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年的春天，現(xiàn)在回頭看去，那色調(diào)總還算是明快的，像純藍(lán)墨水寫成的一首七絕，端端正正嵌在純白的方格稿紙上。抑或，是早春籬笆下的一抹淺紅薄綠，紅的是暖，綠的是澀。
　　那一年，我十二歲，是虛的，剛剛步入少年的門檻，那腳步也是輕快的，像露水上奔跑的小松鼠。不似我現(xiàn)在，開始步入中年，老是猶猶豫豫，對中年懷著怯懼之心，抬眼遙看中年風(fēng)景，總覺是莽莽的風(fēng)煙一片。
　　正月初二，去住在石板洲的外婆家拜年。石板洲是長江中下游無數(shù)個沖積洲中的一個，許多年前，它應(yīng)該是孑然獨立于江水中的。但是，在我的記憶里，石板洲早經(jīng)人力改造，搖身變作一塊肥碩的田園，緊緊貼在無為長江大堤之外，簡直成了蔥綠的江北平原結(jié)出的一顆飽滿的柚子。洲上的泥土，表層全是灰黃色的沙土，濕潤、肥沃、平坦。蘇軾有詞說“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用在石板洲，也是廊檐下種芭蕉一樣的貼切。雨后的沙地中間，一條細(xì)長小路，仿佛平民人家清瘦女兒的小腰，微微搖曳著，穿過平坦的冬小麥壟子，裊裊遠(yuǎn)去。踩上去，松軟卻不沾泥，褲腳干凈，鞋沿干凈。雨后青沙乖得像個早早懂事的鄉(xiāng)下丫頭，清清爽爽，安守本分，不招人煩。我喜歡在濕潤微涼的空氣里，走洲上雨后的沙路，人像一粒隔年的種子，浸在甜蜜的憂傷里。
　　正月初，積雪還沒有融化，薄薄的江北舊年雪還蓋不住沙地，露出斑駁的青褐來。矮墩墩的白菜棵子坐在小路邊、地溝邊，懷孕要起薹的安詳模樣。那時姨娘雖然生著病，但是在過年的日子里，喜氣蓋掉頹敗的病容。她初二上午老早就站在外婆家西邊的籬笆邊，翹首眺望，等著我們一家的到來，等著我的到來，我是她的心上寶貝。在薄薄的春寒、隱晦無名的疾病和還不至于挨餓的貧窮里，在貼著大紅春聯(lián)的漏風(fēng)的門內(nèi)，我們和姨娘圍坐在火桶邊取暖，嗑瓜子，玩釘鉤釣魚的撲克游戲。有時也在火缽子里炸豆子，嘣——趕緊拿筷子掏，遲了就煳，冒嗆人的煙。至今，我依然覺得，那一幕，是塵世邊緣最讓人惦記的一抹暖色。
　　大舅是家里最帥的男人，那時有二十五六歲了，還沒有娶回舅母。在那個年代，那個洲上，已經(jīng)是越過警戒線，所以親戚們都很擔(dān)心他會成為光棍。外公在我三歲時過世，媽媽常說外公是被三包“東?！睙熀Φ?。原因是某天晚上在生產(chǎn)隊的大場地上看大戲，人多，場地上有個石碾子，兩百來斤重，有人跟外公打賭，說外公若能雙手將石碾子提起來，就得三包“東?！睙煛Ｍ夤莻€煙鬼，力大膽大，間以旁邊人的起哄吆喝，他當(dāng)真就抱起來了。外公放下后，揣起三包“東?！睙?，沒有說話就回了家。沒多久外公就生病了，然后去世，丟下四個舅舅一個姨娘，還有一個不會做莊稼活的外婆。面對這樣背景慘淡的家庭，我想，即使有漂亮姑娘喜歡大舅，想想，一定也是嘆口氣，悵然作罷。也有等大舅好多年的姑娘，等他去提親，可大舅看不上人家。大舅娶老婆，不單是為了搭口鍋搭個床來生孩子，他要自己喜歡!
　　沒有老婆的大舅，過年依然風(fēng)光。他有一幫朋友，都是和大舅一樣，喇叭褲下罩著火箭式皮鞋，燙著爆炸式頭發(fā)，高大帥氣。他們常常相約著，晚上去看電影，在有著二層小樓的鄉(xiāng)電影院。那時，我從半掩的門縫里常瞧見大舅在房間里用電吹風(fēng)吹頭發(fā)，我記得姨娘曾用過大舅的電吹風(fēng)和電梳給出嫁的姑娘燙頭發(fā)，常揣一點喜錢和喜糖回來。大舅吹好頭發(fā)，還會擦上一點綠蓋白瓶的“雅霜”，帶一截后跟的火箭武皮鞋早已擦得烏亮，臨出門，一甩胳膊，刷地套上那件乳白色的風(fēng)衣，掀起一陣隱秘的風(fēng)，然后和一幫朋友在薄藍(lán)的夜色里浪蕩遠(yuǎn)去。他們很會吹口哨，吹《一無所有》的調(diào)子，春夜的空氣被他們的口哨吹得有點為非作歹的味道。
　　有時候，還能看見大舅的朋友拎來卡帶式的錄音機，放流行歌曲，《信天游》、《大約在冬季》、《我的中國心》、《惱人的秋風(fēng)》……有人在扭屁股，聽說那叫迪斯科。迪斯科大約是從江南的荻港傳來的，荻港的迪斯科是從蕪湖傳來的，蕪湖的是從上海傳來的。在那個電視還寥若辰星的江北洲上，流行風(fēng)似乎一直是沿著這一條路刮的。在米黃色的燈光下，那樣一群年輕人，被喇叭褲包得渾圓的屁股亂紛紛在音樂聲里滾。我以為，那燈光下的人群用舞動的身體搭起一座島嶼，對于外人，是既神往又害怕。我不知道，這樣的島嶼，將來我會不會登陸。十年后，我沒有經(jīng)歷像大舅那樣不羈的青春歲月，我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我不怨。因為我知道，大舅的那座島嶼叫“八十年代”，長夢初醒，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趕上。
　　二舅那時還是學(xué)徒，跟一位遠(yuǎn)房的大舅學(xué)手藝，他身上有著勞動人民的本色。他沒有做生意的大舅那些時尚花哨的行頭，過年的二舅難得清閑，他外面體面穿上米黃色燈芯絨褂子，里面的方格圖案的高領(lǐng)毛線衣是大舅不要的舊貨。二舅牽著我到江邊的幾戶遠(yuǎn)房外婆家拜年，舅媽們問我的成績?！罢Z文88，數(shù)學(xué)80!”我怯怯還未開口，二舅已經(jīng)響亮回答了。那時，這個成績是拿獎狀的成績，舅媽們拉著我的手嘖嘖贊嘆，二舅一臉自豪和喜悅。我知道我替二舅掙了面子，他在師傅面前一年的低眉與小心，這一回在拜年的細(xì)節(jié)里蕩去，終于揚眉添了底氣。
　　三舅和小舅在掃開積雪的門前場地玩一種擲硬幣的游戲，一起玩的還有遠(yuǎn)房的表哥和年齡不大的舅舅們。在青褐色的門前場地上，橫置一塊青磚，磚腳下一溜兒靠一排硬幣。撿一塊碎瓦片或者一截小樹枝，在硬幣對面遠(yuǎn)遠(yuǎn)畫出一道兩三步長的細(xì)線，人站在線外，拿手中的硬幣去砸磚腳下的硬幣，砸中了便贏了。三舅贏了錢，便領(lǐng)著我和弟弟去江邊的雜貨店買氣球回來吹。西瓜形的二分一個，長瓠子形的五分一個。我們都鼓起肚皮鼓著腮幫子吹，吹得半蹲了身子，額頭有了汗意，微涼的江風(fēng)輕輕掀起劉海，也托起慢慢變胖的西瓜或瓠子，漸漸蓋住臉。在這個春天里，我們和舅舅在一個極其簡單的游戲里勝出，成為贏家，成為一個小小的勝利者，并且很快搭建起自己的城池國度與歡樂——在早春薄寒的風(fēng)里，細(xì)線悠悠的那端飄起幾個色彩鮮艷的氣球來。
　　只是，外婆的廚房卻像漏氣的氣球，一日日無聲地就癟掉。過完大年初三，吃飯時，舅舅們跑廚房，端出來的碟子總是日漸少了，也日漸淺了。淘米洗菜時，外婆也不似先前的斗志昂揚理直氣壯，拎著籃子穿過籬笆去池塘?xí)r，她總要嘆一句：過了三天年，還是原還原；過了初四五，還是一樣苦。我感受到了外婆的抱歉與無奈。過到初七，外婆家的飯桌早已還原成往常一般冷落，以致，我暗暗要懷疑起自已的客人身份?？墒?，我還是不舍得走。外婆家人多，飯前舅舅們叮叮咚咚碗敲得像造反，吃飯是件熱鬧的事，盡管是沒有多少菜的飯。而我在這里，總不會遭大人們的訓(xùn)斥，因為，到底還是寶貝小客人。一般，我總要數(shù)日子數(shù)到正月十五前后，等學(xué)校開了學(xué)才戀戀而歸。
　　可是1987年的春天，我只住到初九就回了家。雖然姨娘每天晚上都會在枕邊教我唱《回娘家》一類的時新歌曲，讓我在同學(xué)面前有了炫耀的資本，甚至據(jù)此我可以堂堂擔(dān)任班上的文娛委員。但是，這個春天，我心里急，我要回去。不記得是初幾的晚上，我睡在姨娘懷里時，不小心摸到了自己胸前有一個硬塊，怕生病的姨娘擔(dān)心，忍忍沒說，哪知道很快又長了一個硬塊。睡覺時，我背對著姨娘偷偷用手捏了捏，比蠶豆大一點，接近桃核大小，捏時有一點移動。天啊，我的身上長了兩顆瘤子!而且還是活的瘤子，它還動!我想到了開刀。我曾聽外婆和姨娘晚上對著黑暗的屋頂睡覺聊天時，說到某某身上長了瘤，活瘤子會動，手術(shù)難做，搞不好，刀一開，它跑掉了，打游擊一樣在身體里。我想到疼我的姨娘在生病，而我也將和姨娘一樣生病，身體不斷地消瘦下去，茫茫然，不知道消瘦的盡頭會是什么。我心里充滿悲傷?？墒俏也荒芨棠锖屯馄耪f，她們已經(jīng)艱難穿行在疾病的陰霾之下。我急急回家后趕緊把媽媽拉到了房里，告訴她我身上長了瘤子，媽媽伸出一只冷手在我的棉襖底下掏，噗地一笑。她說是奶骨，以后會長成奶的，當(dāng)著弟弟的面說得不遮不掩，絲毫沒照顧我的羞澀。我又羞又臊，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長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是，我意識到，會是一個女人。
　　
　　二
　　
　　我總覺得，童年是帶有深深的母系色彩的。鄉(xiāng)村孩子，恐怕沒有哪一個不是圍在祖母或外祖母的膝下長大的，直把那時光圍得像一個小小的部落。我的童年和少年，幾乎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外婆家度過，但不是繞了外婆的膝，而是姨娘。至今想起，依然覺得那歲月是籬笆上纏繞的素潔的喇叭花，來自往事之中的芬芳細(xì)細(xì)的、靜靜的、悠悠的，能夠纏進往后歲月的每一個寂靜時分。
　　1987年夏天，剛放暑假，二舅就來接我去洲上玩，我自然開心，因為早盼著了。媽媽在煮飯時背著奶奶偷偷從倉里挖了兩籮稻子，上面用麻袋蓋起來。飯吃過，奶奶到大媽家午休。自從大伯去世后，奶奶就一直吃在我家，睡在大媽家。奶奶剛走，我媽跟二舅說：趕緊走吧!于是二舅挑起那兩籮稻，胳膊甩出風(fēng)來，我背著塞了換洗衣服的紅格子布包緊跟著小跑，看二舅一路大汗直挑到無為長江大堤腳下的磨房才停下。
　　洲上的人家，在沙地上種不了水稻，只能種一些棉花、黃麻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間以套種一些玉米、黃豆、紅薯之類的雜糧。米都是花錢買來的，尤其顯得珍貴。那時大舅到荻港做生意，賠賠賺賺，自己又喜歡花花，也就無甚結(jié)余。二舅做手藝，還是學(xué)徒階段，至多混幾餐飯，拿不到工錢的，過年過節(jié)還要給師傅送禮。三舅四舅一個中學(xué)一個小學(xué)。以前作為家中主要勞動力的姨娘現(xiàn)在又生著病，所以外婆家的地基本是做一半荒一半，糧食來得就更是艱難。我在外婆家住著，有時跟外婆姨娘串門，房下的舅媽外婆們總喜歡逗我：阿寶啊，住這么多天，你外婆家的米壇被你吃空了吧?自己口袋里可揣米來了哇?那時，我總是低頭一笑，知道這是玩笑，不需要回答的。不過，我那時卻從沒認(rèn)真看過外婆的米缸，更不曾將胳膊伸到缸底撈一撈，我的舅舅們和姨娘在我面前似乎從來都是開心的，不曾為米糧犯愁過。
　　但其實，米糧總是不夠。我媽想貼補娘家，又怕遭奶奶責(zé)備，明里過不去，只能暗地里接濟。二舅在磨房將稻子碾成米，糠就地賣掉，然后挑了兩籮米，一路跟我說笑，在稠密的蟬聲和厚厚覆著濃蔭的長埂上悠悠蕩回洲上的外婆家。
　　夏天在外婆家，午睡成為困難的事情。半瓦半草的房子低矮，門和窗戶又小，艱難漏進來的穿堂風(fēng)依然吹不走暑熱。尤其是屋外蟬聲，甚是吵鬧。洲上的蟬似乎遠(yuǎn)比我圩上的蟬多，大約是沙地疏松，又潮濕，蟬卵落在地下極易成活。外婆家門前的泡桐、臭椿，屋后的桑樹、槐樹，都罩在一片密密的蟬鳴里。那蟬鳴的聲線拖得很長，橫七豎八，“知——知——”從各個方向灌向耳朵來。躺在竹床上，左右睡不著，總要以為自己是粘上了蛛網(wǎng)的小蟲子，越翻身，越被人家捆得牢實，來去不得。
　　串門吧。姨娘舉著蒲草扇遮在眉邊，我跟著，去東邊的表奶奶家。表奶奶住在大路邊，也是半瓦半草的矮房子。表奶奶家的大女兒我稱呼她大表姨，是表奶奶和前表爹爹生的，她在造紙廠上班一年，見造紙廠不景氣，想想又回到高中復(fù)讀，考我們以為很遙遠(yuǎn)的大學(xué)。大表姨和我姨娘差不多大小，感情也好，經(jīng)常相互換衣服穿。姨娘一去大表姨家，大表姨就套了手中的鋼筆，合上書，從幽暗的房子里抽身出來，陪姨娘在樹蔭下乘涼、聊天。大表姨說話語速快，每一句后面都像是安裝了彈簧，充滿激情，姨娘跟不上，就陪著朗聲一笑。
　　表奶奶家的小女兒叫妹子，是表奶奶跟現(xiàn)在這個表爹爹生的。聽說現(xiàn)在的表爹爹在娶寡婦表奶奶前，是個孤兒，討飯為生。表爹爹脾氣壞，經(jīng)常舉著木槿條跟在他自己生的兒子、我的矮個表叔后面追，但從不打罵讀書的大表姨。小表姨妹子躺在大路邊一棵鋸倒的楊樹上睡午覺，路邊的兩排冬青樹撐開一片清涼的綠蔭，密密遮著了烈日。楊樹有水桶粗，妹子表姨在上面仰面躺下，叉開四肢，短褲短衫短頭發(fā)像個小子，睡得好死。冬青樹那邊的黃麻地有蟲聲唧唧傳來，黃麻的清氣經(jīng)過烈日蒸騰，像一壺窖藏的酒開了封。地上有好多洞洞，大約是蟬們破土上樹時留下的。遠(yuǎn)房表哥小龍也不喜歡睡午覺，舉著帶兜的竹竿在大路上捕蟬，路過妹子表姨，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子，放在妹子表姨露出的肚臍上，覺得好玩?？疵米颖硪虥]動靜，帶著惡作劇的竊喜又放一顆……大家笑，也不責(zé)備，妹子表姨醒了，睜眼起身，抓起從肚臍上滾下的石子：小龍你要死啊!一句笑罵，伴著碎石子一道朝小龍屁股后頭擲去，小龍?zhí)恿?，笑聲中，蟬也不叫了。
　　三四點鐘，太陽稍稍欠了欠身子，坐在梧桐樹的斜椏間，外婆給姨娘送來了下午茶。也就是藕粉，沖調(diào)得不稀不稠，白亮亮的，像白玉。都是親戚們送給姨娘吃的，外婆給姨娘做了一碗，也給我做了一碗，又香又甜。吃完，外婆將碗帶回去，我們依然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笑。
　　待太陽又掉下一截，落在黃麻梢頭了，姨娘坐得也乏了，牽著我的手回去?；厝ヂ愤^一截彎彎的籬笆邊，姨娘伸出細(xì)長的瘦得只見汗毛的手指來，在籬笆上摩挲而過。那籬笆也是姨娘從前編插的，用的是木槿條，隔年之后，木槿條有的枯死，有的長成了茂盛的幾叢木槿。夏天，木槿都開了花，紫色的，很安靜。
　　三舅和四舅在夏天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敢和遠(yuǎn)房舅舅們一道去長江里游泳，追大輪船。江水涼，他們也不怕會腳抽筋。二舅做手藝一般要到吃晚飯時才回家，吃過晚飯，他在屋西邊的籬笆邊用大木盆盛水洗澡，嘩嘩的水聲，到了天黑，水聲中的西屋籬笆邊是心照不宣的禁地。但是三舅和四舅的澡卻是在長江這個大澡盆里洗的，出發(fā)時他們就帶好了大舅用的香皂。晚飯前，我去江邊迎他們，他們一路高歌著回來。遠(yuǎn)房舅舅只穿著褲衩，光著又瘦又黑的背，肩膀上搭著藍(lán)白條紋的?；晟馈Ｎ胰四菚r還沒有?；晟?，但是，也一樣威武。
　　吃過晚飯，照例和姨娘一道去江邊吹江風(fēng)。那風(fēng)來得慷慨，從頭至腳，吹得透徹，連頭發(fā)里殘留的汗味也似乎被吹到千里之外。江灘上，蘆葦葉子的清氣隨江風(fēng)吹送，到處都是，十分好聞。站在小江埂上，看亮著燈的大輪船像異域城堡，上面燈火層疊。能聽見船尾的水聲，夾雜著風(fēng)過蘆葦弄出來的刷刷聲，然后是江水行進中水和水碰撞、水和岸碰撞的聲音……江聲浩蕩啊!不過是三盞茶的時間，渾身便涼透了，摸自己，摸姨娘，肌膚都涼得像早晨水邊搗衣的青石，于是牽手悠悠晃回去。星星在天空，是疏朗的幾顆，像散散落落沒有規(guī)劃的村莊。籬笆邊的紫木槿花在夜色里泛著幽藍(lán)的光色，像神秘的眼睛，像將熄的火焰……
　　在洲上，夏天于我，是這樣充滿了歡愉，分分秒秒都是歡愉。像紫薇花，所有的枝節(jié)枝梢上都綴滿了深紅的花朵，把夏天的色彩一下子墊到了制高點上。以致，我那時以為，姨娘的病會一直這么生下去，不好也不壞。正如這籬笆上的木槿，即使花色不艷姿態(tài)不妖嬈，也會一直這么開著，一年一年開下去。我也以為，時光，將會一直這么呈現(xiàn)蓬勃的生氣，如濃蔭，如蟬鳴，如浩蕩江水……
　　
　　三
　　
　　秋天更像是一段心思已涼的情懷。
　　當(dāng)蟬聲開始稀落，像一顆顆小石子丟進池塘里，沉在幽暗的軟泥里不見了回聲，便是砍黃麻時節(jié)了。我沒親見過那盛大的綠島怎樣被一把把砍刀吞噬，但是，當(dāng)秋涼時節(jié)，我到洲上時，黃麻已經(jīng)曬好，被扎成捆，堆在屋檐下，像臘月里枯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
　　那年秋天，我靠在房下大舅家屋檐下的黃麻捆子上，看舅舅和表哥們打羽毛球。球拍是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家借來的，估計繞了不少彎。那時剛下過一場不大的秋雨，門前的青沙場地濾過雨后，平整潔凈，像一床經(jīng)年的老竹墊從床上扯下來鋪在這里，一片清涼之氣在腳底。他們已經(jīng)穿上了長袖子的褂子，在這樣雨后的沙地上掄著拍子，間以說笑。他們打球記成績，不說幾比幾，誰輸了幾個球就說誰得了幾個蛋，輸?shù)桨藗€蛋時，就要把手中的球拍讓給別人。
　　球打得棒的是家住江邊的那個大男孩，十六七歲吧，圓臉，嘴唇上有毛茸茸的嫩胡子，像早春的河堤?？吹剿?，我感到羞澀，我有一點喜歡他。這喜歡讓我羞澀。雨后清涼的沙地平得像水邊的搗衣砧，那個打球棒的男孩，穿著白色軟塑膠底藏青色面子的布鞋，腳尖子輕輕一點，便接住了高處飛來的球。他打一場球下來，白膠底的布鞋依然明眸皓齒一樣的干凈，仿佛仙人，不著塵泥。黃色野菊花在籬笆邊高高低低地開，雨后有白色的蝴蝶立在上面，空氣潮濕而清涼，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花香。蛐蛐的叫聲也細(xì)細(xì)地從籬笆根下傳來，也沾染著空氣的潮涼，長一句短一句，那聲線在花香里微漾。
　　那個男孩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每次去江邊時，會路過他家門前。他家青磚瓦房，門前水泥階下有并不茂盛的幾棵泡桐，葉子碩大，春天開紫色的花，香味嗆鼻。他家的墻腳也是用石頭壘砌，石塊與石塊之間用水泥勾出好看的圖案，窗子上用細(xì)鐵絲繞成網(wǎng)狀蒙在外面，算作防盜。他們家冬天也會在門口晾上好幾架掛面，千條萬線，白色，細(xì)長，遠(yuǎn)看如帆。那也和洲上的許多人家一樣。我的幾個舅爹爹都是在冬天幫人加工手工掛面的，從中賺取幾升幾斗的小麥。做掛面很辛苦，頭天晚上和面揉面，到半夜才完成一半的工作，第二天大清早起床，掛面上架，拉面拉得渾身出汗，這是后面一半的工作。我不知道，那個男孩在家里會不會幫他父親做拉掛面這樣的活兒。他辛苦不辛苦?
　　但是，這樣的喜歡清淺無痕，如蓮葉上的露珠，初陽蒸一蒸，微風(fēng)掀一掀，慢慢就消逝不見。
　　奶奶是在那個秋天去世的。我從圩上到洲上，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奔至外婆家，去報信。外婆不在家，屋子里空蕩蕩。我叫了好幾聲，姨娘從幽暗的里屋床上爬起來，老遠(yuǎn)伸手拉我到她懷里。我看見姨娘的手指已經(jīng)變得更細(xì)，手上的汗毛也變得更長了。蒼白的手，像是從另一個幽暗詭秘的世界伸過來的，穿過塵封蛛網(wǎng)和朽木枯枝，帶著黑暗、荒涼、冷寂的氣息。我順從地把手伸過去，但心底有莫名的害怕。我在外婆家大約只停留了一盞茶的時間，我還要回家?guī)透改父苫?，或者守在奶奶的床前。雖然奶奶在世時并不疼愛我，但我知道，此后我們將不再相見?；丶业穆飞希俅未┻^洲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我看見那些人家的門都是關(guān)著的，我知道他們都到地里忙著收玉米黃豆去了。沒有人影穿梭的村落，鎖著門的一戶戶農(nóng)家，雖然都在太陽底下曬著，可是我覺得村莊是那么荒涼與孤寂。歲月會不會從這個秋天開始，也要掀開它荒涼凋敝的一角呢?
　　記得四年后一個秋天的晚上，那時我已上中學(xué)，三舅來我家玩。晚上停了電，我點了蠟燭在房里做作業(yè)，舅舅和一個大男孩站在我的房門口。舅舅和我說著話，問我成績?nèi)绾?，問我停電了怎么還寫作業(yè)。我靜靜地回答。那個大男孩，站在舅舅旁邊，默默地沒有話。在蠟燭朦朧的光色里，他的臉看得不甚明朗，似乎是有了滄桑的，那時他和舅舅一道出門打工剛回來不久吧。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喜歡過他。想起的時候，心里竟如潭底卵石一樣的坦然淡定，不慌亂不羞澀。
　　我后來想，我是從什么時候就將他淡忘了呢?可能還是1987年的秋天吧，奶奶去世，以及后面更大的悲傷，讓我小小的心在那一年一下失水變成一塊干硬的泥土，讓一顆剛剛爆芽的種子很快蔫掉，無聲無息。
　　人和人，是不是像兩顆星星，在浩瀚的宇宙和時光里，各自遙遙不識，但是卻有過一次星光的相互照亮?只是，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而人生，好比秋風(fēng)過境，有些人，有些事，最后都散成千萬片落葉隱匿在時光之后，不成章節(jié)，不成篇幅，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闋小詞，散散淡淡的，只剩一絲薄涼氣息。
　　
　　四
　　
　　僅僅是初冬，江堤上的茅草上剛有了薄薄的霜意，姨娘就去世了。我親愛的姨娘，溫厚地愛我勝過我的母親的姨娘，去世了。最后一次去洲上見她，我只記得一路上都是茫茫的一片，田野、村莊、樹木、行人……在我的眼里全浮成一片模糊的世界，是罩在咸澀水汽里那個薄涼的世界。
　　是小舅去我家報的信。那個初冬的早晨，小舅單薄地立在我家門口，紙人一樣搖搖欲倒的樣子，他啞著嗓子說：二姐走了!夜里走的!那一天，一家人來不及收拾就隨小舅往洲上奔。到外婆家時，只看見堂屋當(dāng)中架起一副新刷了紅漆的棺材，沒有看見姨娘。姨娘已經(jīng)睡在棺材里了，與我隔一層棺木。我癱跪在一片嘶啞渾濁的哭聲里，覺得自己像一粒咸澀的鹽，就快要在哭聲里溶化掉，以后的日子怕也要就此變成一缽缽苦成苦成的水了。
　　八個人抬一副棺材，出了門，過了夏天會開木槿花的彎曲的籬笆邊，向著兩里之外的空曠荒寂的壟上去。我跟在人群后面，低頭去送，卻在池塘邊的幾根蘆葦邊停下了。那是初冬的蘆葦，伶仃的幾根在風(fēng)里搖著，葉子早己枯萎，只梢頭一簇白色的蘆花無依無靠的樣子，在冷風(fēng)里聚散不定。我想起姨娘每年冬閑時或者剝黃麻，或者編蘆席，一邊干活一邊唱歌。我覺得那蘆葦此刻就像棺木里伶仃的姨娘，有說不盡的孤單。我沒有接著去送姨娘。我感到害怕。我害怕看到別人把姨娘孤零零放進冰冷的黃土之下，我不送她，我的記憶里關(guān)于姨娘的最后一幕只是：姨娘被別人抬著，走了，走遠(yuǎn)了，向著灰蒙蒙的太陽沉下的方向。
　　一個月后再去外婆家，正趕上洲上人家去江灘上砍蘆葦。以前蘆葦都是集體賣給江邊的造紙廠，那一年，造紙廠關(guān)了門，沒人收，于是各家在江灘上劃了區(qū)域，砍回家當(dāng)柴燒。別人家的蘆葦都砍得快完了，我外婆家的才動身，舅舅們讀書的讀書，做工的做工，只能等星期天或者放學(xué)后。黃昏，我去石板洲外的小江堤上迎舅舅們，看見一板車的蘆葦龐然大獸一樣從江灘那邊翻過堤頂，緩緩壓下來，白色的蘆絮在板車后面浮著飄著，邊追邊丟。拉車的大舅躬身在蘆葦?shù)紫拢呀?jīng)看不清臉，后面推板車的兩個舅舅緊緊貼在車旁邊，上身大半掩在披散下來的蘆葦葉子里，只看見半弓的腿跟在車輪后面，讓人誤認(rèn)成是龐然大獸的細(xì)足。蘆葦一車又一車，拖不完一樣。晚上在麥草黃的燈光下喝粥，只見粥聲，不見人聲，舅舅們累得似乎已經(jīng)提不起力氣說話。關(guān)于成人世界的艱辛與無奈像一縷隱秘的風(fēng)，在我的心上微微蕩出暗黑的漣漪來。我又想起遠(yuǎn)在壟上的姨娘，從前砍蘆葦?shù)幕罨臼且棠锏?。夜里睡覺，外婆一頭，我一頭，沒有說話。廚房柴火間里的蘆葦葉子散發(fā)出干脆的香氣，借著窗縫里漏進來的夜風(fēng)，裊裊漫到被子邊，蝴蝶一般在鼻翼邊周旋。在這樣的植物葉子的暖香氤氳里，夜像一只泊岸的木船，暫時是安慰而沉靜的，但我總覺得缺少了一些什么，我的心仿佛豁了道口子。后來我知道，那夜的心是觸到了寂寞。
　　隆冬時節(jié)，到江邊的雜貨店給外婆跑腿買鹽和醋，抬眼看不遠(yuǎn)處的江灘，是一片昏黃的空闊?？占诺慕瓰?，旁邊是同樣昏黃無際的江水。蘆葦砍后的江灘與江水，寂寞對著寂寞，仿佛是一場浩大殘酷的戰(zhàn)役之后，千軍萬馬都在硝煙里化為烏有，只余下一片渺茫無邊的沙場，散發(fā)著死亡與哀傷的氣息。那一刻，我忽然感覺自己被一種盛大無邊的寂寞襲擊。我想，我就是這樣一點點開始體味寂寞、懂得寂寞的吧。
　　好幾次，我看著蘆葦伐過的江灘上空如荒城，眼里幾乎要浸出淚來。是啊，冬天的江灘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沒有那如林如墻的蘆葦，也就沒有了蘆葦叢間躥飛的小鳥，沒有風(fēng)過蘆葦時刷刷的大合唱一樣的葉子摩擦的聲音，沒有白頭的花絮在陽光下飛舞……有的，只是一片沒有色彩沒有聲音的沉默著的泥土。抬眼望不見盡頭的江灘。經(jīng)過春日里新嫩蘆葦?shù)拿劝l(fā)，經(jīng)過夏日的蓬勃與歡愉，在秋霜里折身，終于在這寒冬里呈現(xiàn)它最后的蕭瑟荒涼與沉寂。像生命，在短暫的歡愉之后，最后總是要呈現(xiàn)它寂寞蒼白的底子。夜里，我躺在外婆的床上，聽著夜氣里江上傳來的拉長的汽笛聲，像來自時光深處的悠長的呼喚。想著那一片浩瀚的蘆葦林子被伐過后，剩下一棵棵的蘆葦樁子在空曠綿延的江灘上，像一個個標(biāo)點符號，只是沒有句子。忽然覺得，那一片江灘不會說話了，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了。我也是的，我的話也少了，快樂也少了。我和外婆間話語寥寥，生活的重壓讓她漸漸喪失與一個孩子交流的熱情與細(xì)心。而隨著我的作為女孩子的生理特征的漸漸出現(xiàn)，我日漸羞澀恐慌，以致讓我也漸漸疏遠(yuǎn)了作為異性的舅舅們。至于我媽媽那里，我覺得太缺少一些來自細(xì)節(jié)的溫暖了，甚至十四歲那年月經(jīng)初潮，弄臟了被子，從媽媽那里得到的不是如何使用衛(wèi)生紙的方法，而是一巴掌扇到我的腦門上，那一刻倍覺發(fā)育是件恥辱的事。我躺在背后沒有姨娘懷抱的夜里，看著黑暗的四壁，想起從前春天里，姨娘牽我去江灘上采蘆筍回來度菜荒，想起端午前，擠進蘆叢里陪她打蘆葉回來包粽子……如今，這些都不會再有了。一個人遙遙無歸期的遠(yuǎn)走，給另一顆幼嫩心靈帶來的悵然與失落，勝過千百里蘆葦從江灘上消失所帶來的空茫。
　　再到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時，我對吹氣球已經(jīng)喪盡興致，我會在陪弟弟去小江堤上的雜貨店挑氣球時，折過身來凝眸那覆蓋了一層白雪的江灘?？帐幨幍氖裁匆矝]有的江灘，隨江水一道往遠(yuǎn)方延伸。像一道數(shù)學(xué)題，0+0，再+0+0，無止盡加下去，虛無感在空間里被不斷加深延展。我似乎聽見內(nèi)心深處有雪崩一樣的轟然倒塌聲。我知道，童年，終于在這樣盛大無邊的寂寞中，徹底地收了梢。
　　想想，人生的每一段歲月，可不都是在寂寞中收了梢的呢!兩情似火，正是好年華，待愛到寡淡時，青春燈火闌珊走到了枝梢頭；在萬人注目的人生舞臺上，揚鞭策馬，與生旦凈丑相遇成戲，轉(zhuǎn)眼臺下人漸稀，中年在不甘不舍中拉下了帷幕；電話簿上的名字開始一個一個刪去，惦記和被惦記，都日漸少了，這是暮色深處的暮年，只等一個句號了。
　　好在還有過程。
　　一段又一段的過程，或長或短，或明或晦，將人生的路接替得悠長悠長。想起二十歲那年，春天，陪戀人走在江灘上，一路看船看水，看松軟的沙灘上印上我和他的四串長長的腳印，心里涌泉一般生出歡喜。曾經(jīng)，在姨娘走后的那個冬天，我以為我的生命將從此江河封凍，現(xiàn)在，又一個愛我的人和我一起吹著早春的風(fēng)，看江灘上的蘆筍破土拔節(jié)生長，和我一起遙想著夏日里萬頃蘆葦碧如海的壯觀氣象。我知道，在句號之前，在失落之后，我還會與陌生的人相遇，與新奇的景相遇，與永不重復(fù)的歲月相遇。在上一個寂寞與下一個寂寞之間，還會丟失一些，撿到一些，生命像鳥的隨季節(jié)換羽。
　　回首1987，在洲上，最后的一茬青澀時光被生活鈍鈍地割掉，以成長的名義。人的一生，諸番人事悲歡聚合，其實都大一統(tǒng)在“成長”這個主題之下。
　　
　　責(zé)任編輯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