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1年發(fā)表第一個短篇算起,至今整整十年。期間除一個中篇外,寫的全是短篇(2003年出版的長篇《孤獨成雙》是2000年寫的)。好壞都算上,有五六十個。十年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五六十個短篇,說少也不少,說多也不多。寫到這種時候,前有大家如山,后有新秀如潮。比作打仗,就是前有堵截,后有圍追,前途茫茫;比作人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而我也已到中年了。
寫小說難,寫短篇小說更難,這是大家的共識。難在篇幅字數(shù)有限,結(jié)構(gòu)情節(jié)限制,不能注水,不能鋪張,還要字字鋒利,如刀如刃,句句蘊藉,如歌如謠。難在寫短篇不能出名,不能得利,于自己升遷無用,于家庭生計無補。因此,有學者說,短篇是最純粹的文學形式,最能體現(xiàn)文學理想和文學尊嚴。這種觀點順帶對寫短篇的人也有了敬意,叫寫短篇的人都有了自豪。
對我來說,長篇、中篇、短篇都寫過,也沒有啥可自豪的。我的看法是,長篇、中篇、短篇一樣都很純粹,一樣都很難寫,區(qū)別僅僅在結(jié)構(gòu)不同,長短不同,與純粹和摻水、難寫和易寫無關(guān)。各種文體都有精品,也有糟粕,作家選擇哪種文體,不是可敬與否的前提,作品質(zhì)量才是有無尊嚴的標準。有專寫長篇或中篇寫得很好的,都很可敬。我這十年,專寫短篇,也不是沖著短篇的純粹,更不是沖著寫短篇的可敬而去的。主要原因是工作忙,大塊的閑暇時間少,只能寫點短篇。也是心里好這一口,和嗜煙嗜酒嗜血嗜痂一樣。
寫短篇難,最最難的是把大事化小,小事放大?!岸唐≌f”四個字,反過來是“片段”、“說小”,就是要從小處找事,向小處說事,說小處大事。文學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對人性的關(guān)照,對生命的尊重,對萬物的悲憫,這些大事,都要化在尺幅方寸之間,數(shù)千文字之中,就如小蛇吞象、凈瓶裝天一樣,弄不好,就砸鍋了。小說不成小說,倒成了新聞報道,成了政治、宗教、觀念的傳聲筒。反過來的另一面,特定的時空片段、瞬間細節(jié),則需要放大,大到能安放得下人生百味、人性善惡、文學信仰。片段切割得不好,就成了經(jīng)驗堆砌,成了庸常故事的刻板復述。我寫過一個短篇《害口》,反映城鄉(xiāng)二元方面的事,刻畫了桃花杏花一對小姐妹,一個嫁給了城里人,一個嫁了農(nóng)村小伙,兩人同時懷孕害口了,想吃酸的涼的。桃花的丈夫在杏花家開的飯館打工,桃花希望他回來時能帶回點城里的冰激凌啥的,沒想到丈夫卻是回來給老板娘杏花找農(nóng)村的酸菜涼粉。桃花誤以為是給她的,就把涼粉吃了,卻惹得丈夫發(fā)火,還推了一下她。桃花跌了一跤,流產(chǎn)了。很大的一個問題,通過兩個女人的懷孕害口表現(xiàn)出來了,“大事化小”上比較成功。還有一篇《捋臉》,寫農(nóng)村捋臉師傅蘭花給曾經(jīng)的情敵菊花(扌尋)臉,她想借機在菊花的臉上劃出一道口子,叫她結(jié)不成婚,但她在捋臉的過程中,從菊花的臉上讀出了許多人生的悲喜,最終沒有忍心割破菊花的臉。表現(xiàn)出農(nóng)村女性質(zhì)樸、善良、溫潤及無以言說的美。有論者說是“小臉面扯出大人生”,是“小中見大”上處理比較好的。
短篇難寫,也難在如何把實事虛化,虛意落實。民間有句罵人的話,說那人就像個棒槌。得這種罵名的人,就是實誠過頭成傻子了。做人如此,寫小說也一樣,需要實誠,但實誠過頭,就成傻子了。短篇小說尤其要處理好虛實。我寫過一篇《狗村長》,是想反映農(nóng)村青壯年勞力都到城里打工,村子空殼,只剩老人婦女孩子的事。我就選擇用一條狗為視覺,對實事進行虛化。德成老漢病倒了,企盼有人進來把他病倒的消息告訴給外地的兒女,可是一周時間,一個人也沒有進來,只有馬三家的黃狗早晚來一趟,最后還給老人叼來只兔子。不僅如此,一個女人在山上給羊找草,一個貨郎要奸污她,沒人救她,是黃狗用嘴救下了。一個晚上,幾個偷牛賊公然偷走村里人家的耕牛,沒人能攔擋,又是黃狗從偷牛賊手里為村民奪下幾頭耕牛。黃狗扮起了村長的角色,是一種虛化,也是一種反諷。還有一篇《藥引子》,在虛意實化上,處理較好。大致情節(jié)是:一位海歸教授得病了,西醫(yī)查不出,沒辦法找了個老中醫(yī)看了,開的藥方不奇,怪的是“藥引子”——干凈的黃土。這就有些虛,但我把教授一遍又一遍尋找黃土的事,寫得很實。教授最后跑到千里外的山里,找來了干凈黃土,要給那位老中醫(yī)檢驗,卻又找不到了。又虛了一下。
短篇難寫,還難在長期積累,妙手偶得。短篇寫的小事、片段,絕不是俯拾即是,也需要長期積累。積累和構(gòu)思的難度,不在長篇之下。我愚笨些,一個短篇,常常要構(gòu)思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赌氵€我的石頭》一篇,心里就裝了六年之久。2004年,到新疆去參加一個筆會。活動間隙,約了幾位朋友,去拜謁一位先賢陵墓。途經(jīng)一個河灘,撿了些石頭,寶貝似的裝在背包里。到了墓地,卻赫然發(fā)現(xiàn),幾百座墳墓上都擺滿了石頭,形狀、花色比我們撿到的石頭要好看得多。上完了墳,快走出墓地時,我們都悄悄把背包里的石頭掏出來扔掉了。一個朋友笑說,還不如把墳頭上的石頭拿幾塊呢,并作勢要拿一個墳頭上的石頭。正好一個朋友打電話,我就說,你拿去了,要是半夜有電話打來,問你要人家墳頭上的石頭,看你咋辦。那位朋友突然縮回手,臉都嚇黃了。我當時就心里一動,想寫篇小說。可直到去年,才寫出來了。積淀厚了,構(gòu)思熟了,下筆要凝心聚力,一氣呵成,才能氣韻貫通。
還有一難,難于上青天,原因是我自己尚未解決。就是怎樣保持自我,創(chuàng)新突破的問題。不管寫哪種文體,要形成風格,就很不易,需要浸淫多年才行。要想突破自我,篇篇求新,更加困難。難則難矣,我還在慢慢探索。從去年開始,我試著寫了些四千字左右的小短篇,算是一種探索,到底如何,自己也沒把握。這里選發(fā)的幾篇就是,請批評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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