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的家在北京宣武門外的城墻根下。在我遙遠而朦朧的記憶中,長長的胡同總是那么幽深恬靜,各家門樓前的門礅總是那么古舊斑駁。春日里古槐繁花垂掛,棗花香氣濃郁,鴿群雨點一般掠過抬頭便可望見的城墻上的湛藍天空。城墻根下那些串糖葫蘆的、磨刀的、扎風箏的總能給我種種驚喜,每當捏面人的吆喝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和伙伴們都會像小旋風一樣掠過整條胡同。
半個多世紀后,我出生的那個地方樓群聳立,老人們聽說樓宇的名字叫崇光百貨,年輕人誰都知道那里有個SOGO。宣武門的城墻如今只留存在老照片上。地鐵開挖的時候,灰磚砌成的城墻倒塌下來。在那以前的每一個除夕之夜,我們都會爬到城墻上去放鞭炮,一掛掛的鞭炮炸響的那一刻,長長的城墻在暗夜里流光溢彩。往事如夢,永遠地縈繞在我的人生記憶里。
京城的變遷猶如一代代京城人生命的更迭。
京城的歷史對于近代中國猶如一個民族生命的更迭。
在1840年英國人用艦炮轟開中國的國門之前,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皆為“蠻夷”的觀念在中國人的頭腦中根深蒂固,歷代朝廷和臣民無不認為那些越洋過海來到中國的洋人是來臣服的。直到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當中國所有的海岸大炮以及位居世界第六的艦隊都無法阻止“蠻夷”入侵的時候,中國人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劇烈的心靈蛻變。這種蛻變在墨守成法與變革維新的沖撞中痛不欲生,最終導致了幾千年歷史上最恐怖與最悲傷的故事發(fā)生,導致了一個古老而巨大的國家傷筋動骨的劇變。1900年夏,京城的七座城門同時打開,十萬義和團農(nóng)民沖進城內(nèi),王府的花園豪宅被抄洗一空,西什庫教堂遭到圍攻,反對排外的大臣被押到菜市口斬首,東交民巷使館區(qū)被毀為廢墟……一年以后,庚子巨禍的直接后果《辛丑各國和約》在北京簽訂,它讓中國付出的慘重代價是:國家的一半重臣大員被朝廷自己下旨殺掉;幾近天文數(shù)字的賠款讓國人所承擔的捐稅達到極限;因為外國有權駐軍,中國被剝奪了所有的國防安全,整個國家門戶洞開……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稱此事變“創(chuàng)深痛巨”可謂“薄海驚心”,而軍機大臣兼吏部尚書榮祿認為:“此一紙上條文,又為將來無數(shù)困難問題發(fā)生之源?!?br/> 中國為何會遭遇如此巨禍?
大歷史中的所有人物緣于何種因由紛紛出場?
導致時局聚變的細微而隱秘的誘因深藏在哪里?
中國人是怎樣混淆生活的真實與表演的情境的?
歷史的悲傷景象還會在這片國土上重演嗎?
《1901》是在一種惆悵的心情中寫完的。我想用強大深厚而又激情內(nèi)斂的敘述方式描繪出我們這個民族的面孔與表情;之所以選擇了一百年前的那段歷史,是因為中國人千年不變的面孔在那時突然表情急劇豐富起來,猶如舞臺上夸張的戲劇表演。曾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來到中國的外國人說:“我們必須注意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中國人作為一個種族,具有強烈的做戲本能,很輕微的刺激,就能使中國人進入戲劇情境,將自己當成一部大戲里的一個角色?!倍钊诉z憾的是,百年以來,在許多重要的歷史時刻,中國人依舊在用戲劇精神支撐著整個國家的社會生活,于是匪夷所思的種種歷史悲劇得以再次發(fā)生。我試圖在《1901》中揭示并反思我們這個民族的性格特征,因為這些特征深深地融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血脈中,影響或決定著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面貌以及命運沉浮。
當然,迄今為止,人類所有書寫的歷史都不是歷史本身。無論記述歷史的人如何標明自己客觀,其用文字呈現(xiàn)的歷史都難免滲透著記述者個人的情感傾向與道德評判。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事件的真正面目,是我們永遠無法徹底知曉的;哪怕是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其對歷史的復述也必定是局部的,是帶有個人價值觀的敘述。可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對人類血脈相傳的歷史保有無窮無盡的興趣,我們才會在歷史的敘述中尋找到對應當代生活的提醒或是注釋。
中華民族的覺醒與復興,盤桓百年,歷盡滄桑,時至今日依舊任重而道遠?;仡欀腥A民族希圖富強的曲折歷史,是為了我們對于明天所懷有的斑斕夢想。
《1901》是寫給當代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