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語能手王老標
王老標小時上過幾天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nóng)村會寫毛筆字的人不多,王老標就成了村中的一寶。“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四清”等各個政治運動中,王老標都充分展示了自己毛筆字的功力,村中大標語、小標語幾乎全都出自他手。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王老標依然成為寫標語的能手。
那時候,王老標大約五十多歲。每天早上,他提著一只破洋鐵桶,桶里裝著水,兌上紅土和顏料,手里拿著一把舊笤帚,在村中主要大街兩邊人家的房墻上寫標語。那些標語每個字都有兩斗大,血紅血紅的,內(nèi)容如“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誓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破四舊,立四新!”等。主要大街上寫完后,王老標又用一些彩紙剪成條條,在那些紙條上用毛筆寫上小標語,張貼在小胡同和大隊院里的墻上、屋里。一時間,革命標語滿村、滿街、滿院、滿眼都是,那種場景真像戰(zhàn)斗隊長馬細說的那樣,讓人們頓時感到一場新的革命運動正在暴風驟雨般地興起。很快,馬細成立了“似火燒戰(zhàn)斗隊”,開始造隊長老跑的反。馬細把王老標叫到隊屋,對他說:“老標,給你個材料,是揭發(fā)老跑走資本主義的,把它寫成大字報,貼到大隊門口的墻上?!?br/> 老跑是王老標的堂哥,平時關(guān)系不錯,哪能當兄弟的去寫當哥哥的大字報?王老標猶豫半天,沒表態(tài)。馬細說:
“操,是不是老跑是你哥你不好下手?毛主席說,親不親階級分,老跑走的是資本主義,和咱不是一個階級。寫又不白寫,寫一天大字報給你記十個工分!”
“算數(shù)?”王老標一臉認真。十個工分在當時是一個壯勞力干一天重活的待遇。
“我是戰(zhàn)斗隊隊長還能說話不算數(shù)?”馬細態(tài)度肯定。
每天躲在屋里,雨淋不著日曬不著,一天還能記十個工分,多好的事?王老標想到這兒,就答應(yīng)了馬細。老標開始在大隊屋里乒乓球案上鋪開大紙,揮毫潑墨,寫揭發(fā)老跑的大字報。每篇大字報結(jié)束時,王老標還用不一樣的筆體突出寫上幾句口號:
“貧下中農(nóng)團結(jié)起來,打倒老跑這個劉少奇的孝子賢孫!”“老跑不投降,就讓他滅亡!”
老標寫出的大字報筆法流暢,字形清秀,很是好看,每天都有不少人圍在大字報前看。沒有幾天,村中又一個“窮棒子戰(zhàn)斗隊”成立了,隊長是王大噴。王大噴和老跑都是王氏家族,他們是保老跑的。因為老跑在50年代向被毛主席表揚過的窮棒子社學習,積極參加互助組、合作社,受到過縣委的好評?!案F棒子戰(zhàn)斗隊”也想寫大字報,揭發(fā)馬細那一派保的隊會計李大栓。但找來找去,沒能找到和老標一樣有本事的寫手。馬細們知道后,心中暗暗高興。誰料到幾天過后,“窮棒子戰(zhàn)斗隊”在村東頭五隊的墻上,貼出了揭發(fā)李大栓的大字報,足足有兩個后沿墻那么多,標題如“李大栓瞞產(chǎn)私分公糧,罪行累累十惡不赦”“李大栓搞破鞋罪責難逃”“打倒李大栓!油炸李大栓!”等,字跡醒目,內(nèi)容驚人。馬細到那兒一看,罵道:
“這字咋和老標寫的一樣?”
把王老標找來一問,果然不出所料,是他寫的。王老標說:
“大噴給我說,寫一個晚上也給記十個工分。我就白天給你們寫,晚上給他們寫。我就是想多掙點工分唄!”
“你咋就光想著要工分?毛主席他老人家領(lǐng)導(dǎo)全國人民鬧革命,他要過一個工分嗎?”
馬細罵完,叫手下人把王老標關(guān)在大隊院里,鎖上大門,王老標吃喝拉撒睡全在院里,不準出去,看你還咋給王大噴們寫大字報?
王大噴得知王老標被關(guān)在大隊院里,就召集幾個鐵哥們,在一天深夜,撬開大隊院門的鐵鎖,救出王老標,把他藏到一個王家破院里,每天送吃送喝,讓王老標替他們寫揭發(fā)李大栓的大字報。很快,馬細們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老標的地方,就去搶老標,結(jié)果兩派人馬立刻打了起來。他們有人扯著老標的腿,有人拉著王老標的胳膊,有人抱著王老標的腰,有人揪著王老標的頭發(fā),兩派中抓不住王老標的人就互相廝打、謾罵。王老標被弄得“哇哇”直叫喚,嘴里罵道:
“日你媽,我誰都不寫還不中?”
“不中,你得給我們寫!”馬細們說。
“不中,你得給我們寫!”王大噴們說。
兩派廝打了一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王老標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有人說:
“別揪了,揪死了誰也別想用?!?br/> 兩派停下手來,發(fā)現(xiàn)王老標的衣服褲子已被撕扯得如叫花d70Wwu0O1UMxJBAIgeczXFwuVSXI+bdq8GDcf1YSCEg=子一般,肚子、大腿全裸露在外,頭發(fā)被扯得像草雞窩,面色蒼白,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的力氣。最后,兩派商量,以后誰也不能再讓王老標寫大字報,要寫就在自己戰(zhàn)斗隊里培養(yǎng)新人寫。但老標是個人才,不能不用,就讓他給全村寫毛主席語錄牌,宣傳毛澤東思想。兩派人都同意了。
寫毛主席語錄牌是很有講究的。村中大街、小胡同兩邊的土墻上,各家各戶院子里的屋檐下,到處都是制造語錄牌的地方。王老標選準了地方后,先往上邊潑些清水,把墻面弄濕,然后再抹上一層一寸多厚的泥,泥干了再涂上一層白灰,白灰干了就用毛筆蘸著紅漆把毛主席的語錄抄在上邊。語錄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涉及方方面面,有號召起來造反的,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有支援世界革命的,反正都是毛主席語錄。語錄牌大的就寫大段的毛主席語錄,語錄牌小的就寫短的毛主席語錄。一時間,全村的大街小胡同,各家各戶的院里院外,房前屋后,舉目望去,全都是毛主席語錄。
王老標寫毛主席語錄牌,不僅掙了工分,又把自己那座破草房變成了一座新草房。那座草房年齡已沒人能說得清楚,四面土墻被風雨歲月剝蝕得快要倒塌了。王老標利用寫語錄牌的機會,把四面墻上全都抹上厚厚的一層新泥,新泥上又全涂上一層嶄新的白灰。王老標用毛筆蘸著紅漆,在白灰上開始抄寫毛主席的“老五篇”。幾天后,四面墻上字跡密密麻麻,遠遠望去,就像又涂了一層紅漆。老標說: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一字一句下工夫。你們沒事也可以來我這兒學習毛主席著作?!?br/> 屋外邊墻上弄完后,王老標又在屋里邊開始抹泥、抹灰、寫毛主席語錄。很快,王老標的屋里屋外全都變得嶄新一片。
馬細那一派人說:“王老標這不是想沾毛主席的光嗎?”他們想借機整治王老標。
王大噴那一派人說:“王老標沾毛主席的光你有意見?”他們那一派人要保王老標。
最后,王老標什么事都沒有,兩派造反隊都沒有對他怎么樣。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回到村里,又問起王老標。村里人告訴我,“文革”后,王老標沒有機會再寫大字報掙工分了,就在過年過節(jié)時幫人寫寫對聯(lián),但那畢竟機會太少。改革開放后,王老標開始在縣城擺攤刻章。他為了賺錢,幫一些騙子公司刻了大量的假章,結(jié)果被司法機關(guān)判了幾年刑。王老標刑滿釋放后,一直到死,便再也沒有寫過一個毛筆字,再也沒有刻過一枚章。
農(nóng)會主席張麥垛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村里村外成了銀色的世界。張麥垛手拿一根木棍,指指戳戳地探著被厚雪覆蓋著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外走去。遠處的山丘和村莊,近處的道路和田野,全都看不清了。張麥垛不管這些,直往前走。因為他已和媒人約好,今天要去相兒媳婦。就是掉進井里、栽進溝里,也認了。張麥垛一邊走一邊想:日他娘,下雪可真好。一下雪,什么高大的瓦房與低矮的草房、干凈的操場與骯臟的糞堆、平坦的官道與坑洼的土路、青翠的松樹與干枯的榆柳,全都一樣,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個樣。這多好!不像人世間,啥事咋恁雜?
張麥垛又想到了他的兒子。大兒子立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二兒子柱也過了十八歲,都快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可連媳婦的影子還沒有。論家底,也不算太窮,莊稼人,全村都一樣,不缺吃不缺喝;論成分,他是老貧農(nóng),土改時還當過農(nóng)會主席,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壞就壞在他當年娶了地主的小老婆。當時女方開始一聽是老貧農(nóng)的兒子,很愿意??傻弥⒆幽镌堑刂鞯男±掀?,便捂著嘴不再吭聲。一晃又幾年過去了,如今,張麥垛看著像槍槊一樣的兩個兒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心里別提多煩得慌。
走著走著,冷不防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張麥垛一頭栽倒在雪地里。他翻身坐著,定定神,用棍子撥開積雪,是塊被打斷的半截石碑。張麥垛用袖子擦凈上邊的雪,看看上邊的字,禁不住罵起來:
“日他娘,這不是王老根的墳嗎?咋叫我摸到這兒來了?”
王老根是本村的地主,土改時被打死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墳前這個石碑是“文革”初期被紅衛(wèi)兵砸斷的。張麥垛坐在雪地上,眼怔怔地看著那半截石碑,二十多年前的事在眼前閃回。
張麥垛出身很苦,從小就死了爹娘,靠要飯、打工為生。1945年秋天,八路軍南出太行山,豫西北第一次獲得解放。張麥垛跟著四分區(qū)工作隊隊長老焦打土匪、斗惡霸,當上了農(nóng)會主席。王老根家有四十多畝地,兩個院落,六座瓦房,娶了兩個老婆。按說,王老根并不算太富,為人也還算比較開明,但由于村子小,窮人多,他就成了被宰殺的頭羊。斗爭王老根那天晚上,土改工作隊怕本村人有私情,便從外村調(diào)來七八個青年積極分子,對王老根先進行斗爭,后半夜時就往死里打。王老根被打得哭爹喊娘,一陣亂棍之后就沒有聲音了。農(nóng)會主席張麥垛撥開人群,蹲在地上,用手在王老根鼻子上摸了摸,說:“人死了,抬走吧!”村里的幾個小青年抬著王老根將他扔在了百米之外的亂墳崗上。接著,又開始斗爭鄰村的惡霸“職老虎”。其實,王老根并沒有被打死,只是昏了過去,張麥垛想救他一命。誰料到冷風一吹,王老根又醒了,在那里呻吟起來。工作隊隊長老焦聽見聲音,走了過去,用手槍對著王老根的胸口“啪啪”兩槍,王老根兩腿一伸,再也沒有聲音了。張麥垛當時在心中罵道:“日你娘,疼不能忍一忍,你是亂喊個啥?這你不喊了!老焦也太狠,都是人嘛,干啥要打死他?”
王老根死后,家產(chǎn)被分。農(nóng)會主席張麥垛分到一個院落。昔日住草棚的麥垛,如今也住上了青磚大瓦房。但他的心中卻一直也高興不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張麥垛獨自一人躺在王老根那張寬大結(jié)實的紅木床上,仿佛看到了王老根還坐在正廳的柳圈椅子上,“呼嚕?!钡爻橹疅?,大老婆小翠蹲在地上給他洗腳,小老婆荷花在給他捶背。王老根家從不用丫鬟,他說,有兩個老婆足夠了。白天干活,晚上睡覺,養(yǎng)丫鬟干啥?如今,王老根死了,我張麥垛住著他的房子,睡著他的大床,聞著他屋里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照舊,就是不見了小翠和荷花。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孤獨與凄涼。是為王老根?為自己?還是為小翠與荷花?他說不清楚。
正在這時,張麥垛好像聽見有人輕輕敲門。他警惕地翻身下了床,抓起那桿老套筒步槍,輕聲卻也嚴厲地問:
“誰?”
“我!”
“你是誰?”
“荷花!”
他娘的,咋想啥就來啥,該不是遇到鬼了吧?不知為什么,張麥垛打開了房門。荷花一頭撲進了麥垛的懷里,抽泣著,喊著麥垛哥,求他娶她、保護她,不然她也沒命了。張麥垛被突然降臨的事情嚇傻了。荷花是什么人?長得如花似玉,是王老根花了大錢從開封買來的,十里八莊的男人們都惦記著王老根家的荷花。他張麥垛是什么人?窮得地無一壟,房無一間,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如今革命了,解放了,土改了,王老根也死了,我張麥垛又當上了農(nóng)會主席,荷花被掃地出門,如今又回來了,哭著求他娶她,我還能說啥?張麥垛毫不猶豫地娶了荷花。
張麥垛的選擇使全村人感到震驚,連四分區(qū)區(qū)長老焦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農(nóng)會主席與地主小老婆,這算啥?老焦多次找張麥垛做思想工作,說:“親不親,階級分,你是貧苦人,階級立場哪去了?”張麥垛說:“親不親,就看結(jié)婚不結(jié)婚,男女結(jié)婚就是親。我過去窮,她現(xiàn)在窮,兩個窮人為啥不能結(jié)婚?”老焦沒辦法,只好撤了張麥垛的農(nóng)會主席。張麥垛一點兒也不在乎,他住著王老根的房子,睡著王老根的床,摟著王老根的老婆,革命不就是讓窮人有房住、有飯吃、有老婆嗎?
半年過后,風云突變,八路軍戰(zhàn)略轉(zhuǎn)移,撤回到太行山上。國民黨38師117旅卷土重來,“還鄉(xiāng)團”團長張強進村反攻倒算,殺害了農(nóng)會主席和土改積極分子,四分區(qū)區(qū)長老焦沒來得及撤走,被“還鄉(xiāng)團”抓住殺害在一個破廟里。當時的村中一片白色恐怖,老焦的尸體幾天沒人敢去收。張麥垛要去給老焦收尸,荷花說:“老焦是共產(chǎn)黨區(qū)長,你不怕國民黨殺了你?”張麥垛說:“啥共產(chǎn)黨國民黨,死了都是人?!币惶焐钜梗瑥堺湺庥靡豢诒」撞难b殮了老焦,用一輛大車把老焦送回了他的老家山西運城。
1947年春天,八路軍再次揮師南下,豫西北地區(qū)第二次獲得解放。雖然張麥垛娶了地主的小老婆為妻,但因為他出身貧農(nóng),又收過老焦的尸體,還曾經(jīng)當過農(nóng)會主席,工作隊和村里人也沒有對他怎么樣。就這樣,太陽天天出,日子月月過,張麥垛依舊住著王老根的房子,睡著王老根的木床,摟著王老根的老婆。幾年過去了,荷花一連生了四個兒子,為這個院子帶來了生機和歡樂。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村中造反的紅衛(wèi)兵知道了荷花的底細,說她是土改時漏網(wǎng)的地主分子,抓來批斗她。紅衛(wèi)兵們用剪刀剪去了荷花的頭發(fā),讓她戴上高帽示眾,站在桌上低頭。張麥垛坐在下邊的人群里,一袋煙一袋煙地抽著,一言不發(f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個紅衛(wèi)兵突然指著張麥垛說:
“張麥垛,親不親,階級分,你是貧農(nóng)出身,為啥要和地主婆結(jié)婚?你能不能和她劃清界限,離婚?”
張麥垛站起身來,一點兒也不害怕。他是貧農(nóng)出身,怕啥?貧農(nóng)是革命的依靠對象,你們敢把我怎么樣?他一步一步走到桌前,攙下荷花,對著紅衛(wèi)兵們說:
“荷花嫁給王老根才兩年,又沒生過子女??伤藿o我二十多年,給我生了四個兒子,到現(xiàn)在她為啥還是地主王老根的老婆?你們說說她到底是我貧農(nóng)張麥垛的老婆還是地主王老根的老婆?我的四個兒子,個個高高大大,為人真誠,為什么出門就低人三分?老大、老二到現(xiàn)在還娶不上媳婦。有人說他們是地主婆荷花的兒子,放屁,日你娘,我張麥垛幾輩子老貧農(nóng),全村人誰不知道!你們誰敢說那四個兒子不是我貧農(nóng)張麥垛的兒子?荷花,走,回家,你是我貧農(nóng)張麥垛的媳婦,看誰敢把我怎么樣!”整個會場上鴉雀無聲。
想到這兒,張麥垛突然笑了。
他抬起頭,望望天。雪已經(jīng)停了,天亮亮的,太陽還沒有出來,看樣子快要晴了。麥垛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又拄著棍子往前走去。過了一個多時辰,張麥垛終于來到了相媳婦的村子。迎面的一堵墻上,用猩紅的顏色寫著一幅標語:“親不親,階級分。”張麥垛覺得有點刺眼,頭有點暈,心中有股氣直往上翻。他看看四下無人,便低聲罵道:“日你娘,胡亂扯,親不親,就看結(jié)婚不結(jié)婚。”
又窮又橫的古伯
古伯姓王,出身很窮。舊社會時家里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解放后翻了身,分了土地,有了房住,但就是不當村干部。聽老人們說,土改時,無論工作隊怎樣給他做工作,他就是不肯干。他說,咱窮出身,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囫圇話不會說一句,當啥干部?有地種,有房住就行了。村中有幾個出身還沒有他窮的人當了村干部,還有—個后來被提拔到外邊當了大干部,古伯卻始終是個平頭百姓。
古伯就是由于他這個窮出身,在村中顯得很“橫”。許多沒人敢說的話,他敢說。許多沒人敢干的事,他敢干。許多人不敢頂撞村干部、工作隊員,他敢頂撞。人們都說:“真是窮橫窮橫,越窮越橫?!蓖粮臅r,工作隊要把地主富農(nóng)的財物分光,古伯說,把他們的財物分光了,他們也成了窮人,將來他們會不會也來搞土改?聽人說他還把分給自己的糧食偷偷送給過被斗光分凈的地主王老四。辦人民公社大食堂時,全村都在轟轟烈烈地造勢說:“大食堂是天堂。”古伯端著一碗稀湯坐在一塊土坷垃上,用筷子敲著碗說:“大食堂是天堂,天堂里的一碗飯咋就能當鏡子照?”有人說,夜里看見古伯去偷過生產(chǎn)隊的玉米、紅薯等。“四清”運動時,工作隊剛進村,古伯就說:“水太清了,烏龜王八都養(yǎng)不活,你們還想弄四清?”有些工作隊員和村干部想整他,但馬上就有人出來反對,說他是老貧農(nóng)。毛主席說,沒有貧農(nóng)便沒有革命,若打擊貧農(nóng)便是打擊革命,你敢動他?拉倒吧!就這樣,解放后十多年,經(jīng)歷過幾次運動,都沒有人敢動過古伯一指頭。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古伯還是很橫。一群紅衛(wèi)兵進村“破四舊,立四新”,上房頂敲碎脊獸,進屋里燒毀祖宗牌位,連一個“永久”牌自行車的商標,也被說成是一個倒過來的兇神嘴里咬著紅五星,被砸了下來。古伯十分氣憤。當紅衛(wèi)兵到他家要毀祖宗牌位時,古伯大罵紅衛(wèi)兵:“你們這幫兔崽子,沒有祖宗先人哪來的你們?你們是從地縫里蹦出來的?”這樣一來,可惹了大禍??h一中的“二七公社”和“造反總部”的紅衛(wèi)兵們聯(lián)合進村,一個頭目站在古伯家的堂桌上大喊:“王古伯是個隱藏很深的歷史反革命。土改時同情地主富農(nóng),大躍進時猖狂攻擊‘三面紅旗’,破壞過‘四清運動’,黨和政府多次給他機會,讓他給黨工作,但他始終堅持反動立場,一貫反黨反社會主義,拒不給黨工作?,F(xiàn)在又狗膽包天,惡毒咒罵紅衛(wèi)兵,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我們一定要把他斗倒斗臭,讓他永世不得翻身!”說完跳下桌子,對古伯又抽耳光又用腳踢,許多紅衛(wèi)兵一哄而上,亂打一通。沒有一袋煙工夫,古伯滿臉是血,渾身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被揪得像草雞窩,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后,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們從村中帶走了古伯。
古伯的被打被抓,村中有人喜歡有人憂愁。有人說:“你老古橫行了十幾年,今天你不橫了?”有人說:“怪不得他每次運動都和共產(chǎn)黨對著干,原來他是個歷史反革命?!弊顟n愁的是古伯的老伴,她把四個兒子叫到一塊,說:“兒們,你爹的事咋辦?”幾個兒子年輕氣盛,身上流淌著古伯的熱血,個個都很橫。大兒子說:“看來必須要造反,毛主席說得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倍鹤诱f:“舍得一身剮,誓把老爹要回家。”三兒子沉思半天,說:“咱們能不能也趕快成立一個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或什么兵團的,這樣一來,咱們跟縣里的紅衛(wèi)兵就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了。都是戰(zhàn)友了,他們還能不放戰(zhàn)友的爹?”四兒子有點擔心,說:“這能行嗎?”沒料到他們的老娘雙手“啪”地一拍,說:“兒們,行,就這么干!”很快,四個兒子們聯(lián)合村中的一些年輕人,成立了一個“井岡山戰(zhàn)斗兵團”,去和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交涉,最后還真的把古伯領(lǐng)回來了。
古伯回來時,好像完全變了,全沒了往日的驕氣、橫氣。他見人不再多說話,見事也不再多評論,后來村里在文化大革命中發(fā)生的許多事情,也很少聽見他說過一句怪話。古伯完全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改造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古伯的幾個兒子們,卻越戰(zhàn)越勇,越斗越狠,最后竟能把全縣大部分農(nóng)村中的紅衛(wèi)兵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農(nóng)民造反總司令部”,大兒子當上了司令?!稗r(nóng)造司”組織全縣農(nóng)村青年在縣城里斗走資派,奪縣委的權(quán),今天“油炸×××”,明天“刀剮×××”,很是紅火了一陣?!拔母铩焙笃?,紅衛(wèi)兵大聯(lián)合,成立縣革命委員會,古伯的大兒子還被“三結(jié)合”進革委會當了副主任。王副主任回村子時,穿了件褪了色的綠軍裝,腰里掛著盒子槍,嘴里叼著根煙卷,說起話來活像他爹當年的那種橫勁。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問她的孫子:“剛才從咱門口過去的那人是誰?是不是村西頭那個當皇協(xié)軍的劉××回來了?”
古伯的大兒子官雖然做得很高,眼看快奔四十歲了,卻一直沒能娶上媳婦。急得老兩口四處央人說媒。有一天,古伯聽說十多里地外的×村有個地主的小老婆身邊有個女兒,長得十分漂亮,就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女兒也很挑剔,快三十歲了也沒有找到婆家。夜里,古伯背上一袋炒熟的花生,偷偷地去了那個村子,找到了那個姑娘家。古伯對地主小老婆說明來意后,地主婆說:“你家成分好,我家成分高,你們不嫌棄?”古伯說:“農(nóng)村人家過日子,成分啥高啥低的,那不都是人定的?過去祖祖輩輩沒定過什么成分,不也都是婚喪嫁娶這么過來的。”那姑娘說:“你兒子是個造反派,當了大官,我是地富反壞右子女,你兒子不怕受到牽連?”古伯說:“他啥狗屁官,我要想當官早比他當?shù)倪€大。人活一輩子不是要當官,是要娶妻生子過日子。”就這樣,在古伯的堅持下,一個貧農(nóng)出身的縣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娶了個地主小老婆的女兒為妻。這頓時成了全縣的爆炸性新聞。很快,王副主任對立派的紅衛(wèi)兵們抓住這一把柄,向上級反映,說他爹根本就不是什么老貧農(nóng),而是個歷史反革命,解放前就和那個地主小老婆勾搭。王副主任自己又階級陣線不清,與地主小老婆的女兒結(jié)婚,這哪里還有點無產(chǎn)階級干部的味道?沒有多久,古伯的大兒子被撤銷了職務(wù),又回村里務(wù)農(nóng)去了。
文化大革命后期,轟轟烈烈的浪潮已漸漸平息,古伯也慢慢地老了。他沉默寡語,很少跟人搭腔說話,但骨子里好像還有些與眾不同的“反動勁”。當社員們都在熱火朝天地“學大寨”“戰(zhàn)天斗地奪高產(chǎn)”“割資本主義尾巴”時,古伯并不上地里干活,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干不動了。古伯每天背著個籮筐去地里拔點青草,回來時坐在村邊的大樹下看地上的螞蟻。不過,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古伯在搞“資本主義復(fù)辟”,證據(jù)就是他在偷偷賣花生。古伯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花生,他先在鐵鍋里放上些沙子,火炒熱了鐵鍋里的沙子,沙子又烤熟了花生,這樣的花生外邊焦黃里邊香脆,很是好吃。古伯為了防止被村干部看見,他把炒好的花生放在籮筐的青草下面,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思量著哪些人是想買花生的,哪些人是過路的,哪些人是不懷好意的。古伯賣花生從不用秤稱,而是用一個舊茶缸,五分錢給平口一茶缸。見隊干部和不懷好意的人過來,他就用青草把花生蓋上??匆娤胭I花生的過來,就先看看四周沒別人,再接過錢,最后用茶缸量好花生遞過去。古伯為了防止被人發(fā)現(xiàn)后花生被沒收,就把大部分的花生藏在不遠處的土坯縫里,上邊蓋著柴草,籮筐里只是放了很少一部分。后來不知哪個小子發(fā)現(xiàn)了古伯的秘密,悄悄地從土坯縫里偷走了那大半袋花生,氣得古伯滿大街罵:“小兔崽子,偷了那東西,吃了撐死你!”有人偷偷地笑,故意問古伯:“誰偷了你啥東西?”古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是憤憤地說:“你不知道是啥就別問?!?br/> 古伯的花生到底賣了多少年,賣花生到底賺了多少錢,賣的錢到底干啥去了,村中的人很少知道,也很少有人去問。很多年后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無意中問起古伯現(xiàn)在的情況,母親嘆口氣說:“他大前年冬天就歿了。到底是哪一天死的,村里人都不知道。因為這些年,政府強要死人火葬,怕被火燒,老古一死,家里人在夜里就把他悄悄抬出去埋了。到底埋在哪兒,村里人也都不清楚?!?br/>
追星者瘸根
每當看到現(xiàn)在的追星族在追星時那如癡如醉的樣子,不禁使我想起上世紀印年代農(nóng)村的追星者瘸根。
瘸根原來并不瘸,他姓常名根,村里人都叫他常根。他的瘸完全是因為戲子。戲子是縣豫劇團一個女演員的藝名,縣西鄉(xiāng)楊瓦村人,她年齡不大,戲卻唱得很好,長得也很好看,是縣里家喻戶曉的名角。對于戲子常根開始也只是聽說,因為他從來沒錢買票到縣劇團看過戲。老跑、兒子、狗旺們在飯場說起戲子,個個興奮得臉色暴紅,油乎乎的大嘴噴出唾沫星,眼睛里閃動著賊光,活像幾條餓急的狼看見一塊吃不到嘴的肥肉,在那兒汪汪亂叫。他們有時贊美戲子漂亮,有時謾罵戲子風流,有時還學著戲子的小奶腔唱上幾句。他們還常常和戲子套近乎,有時狗旺說他老姑家的兒媳婦的妹妹和戲子是小學同學,有時兒子說他姥姥的姐姐家和戲子的老姨是親家。還聽見老跑說在他小學最好的同學家里見過戲子的相片,至于是啥關(guān)系沒敢問,肯定關(guān)系不一般。每當這時,常根從來不吭聲,只是在心里罵:狗日的,說那些頂球用?不過有一點常根是堅信的,那就是戲子不僅戲唱得好,長得也很漂亮。
為了能聽聽戲子的小奶腔,一睹戲子的芳容,常根很是費了一番腦子。他聽說縣劇團演員常常在冬天最冷天的凌晨,到縣城郊外的土崗頂、深溝里、河堤上吊嗓子,便連續(xù)幾個晚上不睡覺,在漆黑的夜晚,冒著凜冽的寒風,跑了十多里路,打著手電筒去縣城郊外尋找戲子。結(jié)果很令他失望。因為除了看到一幫戲班的孩子們在那兒亂喊亂叫外,根本沒有戲子的影子。有一天,聽說縣劇團演《社長的女兒》,戲子扮演女兒。常根非常想看,但又買不起戲票。思來想去,他就趁著天黑,偷偷從戲院后面兩丈多高的墻上往里翻。誰知劇團人在墻下撒了一層大糞,常根落地時腳一滑,不僅摔了一身臭屎,而且摔斷了一條小腿。家窮請不起醫(yī)生看,常根從此成了瘸子,村里人都開始叫他瘸根。
瘸根腿雖然瘸了,但心里仍是想著能看到戲子。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縣城的造反派把縣劇團定為革命的重點。戲子因為是名角,又演過《穆桂英掛帥》《四郎探母》《包公案》等老戲,被定為宣揚才子佳人的黑典型。瘸根在村里也開始造反。他頭戴綠軍帽,臂套紅袖箍,腰扎舊皮帶,一瘸一拐地滿村破四舊,干革命。有一天,瘸根聽說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明天準備批斗戲子,要給她戴高帽、掛黑牌游街示眾。瘸根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沒吃早飯,就一瘸一拐地往縣城跑去。到了劇團門口,看見很多紅衛(wèi)兵舉著小紅旗,喊著震天的口號,但一直沒有看到被揪斗的戲子。在一片喧鬧聲中,聽到有人說戲子昨晚已經(jīng)跑了,跑回二十多里外的老家去了。紅衛(wèi)兵們又轟轟烈烈地向戲子家追去。瘸根也跟著往戲子老家跑。紅衛(wèi)兵們好腳好腿,熱情很高,出了縣城很快就不見了蹤跡。瘸根拄著棍子,一邊走一邊問路,緊趕快趕地跑。7月的太陽像火球一樣燒烤著大地,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孤零零地奔走著瘸根一人,他累得滿頭大汗,勁頭卻始終不減。等瘸根趕到戲子老家楊瓦村時,造反派們已經(jīng)從楊瓦村出來了,他們有人垂頭喪氣,有人罵罵咧咧,有人一臉怒氣。聽他們說在老家也沒找到戲子,戲子跑回老家的情報是假的。怎么看一眼戲子就這么難?天熱路遠,腿又不好,瘸根又累又渴。他想既然來了,沒有見到戲子,到她家看看也算不枉跑一趟。瘸根摸到戲子家,坐在戲子家的院子里,看著造反派們打、砸、搶、燒留下的痕跡,心里又生氣又高興。生氣的是又沒看到戲子,高興的是你戲子也能落到今天這種境地?戲子的家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空落落的院子里坐著瘸根一人。正在這時,他聽見院里的柴草垛里有響聲,跑過去用棍子把柴草垛一挑,露出一張女人的臉。她滿頭草屑,一臉驚恐,依然遮不住那年輕俏麗的面容。
“你是不是戲子?快出來。”
瘸根大喊一聲,嚇得那個女人直打哆嗦,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隙ㄊ菓蜃?。瘸根覺得一股熱血直往上涌,他丟下棍子,張開兩手,想把那女人從柴草垛里拉出來,想近距離看看戲子,了卻一個多年的夢想。當他的手還沒有挨到那個女人,眼睛還沒定好神時,突然覺得頭上被東西猛擊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瘸根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一群楊瓦村的紅衛(wèi)兵圍在四周,有的用腳踢他,有的用痰吐他,有的在罵他是流氓。瘸根心里很窩火,看看戲子怎么就是流氓?他掙扎著爬起來,想說自己多年來一直很喜歡戲子,自己雖然也是紅衛(wèi)兵,但不會像剛才那幫城里的造反派,對戲子有什么歹意,只是想看看戲子。但又一想,眼前的也是紅衛(wèi)兵,他們要說自己喜歡才子佳人、階級陣線不清怎么辦?想到這兒,他大聲說:
“楊瓦村的戰(zhàn)友們,剛才那個女的是不是戲子?”
“誰和你是戰(zhàn)友?你是干什么的?”楊瓦村的紅衛(wèi)兵問。
“我們都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絕不能放過才子佳人,我要把她帶到縣城游街示眾?!?br/> “你要誰游街示眾?臭流氓,揍他!”
楊瓦村的紅衛(wèi)兵們喊罵著,有幾個又上來踢打他。瘸根疼痛難忍,哭著說:
“都革命了,造反了,你們還這樣護著戲子,你們還是不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
楊瓦村的一個紅衛(wèi)兵質(zhì)問瘸根:“你說誰是戲子?”
瘸根說:“那個藏在柴草垛里的女人不是戲子嗎?你們想包庇她,就對我這個紅衛(wèi)兵下毒手,你們的階級立場哪去了?”
那個紅衛(wèi)兵對瘸根說:“戲子從來就沒回來過,剛才那是鄰居家的姑娘,她是受到縣城那些造反派的驚嚇才躲到那兒的。你是不是想耍流氓?”
瘸根一聽傻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后,在幾個好心人的勸說下,楊瓦村的紅衛(wèi)兵們才放走了瘸根。瘸根帶著滿身的傷痕,一肚子委屈,頂著烈日酷暑,忍著疲憊饑渴,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他一邊走一邊罵:“都造反了,革命了,還被打了一頓也沒能見到戲子。見戲子怎么他媽的這么難?”
從此后,每當老跑、兒子、狗旺們在飯場說起戲子,瘸根轉(zhuǎn)身就走。他實在不能再聽到戲子這兩個字,一聽見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受。直到多少年后瘸根才知道,他那次在柴草垛里看到的女人其實就是戲子。楊瓦村的紅衛(wèi)兵為了保護戲子,欺騙了他。
上吊自盡的老黑媽
老黑媽個子不高,人很精明利落,為人處世很真誠,但就是脾氣倔,凡事不聽人勸,都有自己的主張。后來,老黑媽吃虧也就吃在她的脾氣上。
上個世紀50年代末,河南刮起了浮夸風。由于我當時年紀太小,浮夸風具體是哪年哪月刮起來的,已記不清楚,只是有一些與老黑媽相關(guān)的事情卻歷歷在目,一輩子也忘不了。老黑媽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當時被村里抓成了“暮氣分子”,曾經(jīng)在村里游過街。暮氣分子,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就是落后分子。一天中午放學回家,見母親抱著一些柴草放進了兩口大缸,用手壓實后,在離缸沿半尺高的地方鋪上舊床單,床單上又鋪上兩層廢報紙,然后用斗把糧食倒在上面。一口大缸本來要裝十幾斗糧食,現(xiàn)在只倒上兩三斗就堆成了小山狀。我覺得很奇怪,便問道:
“媽,下面塞柴草干啥?”
母親一臉無奈,低聲說:“小孩子別多嘴,這是大隊開會讓干的,不然就會像老黑媽那樣被抓成暮氣分子,要批斗游街的?!?br/> 果然,下午一到學校就被組織參加村里召開的批斗“暮氣分子”老黑媽大會。會場在一個大土堆旁,全村社員都坐在地上。學生們?nèi)雸鲎潞?,大隊長鐵安用威嚴的口氣大聲喊:
“把暮氣分子老黑媽帶上來!”
兩個青年突擊隊員把老黑媽從土堆后邊架到了土堆上邊。
鐵安手拿竹煙袋,指著老黑媽說:“老黑媽,全村社員都能按隊里要求,把家家的糧食整得缸滿倉流,有的裝不下還堆在地上,為什么你家的缸里才半缸糧食?這不是給社會主義抹黑嗎?你兒子叫老黑,你總不能讓社會主義也黑吧?”
老黑媽說:“狗蛋爹,你是大隊長,俺家就那么點糧食,你說叫俺咋辦?”
“咋辦?家家戶戶糧食都缸滿倉流,全村就你家窮?”
“那是當家的女人往缸里放柴草,往倉里塞破被套弄的。俺家的缸是裝糧食的,不塞那些東西。”老黑媽真倔。
婦女隊長突然沖上前去,狠狠抽了老黑媽兩個耳光,怒斥道:“你這是往俺全村婦女身上潑臟水,是想拔社會主義的紅旗,你知道嗎?”
“不是潑臟水,是你一家一戶通知的。還嚇唬說不按你說的辦就批斗俺,俺就是不按你說的辦,你打,你打!”老黑媽發(fā)怒了,披頭散發(fā)向婦女隊長撞過去。婦女隊長嚇得跳下了土堆。臺下的社員們沒有一個人吭聲,有幾個小學生嚇得哭了起來。
老鐵安虎著臉,讓兩個突擊隊員把老黑媽架下了土堆。然后,他嚴厲地告誡全村社員,回去后好好把糧缸糧倉再整整,不能給村里抹黑,不能給社會主義抹黑。
老黑媽后來果然被游街示眾,老黑和他的兩個弟弟也好幾天沒有敢去上學。
浮夸風后開始吃大食堂。村中共有七個生產(chǎn)小隊,每個小隊辦一個大食堂。開辦大食堂前,要求各家各戶必須把鍋砸碎了,交到村里的小高爐去煉鋼鐵。家中所有的糧食必須交給大食堂。當時提出的口號是:“家家不準存糧,戶戶不準冒煙?!焙芸?,大街兩旁的各戶門前,堆放著用口袋裝著的糧食、砸壞的鐵鍋和大型的桌椅、板凳等。生產(chǎn)隊長帶著突擊隊員一家一家地驗收。他們不僅搬走了放在大門口的東西,還要進到家里,用一米多長的鐵條四處亂扎,發(fā)現(xiàn)土是虛的地方就開始往下挖,要把埋到地下的糧食和應(yīng)該交上去的東西全挖出來。有的突擊隊員還跳進很深的紅薯窖中去搜,爬到屋子的頂棚上去找,跑到廁所里去查??傊?,凡是能找的地方全都搜尋個遍。
老黑媽在生了六個孩子后,老黑爹就死了。老黑是老大,才十多歲,下邊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因為家里沒有勞動力,家里存放的糧食也不多,因此,在交糧食的時候,老黑媽在大門口只放了半口袋雜糧,成為全村交糧食最少的一戶。奇怪的是生產(chǎn)隊并沒有因為交得太少就批斗她,也沒有在大會上點她的名。全村的搜糧運動風平浪靜,大食堂順利開伙。每天一到開飯時,炊事員就拿著鐵皮卷成的喇叭筒,滿街喊道:“老少爺們開飯了,帶碗帶筷一起來?!贝逯械睦嚷暣似鸨朔?。社員們聽到呼喊,就放下手中家什,從家中提著一個小鐵桶,再挎上一個裝著碗筷的籃子,帶領(lǐng)一家人前去大食堂領(lǐng)飯。大食堂剛開始時還行,每頓都有白饅頭和粥等,也都能吃得很飽。但好景不長,后來大饅頭變成小饅頭,小饅頭又變成大窩窩頭,大窩窩頭又變成小窩窩頭,粥也由稠變稀,最后像水一樣。一直到后來,吃飯開始定量,大人一天三兩,小孩一天二兩。人們餓急了,開始吃樹葉、野菜等。到這時候,社員們才后悔當時把家中的糧食全部交光,沒能留下一些度饑荒。人們后來發(fā)現(xiàn),老黑媽和她的六個孩子好像沒有表現(xiàn)出被餓的樣子。別人家里人喊肚子餓,他們家從來沒人喊。別人家的孩子面黃肌瘦,老黑的兄弟姐妹們個個面帶紅光。這到底是因為什么?
果然,沒有多久老黑媽出事了,是婦女隊長發(fā)現(xiàn)了老黑媽的秘密。婦女隊長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開始跟蹤老黑媽。然而,一到天黑,老黑媽把家里的院門插上,屋門從里邊鎖上,家里不見一絲燈光,死一般的沉寂,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有一天,婦女隊長在地里檢查老黑媽的大便,發(fā)現(xiàn)她的大便里有很多沒有消化的麥粒,才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天夜晚,婦女隊長帶領(lǐng)突擊隊員悄無聲息地翻進老黑家的大院,出其不意地撞開老黑家的屋門,點起煤油燈一看,原來老黑媽帶著她的六個兒女在吃用涼水泡軟的麥粒。緊接著,突擊隊員們開始在他們的屋里搜尋,最后在老黑媽的床下面的地窖里,搜出了五六斗麥子。
婦女隊長狡黠地笑了。她馬上報告大隊,大隊又報告到公社,公社又報告到縣里,老黑媽一下子成了全縣破壞大食堂的黑典型??h里很重視,很快組成一個工作組,來到村里調(diào)查老黑媽破壞社會主義大食堂的罪行。但誰也沒有料到,當工作組進駐村里的當天晚上,老黑媽用一根繩子吊死在大食堂門口的柿子樹上。老黑當時才十二三歲,最小的妹妹才一歲多。全村人都為老黑媽的死暗暗流淚。埋葬了老黑媽后,老黑和他的弟弟妹妹被他姥姥家的舅舅們接走了,老黑家的院子里從此再也沒有人住過。
很多年過去了,在改革開放年代,老黑和他的弟弟發(fā)了,他們在鄭州開辦了一個很有名氣的糧食加工貿(mào)易公司。村中的干部聽說后去找他,想請他為村里的糧食加工幫點忙。沒料到老黑說,這忙他一點也幫不上,因為他根本不是這個村里的人,甚至這個村子在哪里,他從來沒有聽說過。
戰(zhàn)斗隊長馬細
馬細是“似火燒戰(zhàn)斗隊”的隊長,他起來造隊長老跑的反,打出的旗號是“老跑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是“劉少奇在農(nóng)村的孝子賢孫”,帶著全生產(chǎn)隊的人走資本主義。有一天,又批斗老跑。馬細從背后捆著老跑的雙手,讓老跑站在一條板凳上,彎著腰,低著頭,脖子上掛著小學生練粉筆字用的小黑板,上邊寫著:“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王立山?!蓖趿⑸绞抢吓艿墓倜?。老跑的頭上戴著用舊報紙糊成的高帽,臉上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兇相,瞇著眼,閉著嘴,老老實實地聽從馬細的擺布。
馬細一手拿著紅寶書《毛主席語錄》,另一只手揪著黑板往下按著,黑板的繩子深深地勒進老跑的肉里,老跑卻始終不吭一聲。馬細說:“老跑治咱們這么多年,今天是毛主席讓咱們翻身了。誰先來揭老跑的罪行?”
臺下鴉雀無聲。
“誰先揭?”馬細又問。
臺下還是沒人吭聲。
“都是啞巴?”馬細急了。
二旺媽在黑影處悄悄罵了馬細一句:
“媽那×,這是替你媽出氣吧?”
幾個聽見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馬細媽和老跑相好,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只有馬細爹不知道。馬細爹在鄭州市工作,常年不回家,馬細媽帶著馬細、馬細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在家,人口多,沒有勞力干活,日子過得很是艱辛。老跑當隊長,經(jīng)常偷些生產(chǎn)隊的糧食送給馬細媽。馬細自己就碰到過一次。那天,馬細去外地做河工回家很晚,看到一個黑影站在自己家的院墻外,手一揮,把一個東西扔進院子,然后匆匆走了。馬細躲在黑旮旯,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是老跑。馬細開門進家,見他媽從院里的地上撿起一個布口袋,打開一看,是幾個玉米棒和幾塊紅薯。馬細什么都明白了。
馬細爹常年不在家,馬細媽卻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除了馬細現(xiàn)在的兄弟姐妹四個外,馬細媽還生過四五個,都是沒幾天就夭折了。馬細當時還小,看見他媽用稻草裹著死去的弟弟妹妹,在夜里無人時,悄悄地扔到村后地的老墳崗。馬細媽在扔那幾個死去的弟弟妹妹時,從來也不哭,就像扔出去的一捆稻草。有一天,馬細聽見有人指著扔在老墳崗的一個死去的弟弟說:“這都是老跑的功勞?!彼男南癖会樤粯与y受。馬細開始注意他媽的行蹤。他經(jīng)常夜里多次起床裝著去尿尿,檢查他媽是否在家睡覺。終于,他發(fā)現(xiàn)他媽后半夜只要聽見屋后的墻上有人跺幾下腳,就會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來。有一次,馬細悄悄地跟著他媽出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
生產(chǎn)隊有一個大院,四周是一人多高的土墻。馬細媽到了大院門口,推門進去,又插上了那兩扇破門。馬細爬上墻頭,看見他媽正在往那個大紅薯窖里鉆。馬細對那個紅薯窖很熟悉,它是在地下挖的一個坑,有三四丈長,兩丈多寬,一丈多深,上邊蓋著高粱稈,高粱稈上又鋪一層厚厚的麥秸,麥秸上又抹上一層黃泥。地窖的旁邊挖有一個豎井,通往地窖里邊。每年生產(chǎn)隊的紅薯挖出來后,都從這個豎井里順下去,擺在地窖里。井口用兩根木頭十字交叉地擺著,十字中間穿有一個洞,洞里閂著一根鐵棍,鐵棍的一頭是一個大圈,另一頭有一個眼,一把大鐵鎖鎖在鐵棍的眼里。鐵鎖的鑰匙掛在老跑的腰上,老跑不開鎖,誰也進不去地窖。馬細翻墻進了院子,早已不見了他媽的蹤影。他先在豎井口往下邊看了看,里邊黑洞洞的,那兩個木棍依然十字交叉地擺著,只是不見了那個大鎖,也就是說窖門是開著的。但馬細不敢進去,他不知道里邊會發(fā)生什么事。馬細開始圍著地窖棚轉(zhuǎn),他想尋找著能夠了解下邊情況的地方。突然,他看到了那個拔氣孔。拔氣孔是用鐵皮卷成的一個圓筒,從地窖里通往外邊。馬細用耳朵貼著那個拔氣孔,聽見地窖里老跑和他媽在調(diào)情、歡叫。馬細肺都氣炸了,他下決心要懲治這兩個壞蛋,替他爹報仇。等到第二次時,馬細抱一捆干草,用火柴點上,從豎井里扔進一把,又從拔氣孔里扔進一把,頓時,地窖里濃煙滾滾,老跑和他媽慌忙踩熄了柴火,從地窖的豎井里爬了出來。從此,馬細見他媽再也沒有半夜出去過。后來,老跑在一些大會小會上開始批判他媽,說他媽嬌生慣養(yǎng),像地主家的嬌小姐,不是不出工,就是出工不出力。年底分紅時,別人家又分糧食又分錢,他們家不僅分不到糧食,還得交錢才能得到口糧。馬細爹遠在鄭州,從不管家,也很少往家寄錢,好像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是他的。有一次,馬細媽被逼無奈,“撲通”跪在老跑面前,求他同意能不交錢,先把口糧領(lǐng)了。老跑上去一腳把他媽踢倒,嘴里罵道:
“閑×難日,閑飯難吃,你就這么閑著吧。”然后轉(zhuǎn)身走了。馬細當時真想上去揍老跑一頓,無奈他當時太小,哪里是老跑的對手?從此后,馬細咬牙記下對老跑的仇恨。
想到這兒,馬細滿腔仇恨地高喊一聲:“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王立山!”用手使勁一揪小黑板,老跑一頭栽倒在地上,沒等他翻過身來,馬細上去又是幾腳,嘴里罵道:
“我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老跑躺在地上沒有動,就說:
“別打了,老跑不中了!”
“啥不中了?裝死!”
馬細上去又是幾腳,老跑仍然不動。幾個人上去搬起老跑,發(fā)現(xiàn)他滿嘴吐血,已不省人事。馬細害怕了,說:
“咋沒狠弄就不中了?”
正在這時,有人大喊一聲:
“馬細,我日你媽,你太狠了吧!”
馬細轉(zhuǎn)身一看,是老跑的大兒子,手提一把菜刀,對著他就砍。馬細慌忙用手去擋,小指頭立刻被砍掉飛了出去,鮮血頓時涌流出來。有人趕緊攔腰抱著老跑的大兒子,奪出了他手里的菜刀。有人從墻根捧起一把黃土,捂在馬細的傷口上。那個小指頭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有人說剛才看見二旺家的狗叼著一個東西跑了。
“走資派的兒子瘋狂殘害紅衛(wèi)兵小將”,這頓時成了轟動全村、全公社、全縣、全省的特大新聞。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老跑大兒子的這種行為被認為是大罪,當天,就被專政機關(guān)抓走了。沒有幾天,老跑大兒子被五花大綁,押到縣城南門外的空地上被槍斃了。兒子的尸體拉回來的當天晚上,老跑也死去了。
幾天后,馬細也不見了。“似火燒戰(zhàn)斗隊”的紅衛(wèi)兵們說,馬細隊長參加了“國際紅衛(wèi)兵”,到越南、泰國支援世界革命去了。
八隊隊長譚老四
八隊隊長譚老四家的街屋,在全村的那條主街上是最好的房子。面對著大街的后沿墻是用青石條鋪的地基,地基上的墻全用青磚,一磚到頂,支撐五脊六獸鋪滿青瓦的屋頂,很是氣派。上世紀50年代的農(nóng)村,草房土墻居多。稍微富裕一點的人家,蓋房時也只是用青磚鋪上三五層地基,上面全用的土坯。據(jù)說,譚老四家解放前很窮,這座房子是他土改時分地主馬非家的。譚老四在打地主、斗惡霸、搞土改時,非常積極。他不僅分得了全村最好的房子,而且還當上了民兵隊長。解放后,在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運動中,譚老四事事沖在前面,敢說敢干,終于當上了八隊的隊長。
1958年,大躍進開始在農(nóng)村興起。大街兩邊的墻上、樹上,貼滿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等標語口號。一天,譚老四把王老標叫來,說:
“你把那幅大躍進千里馬的畫,畫在我家這后沿墻上?!?br/> “恁好那磚墻,用泥一抹不成土墻了嗎?”
“我讓你弄你就弄,少雞巴廢話?!?br/> 王老標不敢再吭聲,領(lǐng)命而去。很快,他用泥巴把譚老四家的街屋后沿墻糊上,又涂上一層白灰。如果不看房頂,這墻除了新一點,和其他家的草屋土墻沒啥區(qū)別。有人悄悄罵道:
“譚老四要大躍進,真可惜了這好磚瓦房。”
幾天后,墻面干了。王老標用兩天時間,把那幅大躍進的畫畫在上面。最左邊的天上,畫著一輪像洗臉盆那樣大的太陽。畫面的中間是一匹千里馬,那馬長有一雙翅膀,雙翅翱翔,四蹄騰空。飛馬上騎有一人,肩扛一面紅旗,紅旗迎風招展,上寫“大躍進萬歲”。畫面的右邊是一頭老母豬,身體肥大,四蹄短粗,肚皮幾乎拖地,看樣子行走很慢。據(jù)說是頭荷蘭豬。豬的后屁股被一個人的雙腿緊緊夾著,那人用雙手抓著豬的雙耳。騎豬的人嘴里喊著“慢點走、慢點走”。這個人當時被象征為“暮氣”,意思是落后。“掃暮氣”就是指的這些人。這種畫在當時的農(nóng)村非常普遍,幾乎村村都有。畫好的當天夜里,不知道是誰,競在那個騎豬的人身上寫著“譚老四”。這一來,全村立刻炸開了鍋。當時正是吃午飯,很多人端著飯碗圍在譚老四家門口,議論紛紛:
“這人咋會是譚隊長哩?”
“譚隊長應(yīng)該是那個騎千里馬扛紅旗的?!?br/> “誰敢這事亂弄?”
譚老四成為騎老母豬的暮氣分子,那真是天大的冤枉。誰人不知譚老四是全公社大躍進的積極分子?從到各家各戶搜糧食、砸鐵鍋、搬桌椅,一直到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大食堂、畝產(chǎn)萬斤糧,哪一次不是譚老四走在最前面?最有影響的是他在八隊創(chuàng)建的社會主義新家庭,那真是讓譚隊長在全縣揚了名。他把上學的孩子們集中在一個大院里,白天上學,晚上住在大院,不準回家。孩子們一律不準姓自己父親的姓,全姓社。這個大院叫社會主義兒童大家庭。全隊的女社員白天在地里干活,收工回來在大食堂吃完飯,一律不能回自己家住,全部住在一個大院里。這個院子叫社會主義婦女大家庭。男社員也被集中在社會主義男人大家庭居住。這三個大院門口都有專人把守,不住在這個院里的人不能隨便出入。誰敢違反譚老四立下的規(guī)矩,不僅停止他在食堂吃飯,還要開大會批判他。人們心里有氣,但又不敢說,便搬出了傷殘轉(zhuǎn)業(yè)軍人王沖水。王沖水打過仗,有戰(zhàn)功,敢說話。他找到譚老四說:
“老四,你弄這夫妻不能同居,父母子女不能同住,算啥?”
譚老四不甩他。多年來,譚老四嘗到了當積極分子的甜頭,斗志正旺,他看不起王沖水。你王沖水除了打過仗、好詐唬,還會啥?他理直氣壯地對王沖水說:
“共產(chǎn)主義就是不要小家庭,都過大家庭。我們現(xiàn)在不僅吃大食堂,還住大家庭,這是跑步先進到共產(chǎn)主義。你當年打仗時和誰同居過?”
就這一件事,讓譚老四和八隊成了村里、公社和縣里大躍進的先進典型。
當天晚上,男女兩個大家庭的全體成員被集中在大食堂院子里,說是開揭發(fā)大會。院子里,人們黑壓壓地坐了一地。中間的那張木桌上,放著一盞舊馬燈,馬燈不死不活地亮著昏黃的光。工作組組長老靳坐在木桌前的柳圈椅上,表情威嚴,滿臉煞氣,兩只眼睛時而看看不死不活的馬燈,時而看看黑壓壓的人群,一言不發(fā)。譚老四走過去,貼在他耳邊輕輕地問:
“老靳,開始吧?”
老靳沒有吭聲,只是點點頭。譚老四立刻直起身子,雙手叉腰,對著社員們喊道:
“今夜開大會,就是要弄清一個事:誰在那個騎老母豬的人身上寫上我的名字?說出來就散會。誰寫的?”
滿院子無人吭聲。
屋檐下的幾只麻雀受到驚嚇,撲撲棱棱向夜空飛去。譚老四有點生氣了。當年斗地主、打惡霸、揭發(fā)漢奸的勁頭哪去了?他罵道:
“敢寫還不敢承認?真他媽的不漢相。誰寫的?”
滿院子還是沒人吭聲。
夜幕下的食堂大院,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寂靜得有點讓人害怕。突然,老靳站起來,用手“啪”地一拍桌子,用濃重的山西腔嚴厲地說:
“譚隊長是啥人,大家不會不知道吧?他要是騎上老母豬,成了落后分子,那我們工作組來村里是干啥的?攻擊譚隊長就是攻擊工作組,攻擊工作組就是攻擊大躍進,你們知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擔當,不要連累大家。誰寫的快說!”
還是沒人吭聲。
老靳頓時感到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冷落。這種冷落其實就是挑戰(zhàn),挑戰(zhàn)就是對抗。這么多人敢用無聲來對抗他這個工作組組長,那以后這個村里的大躍進運動還咋開展?老靳生氣了,他把手一揮,說:
“找不出人來,一晚上不散會?;擅癖グ汛箝T口看好,誰也不許出去。”
民兵隊長馬達達從黑影里跑出來,在老靳面前站了一下,一聲沒吭地提著步槍,帶幾個民兵去守住了大門。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jīng)?。開始好像還有人在低聲議論,后來就沒有說話聲了,再往后就聽見有打呼嚕聲,而且呼嚕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媽那×,找不出人來還想睡覺?”譚老四罵著,跑進屋里提出一桿銃來,裝上火藥,用火香一點,“轟”的一聲炸響,一道火光沖向夜空。人們立刻驚醒起來,半個村子的鳥們也受到驚嚇,哀鳴著向村外飛去。
大院里的人們騷動起來,還沒等明白是咋回事,就看見譚老四一邊往銃里裝火藥,一邊罵道:
“沒人說我還點,讓你們睡?睡個求!”
社員們都不敢上前去勸譚老四,便又搬出王沖水,讓他說。王沖水走過去,對譚老四說:
“老四,別這么辦,誰要是知道還能不說?”
譚老四兩眼直勾勾地瞪著他,瞪了半天,沒吭聲。不知道他是根本不想回答還是不知道該回答啥。王沖水又說:
“老四,墻上那畫能當真?誰不知道你是老先進?”
“你不要以為自己打過仗、有功勞,就處處和我頂。我當年斗地主、打惡霸、搞土改也有功勞。是不是你寫的?你說你說!”譚老四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弄得王沖水張嘴說不出話來。
譚老四拿著銃還要點。院里的人們又亂嚷嚷起來。干活勞累了一天,明天還得剜地、拉耙、擔茅糞,你老靳、老四光會用嘴喊大躍進,又不下地干活。誰能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社員們心里罵,又不敢出聲,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勸住譚老四。王沖水也火了,他對著譚老四喊:
“你他媽的再點就對著我點,老子戰(zhàn)場上啥武器沒見過?”
“對你點就對你點。你反對開揭發(fā)大會,肯定就是你寫的,你招不招?”
譚老四提著銃,把銃眼兒對著王沖水。王沖水撕開衣服,拍打著留有傷疤的胸脯,頂著譚老四那銃眼兒,喊道:
“你點你點,不點你是龜孫子!”
譚老四惱羞成怒,他用嘴吹吹火香,做出要點銃的架勢。人們看著要出人命,慌了,有的勸說譚老四,有的去求老靳,也有的去拉王沖水。這種關(guān)頭,老靳的態(tài)度很重要,連譚老四也不時地用眼睛瞟瞟老靳。老靳滿臉兇氣,站起來走到王沖水面前,說:
“王沖水,你不要以為你受過傷,有戰(zhàn)功,就想破壞大躍進運動和三面紅旗,比你打仗多、受傷多、功勞多的人有的是。我三八年就參加革命,啥仗沒打過?啥獎沒得過?你要不就說出是誰寫的,要不就坐回去,別吭聲?!?br/> 老靳亮明了態(tài)度,譚老四更加有恃無恐。他用嘴又吹吹火香,真要去點銃。有人趕緊勸拉王沖水:
“不是你寫的就算了,別拿命去較勁?!?br/> “我還非要較這個勁。不能因為那騎母豬的人寫有你的名字,就折騰全隊人不能安生。讓他點,讓他點,我要眨一下眼我是他孫子!”
王沖水毫不退縮。正在這時,突然有人說:
“譚隊長,那是我寫的!”
人們立刻靜下來?;仡^一看,是王沖水的兒子王三茂。王三茂的話讓全大院的人感到震驚。你承認是自己寫的,這不是找死嗎?為救你爹也不能自己去送死啊!只見他對著譚老四說:
“我問你,那個騎老母豬的人敢說不是你?要不要我給老少爺們說說?”
誰也沒有想到,譚老四聽了這句話,立刻愣了一下,把銃往地下一扔,趕緊說:
“三茂侄,不說了,不說了?!?br/> 轉(zhuǎn)身又對老靳說:“散會吧,散會吧!”
王沖水蒙了。
老靳也蒙了。
全院人都蒙了。
這到底是咋回事?停了片刻,王沖水對兒子說:
“你說說,是咋回事?”
“不說了,不說了,沖水哥,聽你的,散會了,散會了?!?br/> 譚老四軟得像一堆泥,直對著王沖水抱拳作揖。
“不行,得說清楚!”
王沖水仍是橫氣不減,不依不饒,轉(zhuǎn)身質(zhì)問王三茂:
“你說不說?”
王三茂看看他爹,看看譚老四??纯醋T老四,又看看他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王沖水掄起胳膊,扇了王三茂一個大嘴巴,罵道:
“媽那×,你說不說?不說我還扇你!”
王三茂用手捂著臉,哭著說:“大前天夜里,我路過生產(chǎn)隊豬圈,聽見豬亂叫喚,仔細一看,見譚隊長正騎著一頭豬在弄。我后來看那畫上畫的,怪像他那天夜里的樣子,就在那畫上寫了譚老四的名字。”
立刻,滿院子的人們又開始嚷嚷起來。有人喊叫,有人拍手,有人跺腳,有人又喊叫又拍手又跺腳。只見王沖水撿起譚老四扔在地上的那桿銃,奪過譚老四手里的火香,對著天上“轟”地點了一銃。那爆炸聲在寂靜的深夜,顯得很響,傳得很遠,驚動了全村的老百姓。人們紛紛穿衣起床,往八隊開會的地方跑,一邊跑一邊互相問:“操,八隊這是咋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又喊又叫又點銃的,譚老四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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