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
黑色褲子,白色襯衣,卻因洗的次數(shù)過多而泛出明顯的黃色。走進教室的時候,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先的同桌已經(jīng)移師到了五米開外的地方,充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扭過頭去。她看了一眼自己旁邊的身影,就什么都明白了。
腦海里閃過一瞬間的“不”字,卻很快夭折在意念的襁褓之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學會了逆來順受,因為逐漸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是自己無法左右的,而忤逆所帶來的反抗感亦是自己所不喜歡的。況且還有——
“班長,老師找”。她愣了一下,沒緣由地笑了起來。果然。乖乖去了辦公室,班太正在埋頭批改作業(yè),圓形鏡片閃閃發(fā)亮,聽到腳步聲后抬起了頭,露出經(jīng)典的慈祥笑容。
“上次月考不錯啊,照這個態(tài)勢Y中沒問題”。班太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得意門生,語氣里溢著淡淡的驕傲,“你也看到了……從外地轉來的。老師想讓你幫幫他,互幫互助嘛,之前的同桌進步都不小。怎么樣?”疑問句的語態(tài),卻分明是不容置辯的意味。然后說出了一個平凡到隨便喊一聲在大街上就有四五個人回頭的名字。她看著老太太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聽見鄰班的老師感嘆班太的好福氣:“這就是你常提的那個?嘖嘖……”因為距離的緣故,后兩個似乎是評價的短語淹沒在喧嘩的走廊吵鬧中。她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無非是“聽話”“懂事”之類司空見慣的評價。
經(jīng)過音樂教室時,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門口的落地大鏡子。鏡中是一個面容紅潤的女孩,沒有劉海,沒有馬尾,短發(fā)有些凌亂地貼在頭皮上,無框眼鏡背后的眼睛里除卻疲倦,更多的是睿智與犀利。一個標準的好學生模樣。
這樣想著,便到了教室。她看著從十幾分鐘前就轉向窗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二
數(shù)學課。
文文弱弱的數(shù)學老師站在講臺上,好像隨時都有被風吹倒的可能。她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聽清楚蚊子似的講解。
忽然肘間有輕微的撞擊感。她回頭,他依然保持著上課初的姿態(tài),低著頭,手里緊緊地攥著個東西晃來晃去,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她剛想說些什么,就聽見講臺上尖厲的女聲喚他的名字,是數(shù)學老師,讓他回答剛才講過的一道題。聽見自己的名字,他停頓了一下,但馬上裝作沒聽見,繼續(xù)手里的動作。
聲音再次傳來,比剛才的大了些,帶著輕微的不耐煩。
得到的卻依然是沉默。
數(shù)學老師眉頭緊皺,明顯在強忍著怒火。蹬蹬蹬地從講臺上下來,剛走到桌子旁邊,他就“騰”地站了起來。
從早上進班開始,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原來這么高,數(shù)學老師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發(fā)髻緊緊纏在腦后,卻還是只到他鼻尖的位置。突如其來的身高壓力讓數(shù)學老師不得不略微仰起頭,有些惱怒地盯著這個不速之客。
她當時想到的只有一句話,小學作文最喜歡用的那句:“靜得連掉根繡花針都能聽見。”
他卻依然保持著慣有的冷漠。帶著明顯的不屑眼神俯視著老師,似乎很得意自己所制造的氣氛與對方的反應。
“剛才那道題,怎么做?”數(shù)學老師重復了一遍。
他這次倒是爽快,硬生生地蹦出兩個字;“不會。”
她在心底倒吸了一口氣。稍微有點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年紀輕輕的數(shù)學老師從來都不是和顏悅色的主兒,她最反感的就是學生對于自己剛講過的知識置若罔聞,哪怕是裝模作樣的胡謅幾句,也比沉默與“不會”強。
還好數(shù)學老師今天心情不錯:“剛轉來的?以后認真聽講!”然后轉而點了她的名字。
由于之前走神的緣故,她只聽了個大概。瞇起眼睛看了看黑板,是道反函數(shù)常見的題型,于是沉默片刻,悠悠然地講了起來。
數(shù)學老師的臉色隨著她的講解緩和了許多,甚至還不忘給她一個贊許的目光。旋即又尖刻地對旁邊冷眼相對的他說:“坐下!你看看都是在一個教室學習的,怎么差別就這么大! 多向你同桌學習,別辜負了你們班主任一片好心!”
他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然后還是拒絕正眼理會幫他脫離一頓痛罵的她,扭了過去。在轉身的瞬間,她聽到他嘀咕了一句:“你以為我愿意在這兒???”
三
她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反感。
每每回答完老師的問題,她就感覺到旁邊帶著敵視的目光。等她坐下來之后去看,他卻依然是那副頭偏向窗外的德性。她是數(shù)學課代表,每天不免在班里大呼小叫地收作業(yè),登記那些編造各種理由妄圖不交作業(yè)的名字。他開始是交作業(yè)的,只是總在她問他時沒有反應,等到在教室轉一圈回來之后,就看到他的作業(yè)本塞到中層的位置,因為慌亂的緣故總是露出一角,上面畫著一個不知是什么意思的符號。
后來偶然的一天,她晃了一圈之后從后門過,一下子就看到了奮筆疾書的他,旁邊攤著一本工工整整的作業(yè)本。雖然隔了那么遠,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是自己的作業(yè)本。
她一把向前奪過自己的本子,很生氣地看著他。
他也絲毫沒有愧疚感,挑釁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懶懶地把她的作業(yè)扔到了那一沓本子里,自己的卻塞進了抽屜里,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從那以后,組長再來交作業(yè)時,報上的名字總有他。他從不避諱,旁若無人地看著她在紙上涂涂畫畫。她也曾刻意地一本一本翻過,那個符號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班太找過她幾次,“我想換座位”的想法一直哽在喉嚨里,卻遲遲沒有說出口。
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四
在班里隨便找來一個人,說起她,說法不一,卻多是些“與人為善啊” “班長挺好” “好脾氣”之類與老師評價如出一轍的句子。她不會彈琴也不會唱歌,也很少有小女生的嫵媚與多愁善感的小心思,更沒有沾染風花雪月,女生們也樂意把她當作姐姐一般看待,自己也不覺得遺憾。
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逐漸意識到,其實與人為善也好,脾氣好也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理解為平庸。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友善的詞語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而對于他,卻是出人意料的一致口徑。同學提起來,總是忍不住撇嘴,“人又倔強,又悶,還沒什么特長”,偶爾想起什么活動,他也會被輕而易舉地忽略掉。
班太在有限的幾次談話中對他也逐漸喪失了信心,卻又不想再大動干戈,只好對他叮囑好自為之。
后來她想,如果沒有那件事做開端,可能她與他會一直相安無事下去。她與他是兩條路上的人,彼此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多少年后偶爾想起,他可能和很多并不熟悉的男生一樣重疊了面容與表情,冠上“曾經(jīng)的同桌”的名號,僅此而已。
可惜沒有如果。
人們總說戲如人生,其實不如說人生如戲。這也是她很多年之后意識到的。電視劇里的機緣巧合,甚至遠不如現(xiàn)實中的驚險刺激。
五
班太不知道哪根筋搭錯,會在初三這種時候,接受鄰班年紀輕輕的男老師的挑戰(zhàn),兩個班的友誼籃球賽。
體育委員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班上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她看著班里并不生猛的男生群體,突然就明白了鄰班的小算盤。這幾次考試,本班都以微弱優(yōu)勢盤踞在鄰班之上,班太自然是樂開了花,鄰班班主任卻似乎咽不下這口氣。選擇這種運動的方式,多少有點“長自己士氣,滅他人威風”的味道。
說是友誼賽,到了比賽之前,卻逐漸演變成火藥味濃重的拉鋸戰(zhàn)。談論的話題統(tǒng)統(tǒng)與比賽有關,悲觀的論調也越來越濃?!班彴嘈;@球隊那個要上場啊” “傳說有五虎上將”的帶著羨慕與嫉妒的氣氛在班里蔓延,前桌跟她說起這些時憤恨地瞟了體育委員幾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摸樣。
她倒也沒有報什么希望,只是因為自己是班長,不好意思在賽前就扇弱本來就氣若游絲的士氣。她看著精瘦精瘦的體育委員在班里上躥下跳,終于在比賽前的那個上午把班隊勉強組織了起來,而最后一個吸收的竟是主動請纓的他。
她有些驚訝,體育委員也不例外。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還是將信將疑點了點頭。
比賽如期進行。
這種難得一見的體育活動,總是能吸引成群的目光。一下課,操場上就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班太和鄰班班主任親親密密地站在看臺中間,眼睛卻緊盯著場上。
她并不太懂籃球,卻還是能看出來對方的默契與實力,別的不說,單是那身板與身高本班就矮了半頭。很快,計分板上的數(shù)字差距從個位數(shù)變成了兩位數(shù),班太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在場上喘著粗氣的體育委員終于揚起了手,示意讓他代替自己上場。
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悲壯想法,比賽繼續(xù)進行。不一會兒,計分板上的數(shù)字神奇地由兩位數(shù)恢復到了個位數(shù),其中半數(shù)是他的功勞。她看著場上他矯健的身影,一時竟有點恍惚。在她的印象中,他總是沉悶不語,眼神冷漠,還帶著一層薄薄的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惜比賽結果并沒有像電視劇里常見的那樣來個驚天大逆轉,只是輸?shù)袅舜蠹夷軌虺惺艿奈辶?。而這場本來就是娛樂的籃球賽,很快被大家遺忘在繁重的學業(yè)中,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不交作業(yè),上課發(fā)呆,沉默寡言,唯一有點改變的,就是對于他的評論多了一條“籃球不錯”,僅此而已。
她卻覺得似乎有什么開始融化。
六
自習課。
她埋頭對付那道表述復雜的函數(shù)題,周圍都是奮筆疾書的沙沙聲。思考很久后終于有了思路,下筆寫時卻只有白色的畫痕。
習慣性地翻開文具盒,應該躺著筆芯的位置卻是空白。
前面低著頭專注的身影讓她不忍心打擾,猶豫了片刻,敲了敲旁邊的桌子。
他應聲轉過來,表情依然冷漠。
她指指他桌角上胡亂堆著的一盒筆芯。他沒有拿盒子,而是從抽屜里摸出一根筆隨手丟給了她,然后又轉了過去。
對付完那套數(shù)學題,大概已經(jīng)過去了半節(jié)課,她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再次敲了敲桌子,卻沒有回音。又小心地敲了敲后背,依然沒有反應。
她忽然意識到,是睡著了。
從窗戶的反光里可以模糊看到男生的側臉。閉著眼睛,鼻翼隨著輕微的呼吸而小心地翕動著。眉頭緊緊地皺著,不知道在做著怎樣的夢。
她不動聲色地揚了揚嘴角。
七
是從哪個微妙的細節(jié)開始偏離預想的軌道?
她依然是她,努力學習,認真寫作業(yè),安安靜靜傾聽前桌調侃班里的曖昧橋段。
只是在他偶爾問起題時耐心地解答,在發(fā)成績單時掃一眼他稍有起色的成績,下樓去吃飯時故作輕松地問向來拒絕吃晚飯的他一句“要不要帶一份”,在他看小說時漫不經(jīng)心地問起書的名字。僅此而已。
除此之外,卻也沒有別的什么。
他亦沒覺出什么異樣,依然在上課的時候看閑書,課間休息的時候精神抖擻,放學的時候騎著那輛破舊的紅色賽車,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軋馬路,不顧及周圍人的目光。
接著就是一次兩次乃至N次的模擬考。她如魚得水,看著自己的夢想一點點萌芽長大,連埋頭做題的苦澀時光也覺出不一樣的味道來。他卻逐漸在最后的時光里有頹然放棄,好像一尾擱淺的魚,掙扎在干涸的河床,肢體卻一點一點的僵硬。
只是在離校前的一個星期,她拿出一張印有最喜歡的圖案的同學錄放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他臉上稍縱即逝的驚訝,然后拿筆寫了起來。很快,就完成了,潦草的字跡,漫不經(jīng)心無關痛癢的祝福語,因為本沒有期待什么,她也就不覺得失落。
然后就是中考。
傳說中轟轟烈烈的兩天,倒是異常平靜地走過去了。后來到了放榜,那天班太打來電話,恭喜她如愿以償。她卻還是自作主張去了學校,在偌大的紅榜上來來回回看了幾遍,終究是沒有那個名字。
他果然還是沒有考上。
宿命般的,她整理書柜的時候,沒有看到那張同學錄。她記得當時是夾到數(shù)學書里了,待到翻開找時,卻空空如也。
那么一切就結束了吧。
其實本來就沒有什么。
八
期待中的高中生活,沒有熱熱鬧鬧的社團與演出,沒有王子公主的童話。遇到的女生面帶微笑而大方得體,卻再沒有前桌向她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八卦;遇到的男生表情溫和而彬彬有禮,卻再沒有熱火朝天的比賽與針鋒相對的課堂沖突。
很快融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疲倦但充實,是自己所喜歡的生活狀態(tài)。
原來的同學偶爾聯(lián)系,她曾經(jīng)委婉地問過他的去向,卻無人知曉。
果然是兩條軌跡的人。平行線本來就不會有交點。
九
周末,她陪朋友逛書店。途中經(jīng)過一家美發(fā)店,一個瘦削的男生推門而出,她下意識地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張臉。是他。
一年不見,他個子又長了許多,眼睛里的薄霧卻再尋不見。頭發(fā)不再是當年服帖的小平頭,而是挑染成黃色,劉海斜到一邊遮住了眼睛,原先的羞怯青澀被故作老成所代替,已經(jīng)完全是社會青年的模樣了。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沒有絲毫的停留,很快移向了別處。
他不認得她了。
心底一直小心經(jīng)營的城堡,坍塌成一片斷壁殘垣。
卻也終于釋然。
十
悸動的舊時光,與遠去拐彎的背影一起消失,和過去,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