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父親是我們那個邊遠小城最著名的拳師。正月鬧元宵,夜里無數(shù)個擁擠的火盤上,最耀眼的一景便是父親的神鞭。相熟的人這樣興奮地傳誦:“瞎五昌耍神鞭哩!”“蠻五昌又耍神鞭嘍!”
五昌是父親的名字,小城里的人為何用“瞎”和“蠻”來修飾他呢?前者是他眼睛近視得厲害,他要戴一千多度的眼鏡。后者是形容他的性格,不開化,不圓滑,有些野蠻。
可是,父親之后,小城的神鞭技藝也就沒有了。
父親有四個男孩,除了我小時候?qū)W過一套空手的拳術之外,弟弟們都沒有學,而我學的那一點點,而今也都忘記了。
難道父親沒有徒弟嗎?有,并且不少。但是沒有一個人學到神鞭的功夫。
約略是我上了小學那陣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隱隱約約記得是個夜晚,家里來了兩三個我平時知道的北街村的干部,他們想請父親去教村里的年輕人打拳。父親答應了下來。
外公家是北街村的,父母結婚后就住了外公家的一間房,但父親并不是村里的人。我不知道村里人怎么會想到請父親的,誰推薦的呢,還是他們看過父親練把勢?
此后每天夜晚,在北街民校,一群年輕人便跟著父親學起了拳術。起初的幾個晚上,我也跟著父親去了,但是沒堅持幾天,瞌睡,就不去了。
父親的徒弟開始是有一大群的,總有十幾二十幾個。但是一直堅持認父親為師父,并與我們家來往的,卻不很多?,F(xiàn)在記得名字的,鈔庫巷的有鮑二孩、劉云,王家巷的有李二虎、王小春,北寺巷的有趙玉生、劉向青,等等。父親的這批徒弟都比我年長約七到十歲的樣子。我那時剛進小學,他們應該是中學生或者中學畢業(yè)了吧!
學了應該不止一個冬天。但開始學的當年,到正月鬧紅火的時候,他們師徒一幫人就可以結隊出去表演了。槍術,、刀術、棍術、對打,每個人都有了一套節(jié)目,于是整體就能在一個火盤邊表演一陣子。不過,那時候看紅火人山人海,每到一處,要“打場子”,就是在擁擠的人群中圈出一片可以施展拳術的場地來。父親把神鞭甩起來,人們就哄叫著退開,給他的徒弟們空出了地方,鑼鼓敲打著,把勢練將起來。
上場的次序是有講究的,先是小而矮的,單個的練,接著是高大的,持大型重器的,再接下來,是兩人或三人對打的。最后,在叫好聲中,父親脫掉了上衣,裸著膀子,“神鞭,耍神鞭了!”圍觀的人興奮了起來。
一個十幾厘米長的鐵尖頭,拴在一根有一丈多長的繩子上,在鐵鞭頭與繩索的結合處,有塊手帕大的紅綢子,起裝飾作用,舞動在空中的時候好看。而在繩子的另一端,也是麻繩編成的圓環(huán),套在父親的一只手腕上。
開始耍神鞭的時候,父親要把兩個手指放進嘴里,打很響的口哨。這時候,他的徒弟們也跟著打口哨,給他助威。
一千度的眼鏡是斷不戴的,我跟在父親身邊,替父親抱住他脫下來的衣裳。一般的冬日,他都是穿棉襖的,但是,耍拳的夜晚卻只穿一件單薄的絨衣,一者是相對利落點,一者是脫了穿上也來得方便。
神鞭舞起來了,鑼鼓聲更響了,口哨聲犀利地穿過小城的夜空。用南鄉(xiāng)上好的煤炭壘起的旺火,把鄉(xiāng)下人的臉照得紅撲撲的。太行的冬天都在零下十幾度,所有出來看紅火的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父親赤裸的上身,在這樣瑟縮而喧鬧的夜晚,在旺火的輝映下,在寒風中各種彩燈的光里,便分外地招人的眼目。
只見鐵鞭頭帶動著紅綢子飛舞了起來,以父親為中心,向周邊飛射。起始,他用兩手在控制神鞭,自由而曉暢。鐵鞭頭嗖嗖地前沖后突,父親從來沒有過的瀟灑。平日不戴眼鏡便幾近喪失視力的父親,在耍神鞭的時候,卻對鐵鞭頭甩出去的長度有準確的判斷,即使很亂的人群,他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接著,父親用肘來參與控制神鞭到達圍觀者面前的長度,隨著他腳步的移動和對神鞭收放自如的控制,說不定那鐵鞭頭“嗖”地射到了誰的面前。那圍觀的自然是被嚇一跳,叫喊著向后退,但瞬間鐵鞭頭已經(jīng)到別處了。于是另一處的驚呼聲傳來。所以,父親耍神鞭,整個圍觀的火盤邊數(shù)不清多少層人群,叫聲此起彼伏,真乃:快哉斯夜!
最高潮的環(huán)節(jié),父親把神鞭纏在脖子上。現(xiàn)在想來,不是實實在在把脖子纏住,而是用一只手控制,神鞭左繞一圈右繞一圈,那繩便不會結實地把脖子箍緊。觀眾看的是繩子把脖子纏住了,人們驚訝地叫起好來,可正在高潮處,父親的手不知怎地一抖,繩子就從脖子上回到他的手里。圍觀的人驚呼起來,徒弟們也再次用尖利的口哨聲給父親助威。
神鞭表演的尾聲部分,是再弄幾個圓場,父親的節(jié)目就結束了,整個隊伍的表演也結束了。下一個在火盤邊表演的可能是哪家的小花戲或者丑社火、獅子舞、龍燈什么的。喜歡看神鞭的人,追著趕著,跟著父親的隊伍到下一個火盤邊,繼續(xù)剛才的一套……
父親在北街村教拳,家里是獲得過好處的?,F(xiàn)在約略記得是:生產(chǎn)大隊給了半袋子玉茭,大隊粉坊生產(chǎn)的粉條,也給了十來斤吧!
與父親同一時代會耍神鞭的,整個小城還有一個,是西關小南頭的,專門給牲口配種的,瘦的,叫“×世”的人。他的年紀與父親相仿,父親不耍神鞭了,他也不再耍。他與父親沒有什么來往,即使我們家也住到了西關。不過我以為,他耍神鞭沒有父親的好,因為他表演從來不光著膀子。
父親的徒弟中,對父親最好的,當算鮑二孩與趙玉生。他倆都是高個子,向父親學了大刀。鮑二孩是農(nóng)民子弟,趙玉生是干部子弟。他倆似乎總是一起來我們家看望父親。
鮑二孩不耍拳后,到陽泉當了工人,一年冬天回來,聽說我自小一到冬天就咳嗽的毛病,就送了我一小玻璃瓶黑色顆粒的“止咳丸”,服了這藥,我的咳嗽就此便好了。到了鮑二孩該結婚的年紀了,他的母親又坐了月子,我記得去他家,他母親頭上箍上毛巾在炕上坐月子,我便有些迷惘。
做了工人的鮑二孩居然沒有結婚,很年輕就死了。我父親應該去參加了這個愛徒的葬禮。那些年我在外面讀書,對鮑二孩的了解也止于此。
趙玉生的父親是武裝部部長,他的母親是法院院長。我小時候,父親的工資是每個月四十八元,而趙玉生的父親是每個月一百元。一百元啊!我真的想象不到那是多么大的一筆錢呀!少年的我每當想到此,都會生出些氣餒。
趙玉生當兵了,當兵回來似乎就殘疾了?,F(xiàn)在他還在小城。他的父母去世后,其家庭雄風被他的弟弟、我的同班同學趙玉山所承繼。玉山是公安局的副局長,而趙玉生據(jù)說只是一個破爛企業(yè)的保安。
父親有一把很重的大刀,像關羽拿的那樣,小時候一直在我們家大甕背后立著,很多時候沒有人管它,它就生出些鐵銹。據(jù)母親說,這大刀現(xiàn)在在趙玉生手里。而我不知道,玉生還用不用我父親的大刀練我父親傳授給他的刀術了。
李二虎與我父親師徒關系脫離得早,后來是個本分的農(nóng)民。劉向青初中畢業(yè)后不久接了他父親的班。他父親在縣糧食局工作,學大寨那會兒,單位組織去參觀,因突發(fā)急病死在了路上。他的母親“大巧蓮”拉扯他們一群孩子不容易,又找了個男人。我母親活著的時候說,每次在街上碰到“大巧蓮”,“大巧蓮”都哭訴自己的命不好,兒子們罵她嫁漢,不要臉。向青也早不和我們家來往了。他畢竟是糧食局的正式員工了。
劉云是父親徒弟里最出息的一個,念了山西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小城當過鄉(xiāng)里的干部,后來調(diào)到了市里。去年在一次老鄉(xiāng)的聚會上我見到了他,他承認自己是我父親的徒弟,不過他也不與我們走動很久了,他的拳術早已忘卻了吧?
父親的徒弟里,唯一把父親和拳術當回事兒的只有王小春一個。他在小城賣豬肉,是個個體戶。記得母親說過,我三弟結婚的時候,父親向小春借了三百塊錢,后來小春不讓還那么多。到母親去世時,父親所有徒弟中,只來了小春一個人。他鋪了鋪條,戴了重孝,他是把師父師母當父母一樣看待的。他協(xié)助我們兄弟,把父母安置回了鄉(xiāng)下。
小春的身手是不錯的,動作干凈利索,無論棍術還是槍術,那時,父親就這樣夸獎小春。五十多歲的小春來打發(fā)母親,我問他是否還練拳術,他笑笑說不練了。于是,一群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跟著父親學了拳術的北街村十七八歲的后生們,就這樣沒有守住這個拳術。父親傳承的拳術在太行小城全面失守。他的神鞭,更是沒有一個人學到,當時就沒有,現(xiàn)在更沒有。
有一個叫宋為江的,左權中學的教師,從北鄉(xiāng)來在城里,也酷愛武術。他來找父親切磋過,并且送給父親一個銅的神鞭頭兒,樣子比父親固有的那個漂亮很多,做工很考究。但是父親不喜歡,說是太小,太輕了。這個銅的好看的神鞭頭,在我們家抽屜里滾來滾去好多年,我離家后就再沒見到。
父親去世后,他的神鞭,也便成了廢物。據(jù)母親說,一次,家里急著拴什么東西,把那繩子解下來用了,神鞭頭也不知道丟棄到何處。父親還有一副雙刀,小時候在家里也是放來放去的,父親找人專門為雙刀做了木刀鞘,但父母去世后,也不知哪里去了。
父親學的是梅拳,這我小時候就知道。梅拳是怎么來的呢?查閱資料獲得的是:河北邢臺市廣宗縣前魏村是梅拳的發(fā)源地。梅拳也叫“梅花拳”,2006年成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廣宗縣二百個村莊中有一百多個村都在傳承梅拳,習武者近萬人。
父親的師父是左權縣麻田的。而麻田人都是從河北上來的。所以,我覺得父親學的是廣宗縣的梅拳。父親去世多年后,病中的母親告訴我,父親學拳術,是童年時代的事情。
父親所生活的姜家莊村,是個三縣交會的偏僻所在地。父親離開家鄉(xiāng)后,先在松樹坪下煤窯,新中國成立后進城成了外貿(mào)局的工人。我母親是城里人,父母結婚后定居縣城,我出生后,沒有回姜家莊生活過。小時候,偶爾乘坐汽車回鄉(xiāng)下,整個村莊視汽車為稀罕物,全村人都來圍觀。他們沒有見過世面,對城里來的人也充滿了好奇。
一次,我乘坐汽車回鄉(xiāng)下,可能是風吹得頭疼了,很難受。回到城里,奶奶告訴我:“鄉(xiāng)下,山風夾得人頭疼!’'于是我決定再也不回鄉(xiāng)下。奶奶到城里來和我們住了八年,她以八十八歲高齡去世了,父親要送奶奶回鄉(xiāng)下,八歲的我哭著不要回去。于是我沒有跟父親一起把奶奶送到鄉(xiāng)下。
直到我考了學,要離開小城了,必須辦所謂的戶口,才到上會村喊了我高中的好朋友趙永紅作陪,又一次回了趟鄉(xiāng)下。這次距我上次回去,又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
1995年父親去世后,借埋在了城里,沒有回老家驚動那里的土地。有幾次深夜,我夢見父親到太原看病了,好長時間,家里沒有他的消息。我驚詫:我怎么可以不去找父親呢?2008年,母親去世了,我們兄弟把父親的遺骸同母親的一并合葬,送回到生養(yǎng)了他的鄉(xiāng)下。我便不再做遺失父親的夢。
2008年回鄉(xiāng)下埋葬父母,距我上次回去辦戶口已經(jīng)又過去了二十四年,我從一個向外進學的孩子,變成了一個中年。而今回去,姜家莊不再有人來圍觀,村莊很落寞,年輕人都走了,在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窮鄉(xiāng)僻壤,那里是一點生機都沒有。
就是這樣偏僻的姜家莊,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冬天,人們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事做,村里便從麻田聘請了師父,教年輕人習武。父親是1927年出生的,那么他正式學武術應該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或四十年代初。母親說父親和她說過,師父住在村里,徒弟們家輪流管飯。
父親應該是他那一撥年輕人里學得最好的,至少是一直堅持著,或者說到新中國成立后是最好的。因為我沒有聽說過健在的村里人還有別人和他一起習過武。
他的一個習武的朋友,叫新成,是碾上村的。他們怎么結拜的朋友,我并不清楚。每年正月,他的這個朋友都來我們家,不多說話,吃母親做的飯,大家在一盤炕上睡覺。有時候,父親也請新成給他的徒弟們示范一些動作。但新成不張揚,穩(wěn)穩(wěn)的,悄悄的。正月來住幾天看看紅火就回鄉(xiāng)下了。
我和父親僅僅學了一套徒手的、最基礎的拳術。我從來沒有想過學下去,也從來沒有上過場子。那時候,南街小學與我年紀相仿的一個叫“小晉生”的孩子,不知道從哪里學了點武術,在縣里表演過,身手不凡,在太行小城是小明星了。一日中午,他和兩個伙伴來找父親,是慕名而來討教武術的。父親說了一些話,就讓我示范,我便把自己練的唯一的一套展示了一下。隨后,大家客客氣氣地散了。我以為小晉生要和父親學武術了,結果小晉生此后就沒有再來。
是不是小晉生沒有看上我的身手,從而喪失了向父親學習的愿望?我不知道。我一生中向父親學的家學,唯一的表演機會,是在一個同齡的太行少年面前。
父親的麻田師父,去世得早,我是沒有見過的。在麻田有父親的一個師兄,名字叫白蛋,是我們家的重要客人,父親待白蛋自然是不一般。連白蛋的女婿、外孫,都成了我們家的???。
裴成龍,也是父親的拳友,也是麻田習武的,不知道他們怎樣排輩分。裴成龍到縣城中學教書了,一年,我的成績不好,進不了補習班,是父親托他的這個拳友給我辦進去的。
父親一生好身體,好身手,從來不曾打針吃藥。夏天光著膀子省衣裳,光腳板走路省鞋。冬天可以光著膀子耍神鞭,光彩耀眼。夏天一早起來,不吃飯就上地了。我們吃了上學了,母親把鍋里剩下的馇馇刮在一只海碗里,放在鍋臺邊。半前晌父親回來,就是這一海碗半冷不熱的玉米面馇馇。他似乎沒有享受過生活,或者說這就是他享受的生活。
父親有工作,要上班,但是還要精心地耕種家里的地。他肩頭的責任是很大的,他的儉省也是出了名的。偶爾,父親也會從墻角取出大刀或者雙刀,到房后學校的操場上練將起來。那是他的興趣與摯愛。一次,他隨單位的人到五臺山旅游,在那里照了一張相,他騎在馬上,揮舞著一把刀。我一直覺得,父親是有橫刀立馬的英雄情結的。
熱愛拳術的父親說,學拳術不是為了行劫打人,而是自衛(wèi)。我小學的時候,受了同學欺負,父親就罵我:“你就是一個‘家里孩兒’!”意思是只會在家里耍威風,而到了外面受欺負沒有抗爭的能力。而按父親的身體和武藝,他是有這種能力的,卻沒有遺傳給我。
有尚武精神與反暴能力的父親,一般情況是很“蠻”的,但是他害不了人,也不害人。我在北京讀書了,帶父親來北京玩玩,在前門大街的一個工藝品商店,他想要一個瓷的觀音,別的都不要。我付了錢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個瓷觀音回了太行。我不知道尚武的父親為什么要一個慈悲的觀音,是不是他心里有觀音信仰?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與他交流過。
“文革”開始武斗后,我剛剛出生。外公和父親說:“你可不要去打人?!备赣H說:“有咱孩哩,我還去做甚哩!”這是病中的母親向我回憶的。幾近于文盲,口頭野蠻,性格暴烈,而有一身武藝的父親,在“文革”最亂的派性斗爭中,他參加了“二五”,與“紅總戰(zhàn)”對立過,卻從來沒有打過人。這可能是基于本質(zhì)上的善良,也應該是因為有了我,父親要為家庭負責,他把握住了自己,沒有在武斗中傷害過他的同事,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太行人。
父親帶的徒弟們在小城元宵節(jié)的夜里,卻打了一次架。禍起趙玉生。那時候,鄉(xiāng)下的武術隊都來,麻田的是梅拳,桐峪的是洪拳。父親帶的北街村的武術隊,與麻田是同門,自然要親切得多。但趙玉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向洪拳叫板,梅拳派的北街村青年和洪拳派的桐峪村青年在鬧紅火的街上打了起來。洪拳看著好看。梅拳實戰(zhàn)中更見功夫,所以梅拳都沒有吃虧,只趙玉生受了點輕傷。那夜我正好沒有跟他們出去,所以沒有親歷械斗。他們回到我家,說了半夜。時隔多年我恍惚記得父親說過,武術雖不是同門,但不比高下。打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希望年輕人不僅練功夫,更要修武德。
1995年,父親六十八歲,被鼻咽癌擊倒,永遠地去了。那時正值盛夏,入殮的時候為了防止腐爛把父親結結實實地束在了塑料袋里。母親去世前一再叮囑,把父親運回鄉(xiāng)下入葬,一定把塑料袋拿掉。2008年母親去世,我們兄弟從借埋處挖出父親的遺骸,揭掉了塑料袋。在地下埋了十三年的父親,重新回到我的面前,雖有些干癟,但他活著的模樣我一眼就看得出。事先準備好的小棺材,因為尸體非常完整而根本放不進去。我當即決定給父親再買一口大的棺材,我不能委屈了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委屈了一生的我的父親。
有個親戚發(fā)生疑問道:“誰家能買了一口棺材再買一口棺材?不好吧?”我說:“挺好的,官越做越大,財越來越多,這是父親給我們的福。讓父親依舊完整著的遺骸陪母親一起回鄉(xiāng)下,這或許正是父親十三年不腐爛的原因。”
父親又占了一口全新的大棺材,我們兄弟把他和母親一起送回到鄉(xiāng)下,在爺爺奶奶墓前,在大伯大娘墓旁,永遠地安葬了我最親的人,讓他回到了他親人的身邊。
我將不能再見父親,我也希望今生不再有機會挖開與他相見。即使不知道什么年代,有人到那遙遠的太行山鄉(xiāng)村挖開了這墳墓,有的只是一堆白骨,沒有人會辨得出父親活著的艱辛,沒有人會看得見父親活著時正月元宵夜萬人矚目下的風光。
我將不能再見父親,可我怎么能忘記父親活著時的辛苦和悲涼?怎么能忘記飛舞在父親裸身邊上的神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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