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3年出生在山西的一個小縣城里,最普通的家庭,最普通的父母。不是書香門第,淳樸的父母卻盡最大的努力讓我保留了自己身上的一些天性。比如他們一直給我買書,使我從小習(xí)慣了在書中躲避現(xiàn)實。
童年回憶起來是漫長得怎么也過不去的感覺,父母上班我上學(xué),每天步行著去學(xué)校再步行回家,每天穿過兩條街再穿過胡同,日復(fù)一日,一眼看不到頭,沒有一點點驚喜與意外的生活。那時候的工資只有幾十塊錢,父母都是一分錢一分錢地算著花,唯恐撐不到月底。那時候我家住在一條逼仄幽深的胡同里,那種胡同很深,住著二十幾戶人家,鄰里之間經(jīng)常串門,所聊的話題不過就是家長里短。東家吃餃子了,西家燉肉了。直到后來有一天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小時候聽到的這些人間無盡的煩瑣與平庸的細節(jié),其實成了我小說最早的題材。那時候還是80年代,物資還很匱乏,北方的冬天很冷很荒涼,在我的記憶中,整個冬天家鄉(xiāng)的人們都是靠大白菜和土豆還有粉條過來的。大白菜的心子留下來插在罐頭瓶里,可以開出很小的白菜花,有一種很淡很淡的清香,就是這點清香點綴了我那些灰暗的無際的冬天。也就是這冬天里揮之不去的燉白菜的味道和陽光下的白菜花讓我開始有了對人生最初的感覺,就是無盡的瑣碎平庸和很深很深的無奈。這是一種蒼涼的底色,就這樣留給了我。
我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會自己嫁接果樹,會修剪出漂亮的葡萄架,喜歡養(yǎng)花草動物,幾乎與世無爭,只是安靜地生活,可以默默忍受生活中的一切苦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性格中最深的那層底色就是來自于我的父親,我的敏感細膩、我的熱愛和慈悲都是他影響給我的。只是后來,當我有一天要上學(xué)離開他們,而后又開始我一個人的生活與磨難時,我的性格中被迫地承受了一些其他東西,于是,矛盾和分裂在我身上出現(xiàn)。在大學(xué)讀中文系的時候我開始嘗試寫作,因為那種需要傾訴的欲望越來越強,而中文系正好給了我這樣一種適宜的環(huán)境。畢業(yè)之后我從蘭州回到太原,在那座城市里開始孤獨地生活,我成為一個雜志編輯,過著最簡單的生活。那種絕對孤寂和面向自我的生活使我再無法離開文字,也注定有一天我必然會在文字間尋找一個出口,尋找一個通道。
生活千瘡百孔的本質(zhì)我很早就看得明白了,漫長崎嶇的童年,后來成長中的種種錯位、煎熬、渴望、虛榮、疼痛,這一切的一切烘烤和煎熬著我。親人之間沒有物資去維持的恐懼感,一個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老人會對兒女產(chǎn)生的那種諂媚,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相互依附、相互戒備,以生存為需要支撐起來搭伙過日子的婚姻,這一切使我有一種很深的蒼涼和絕望感,與此同時又逼著我不停地思考,人活著究竟需要什么,人生中一些真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人性究竟是怎樣的。那種孤獨的思考讓我疼痛卻給我力量,讓我覺得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才能夠克服那種對生活巨大的虛妄感,才覺得這一切對我是有意義的。
但這并不是我的全部底色。因為我是個極易被感動、極易流淚的人,在庸常卑瑣的生活中,一點小小的溫暖都能讓我淚流滿面。曾經(jīng)有一天在下班的路上我看到一條狗在四處找食物吃,它懷孕了,肚子已經(jīng)很大,可能是為了這個緣故它在路邊的垃圾堆里很認真地翻找著食物,一點角落都不放過。我站在路邊靜靜地看著它就開始流淚。我覺得它是可敬的,我站在那里守著它,我覺得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應(yīng)該繞過它,不應(yīng)該把它趕走,他們應(yīng)該為它讓路。因為它是個母親,它就要生孩子了,卻還得這樣艱難地為自己尋找一點食物。我經(jīng)常聽到一句什么話就流淚,經(jīng)??措娪傲鳒I,看書流淚,聽故事流淚。我不是很優(yōu)越地長大的那種女孩子,所以那些卑微的執(zhí)著的生命們我見得太多了,但他們讓我真正感動。
在我那地處晉中的家鄉(xiāng)小城里,我從小在那里尋找故事。在那些廢棄的雕花扶欄的破敗的四合院里,在那些長滿荒草的飛檐上,在那搖搖欲墜的繡樓上,我知道這里一定有過很多故事。很多年里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那些廢棄的老宅里流連不去,直到有一天,這一切都被我寫進了小說,那是些古典的平庸的卻是殘酷的故事。我一直在家鄉(xiāng)的小城里尋找著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的人,我對他們太熟悉了,我記得有一個瘋女人,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瘋了,常年在大街上又哭又笑,聽人說她本是個大學(xué)生,后來因為家里反對她和她遠方的男友結(jié)婚,最后瘋掉了。后來,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這個瘋女人突然清醒了,在清醒之后的當天晚上,她就投井自殺了。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記得這個女人,一直想把她寫下來,因為她代表著一塊土地上最不肯妥協(xié)的生命狀態(tài),我為此敬重她。也因此我一直愿意寫那些卑微的小人物。
我知道這種善良和悲憫是與生俱來的,就是看盡人間的瘡痍和荒涼,心間的底色卻是暖的。所以我執(zhí)意地不肯讓自己向一些世俗妥協(xié),我愿意相信世間的一些東西,比如愛情,不管它到底存在不存在。就是這種矛盾與分裂讓我在寫小說時,一直在荒涼下面想找到一種真正溫暖的東西。我覺得那點東西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那點東西才可以讓人活下去。我至今都覺得生活中的苦難太多了,而寫作是適合那些孤獨固執(zhí)而充滿理想主義的人們的。
就是為了能在文字中得到一些力量和溫暖,有一天我開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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