別再繼續(xù)傷心了,親人在天上也不愿你如此難過啊。幸福地生活下去,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因此,在電影里,破碎的家庭中每個人都逐漸接受了現實。盡管對兇手的懲戒不可缺少,但不能讓每個人的生活都墜入黑暗之中。
因為心境的變化,女孩靈魂停留的那個小亭子外面已從深秋轉為寒冬。
被復仇之心充滿,渾身顫抖的女孩目睹父親被兇手傷害,終于意識到不能再讓自己尚活著的親人永遠沉溺在痛苦和仇恨里。在現實中,也并不是惡行必受懲罰,這是世界黑暗的一面,我們不知該如何面對它,是傾向打擊,還是置之不理。那是長滿荊棘的地方,想要毀滅,自己必被荊棘刺傷。
誰能為女孩的死,為受傷的人心作一個完美的治愈呢?
電影中所表達的有一點我同意?!覀儾恍枰郎绯鸷?,但我們不能被仇恨迷惑全部心神,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故事里的兇手最后還是被理想化地懲罰了。他掉下懸崖,三次重重地撞在石頭上,死去的時候,那面容仿佛失去生命多時。這意味著他早已不像人一樣生存在陽光之下,他的心早已失去人性浸潤,變得有如枯葉么?
受傷的骨骼終會愈合,長出新的潔白來。失去一塊骨頭的骨架,也會在斷口萌生白色的嫩芽,疼痛已經消失。
只有偶爾片刻的思念,在新骨生長的地方,發(fā)酵成略帶傷感的酥意。
第二天,我看到聊天窗口上,小甲的簽名改成:
我一定會活很久的。
比起自愿或是非自愿地離開人世的諸多原因,死亡這一個事實,才是最令親人接受不了的吧。
就像為流星轉瞬即逝而傷感的時候,很少有人去追究,一顆星星,為什么會突然隕落了呢?
4.蝴蝶休憩在蝴蝶上
年逾花甲的外婆,依然擁有濃密的黑發(fā),猶如深邃的黑色森林。
五六十年的森林,應該還是新生的林子罷,它并沒有多么古老的歷史,年輪尚稀。每一棵樹都還沒有在大自然陰晴不定的考驗下,練就寵辱不驚的本領。
而五六十歲的人已蒼老,縱然滿頭烏發(fā),卻遮不住年華的皺紋。
媽媽的頭發(fā)是外婆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是媽媽的頭發(fā)。多么奇妙的聯系,而這種聯系距離思想的地方最近,當我想到這件事的時候,發(fā)根都會微微過電一般,產生麻酥酥的感覺。
高考前一個月的時候,我給媽媽剪頭發(fā)。純屬好奇。媽媽說,稍稍修剪一下發(fā)梢就好。但我并沒有聽清,兀自苦思著要怎么剪。
黑蛇一樣光滑的發(fā)束,及腰長,聚在一起,就有了驚人的韌性。剪刀像割在了鱗片上,又硬又滑。我的手指發(fā)軟,沒有力氣剪下去。因為那發(fā)絲仿佛是有生命的,我若將它攔腰剪斷,是不是會聽到,從發(fā)絲斷口處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真真切切地合攏剪刀的時候,我的手顫了一下。
咔嚓一聲,那一綹頭發(fā)只余一半,斷茬不再有茸茸的柔順感,摸起來刺刺的扎手。我沒想到一個人的頭發(fā)看起來就瓶口那么粗的一束,剪起來卻那么困難,費了近一個小時才算完工。剪完后,半長的頭發(fā)失去了輕揚的發(fā)梢,就像鳥兒失去了最長最輕的那幾根飛羽,厚重地搭在媽媽的肩上。
媽媽不經意間一抬手,卻觸到空無一物的地方,不由驚訝非常。
而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我剪掉的起碼有20公分,那是三兩年時光也長不回來的長度。一直以來我所認為最能點綴媽媽的那一抹風采,竟被我笨拙地毀掉了。
那大把大把被剪掉的頭發(fā),像黑色細長的花瓣散落在地板上,我知道媽媽很心疼。但她卻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說,倒是爸爸回家來的時候,責怪了幾句。后來媽媽也沒有去理發(fā)店重新修剪,將半長的頭發(fā)隨便一束,笑著說,挺好,輕松多了。
可我耿耿于懷了好長時間。心中還幼稚地暗暗想著,就將愧疚當作動力,讓我高考考得出色一點來彌補媽媽吧。
后來,我的高考果然超常發(fā)揮。
但有些遺憾不是用別的幸福能彌補的。如果你不小心將一個小孩子的冰激凌弄到了地上,手忙腳亂地塞給他一本圖畫書來哄他,縱使他抽噎著暫時被好看的圖畫和故事吸引住了,也不會忘記失去冰激凌的難過。
對于一個小孩來說,一塊甜食也許抵得過全世界。
對于長大的我們來說,全世界也抵不過我們所愛的人。
所以那些無心的過錯或者有意的傷害,對我們愛的人,對我們自己,都是多么沉重的打擊啊。
當一只蝴蝶在半空中飛累的時候,它會找一叢開花的植物歇憩。
如果是一群蝴蝶一同飛過滄海,會不會在某只小蝶疲累的時候,像滿天星辰一樣閃爍著聚攏到一起,撲扇著寬薄而脆弱的蝶翅,讓它在上面好好歇息一會兒呢?
愛著彼此的我們,也是這樣付出,回想,小心,揣摩,幸福和遺憾的罷。
當我想到他們還在這世上存在的時候,便是心中慰藉的一刻。
那樣的時刻,心中柔軟靜好,一整座大洋的風暴都吹不斷我一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