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幼遲知道,自己跟原來的那個“我”大不一樣了,雖然看上去區(qū)別不大,但內(nèi)心卻好像被重新格式化了一樣。
因這場莫名的病痛本覺得內(nèi)心已經(jīng)改變的周幼遲又進入了常規(guī)生活的軌道,被巨大的慣性推著前進。
出走
迎著西山頭暖融融的太陽,周幼遲決定明天去村委會給妻子小聞打個電話,當(dāng)作出這個決定時,內(nèi)心滿是欣喜。這種欣喜于他已非常陌生了。這是重新開始生活的一種欲望,干凈而甜美。
5個月前,周幼遲離家出走,給小聞留了張條子,說自己不懼怕死,但懼怕活,因為活著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比死要難一百倍,叫她不要來找,公司交給弟弟打理,會保證她們娘倆的生活。也就是交待后事的意思了。留言時,周幼遲并不難過,因為麻木已久的大腦已經(jīng)失去任何感覺,包括難過,包括憤怒,也包括愛。
周幼遲把手機留在家里,帶了幾件隨身衣物上了長途汽車。車向著正南方向一個小縣城駛?cè)?。為什么是正南方向,他不知道,他沒有目的地。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是不會在意目的地。
身邊是吵吵嚷嚷的鄉(xiāng)下人,他們穿得土拉巴嘰,為誰坐寬了擠著我了、誰踩著了我的行李而爭執(zhí),而面紅耳赤。周幼遲覺得他們都比自己過得好,因為他們有吵架的干勁和愿望,有生活的目的,他們臉色紅潤,嗓音響亮,他們也肯定有好胃口和香甜的睡眠,而這些都與周幼遲久違了。他甚至由于面癱而不能當(dāng)著家人的面吃飯,那太讓人惡心了。他早就決定出走,去尋一條不歸路,平平靜靜地把自己打發(fā)了,不牽連任何人。
七八個小時后,車停在小縣城臟兮兮的車站里了,縣城就在群山包圍中的一小塊平地上,人們告訴他隨便哪個方向都有進山的路,隨便走好了。周幼遲在路邊小攤點上買了燒餅和礦泉水就進山了。
天色已晚,周幼遲不怕,也用不著找旅店睡覺,床對他已沒有意義,他覺得自己這兩年多來沒有真正的入睡過,每一分鐘都是清醒的,無論白天還是深夜。但是每個醫(yī)生都說這不可能,周幼遲也不想再解釋什么了。他有時候覺得腦袋只剩一個空殼,有時又覺得頭重如裹,好像空殼里又塞滿了濕棉花,視力也莫名其妙地急劇下降,世界一片模糊。周幼遲在巨大的恐懼中越來越沉默,在沉默中無休無止地墜向黑暗。
周幼遲搞不懂,當(dāng)年懷揣5萬元積蓄辭職創(chuàng)業(yè),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不到十年就把公司資產(chǎn)做到三千多萬元,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旁人羨艷的目光、別墅、豪車、嬌妻、愛女樣樣齊全——當(dāng)然,妻子沒什么主見和本事,只會嘮叨;女兒長成大姑娘,頂嘴叛逆,不肯從了父親的心愿出國念金融回來接班而因為喜歡個窮同學(xué)要死要活地在一起讀了本地的一個二流大學(xué)、沒少和家里慪氣……然而,突然地,毫無預(yù)兆地,幾乎是在一兩個早晨他就轟地一下跌進地獄了。
為什么?懲罰?暗算?是誰?他糊涂了。足足一年時間,他在各大醫(yī)院奔走,除了婦科、小兒科,所有科目都看了,檢查了,一個醫(yī)生一種結(jié)論。他大把大把地吞藥,腿毛變得又粗又長,活像野猴子,而頭發(fā)又掉得稀稀拉拉,慘不忍睹。所有的努力與抗?fàn)幎紵o濟于事,他絕望了。
周幼遲就著一點點天光走、走、走。腳像踩在棉花上,又軟又飄。山里散布著零零星星的人家,有男人女人下田勞作,有顯得有些破敗的學(xué)校里傳來孩子的讀書聲。周幼遲羨慕地想,誰說這不是一種生活呢?多好的生活?。?br/>
轉(zhuǎn)機
周幼遲落腳在一座很小的寺院,因為他真的走不動了。寺院只有兩個和尚,年紀(jì)有些高了。周幼遲要住、說要給錢,和尚都無所謂。
一天,其中一個和尚對周幼遲說有個辦法治失眠,周幼遲隨口說好啊,其實是不相信的,城里大醫(yī)院都無能為力,山野之人還能妙手回春?
老和尚抓一把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粗粒鹽丟進鍋里,炒熱,叫周幼遲平躺下來,熱鹽填進肚臍,蓋上一片生姜,把搗蓉的陳年艾草捏成指甲大一小砣放在姜片上,用香火點燃,藥香滿屋,燃盡后再放上一砣,就這么一砣一砣地?zé)氯ァV苡走t覺得暖暖的舒服,有時火星掉在皮膚上,燙得他一驚。這療法都在上午,和尚閑的時候要燒二三十砣。周幼遲漸漸能感覺到一股熱流在腹腔里游走,那是一種美妙而奇異的感覺。周幼遲問為什么一定是上午,他們搖頭說過了中午就不行了。周幼遲想大概是迷信吧,山里有山里的規(guī)矩,自己入鄉(xiāng)隨俗好了。
有一次,周幼遲在藥香中睡著了。醒來一算,之間有7個小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寺院有香火,鎮(zhèn)政府要給一點補助,但不夠,和尚還要自己種地。下雨的時候,三個人向火靜坐,周幼遲愿意對老和尚說說自己的事,有一句沒一句的,他們似聽非聽的,也許不懂也許不感興趣,這讓周幼遲感到放松和滿意。在簡單的生活中,在艾藥的香氣中,周幼遲漸漸地能入睡了,有胃口了,能像正常人那樣吃飯了,湯汁、飯粒不會從嘴里掉出來了,走路腿不軟了。
這一天,他決定給妻子打個電話,因為他已經(jīng)不打算去死了,他想家人了。
小聞帶著哭腔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有5個月了?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周幼遲一時語塞,懂事的妻子很快反應(yīng)過來,趕緊安慰他: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能打電話,就好就好!能回家,就好就好!我們等你,等你回來!家里都好,公司也好!大家都好!你也打電話了,都好都好!妻子有點語無倫次了。
周幼遲回到寺院,稍稍收拾了一下,對老和尚說過幾天就回來,他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和尚揮揮手,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說木訥也可,說平靜也可,像山里的土地和石頭,有一種永恒的意思。
而家,還是那樣,妻子小聞和女兒盈盈早就等在門口了。她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熱情和欣喜,不多問,不打聽,就像這個丈夫這個父親只是昨天出了一趟短差,今天就回來了一樣。周幼遲感覺到了這些,唉,自己的病已經(jīng)把家人搞成了驚弓之鳥。
吃晚飯了,小聞還像以前那樣在餐廳旁邊的小屋里給周幼遲單獨擺上飯菜,因為面癱,吃相難看,他一直回避與家人在一起吃飯。周幼遲有些得意地回到餐廳,自己盛了飯,大口地咀嚼起飯菜來,很有力很香甜的樣子。小聞和女兒一臉驚喜,母女心領(lǐng)神會地對視一眼,接著就高高興興地吃飯了。女兒不時偷偷看一眼父親,周幼遲感覺到了女兒的目光,故意吃得巴嘰巴嘰響,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周幼遲看著溫暖的燈光,還有燈光里溫暖的親人,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是的,活過來了。
改變
弟弟盡了全力打理公司,但公司業(yè)務(wù)還是下滑了很大一截。按以前,周幼遲不管弟弟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是一番訓(xùn)斥。
這次周幼遲卻說:沒關(guān)系,公司在就好,錢,我們慢慢賺。
周幼遲覺得自己已經(jīng)賺了,每一個新的白天,每一晚的睡眠,每一頓飯,每一杯茶,都是賺來的。弟弟因他的這種反常反應(yīng)有點不安,周幼遲也不解釋,這種絕處逢生的幸運感、幸福感不是親歷者絕不會有體會,沒關(guān)系,自己體會得到就行了,能體會到生活的美好與細致是件好事啊,它讓人內(nèi)心充滿感激,對生活和命運的感激,它讓人寬宏大量、干凈澄明,讓人拋棄斤斤計較,讓人愿意對全世界微笑,真是好?。?br/> 心態(tài)一變,身邊立刻有人說周經(jīng)理再也不愁眉苦臉了。周幼遲知道,自己跟原來的那個“我”大不一樣了,雖然看上去區(qū)別不大,但內(nèi)心卻好像被重新格式化了一樣,是平和而開闊的,甚至對路邊的乞丐,也多了一份悲憫,會停下來放下一張5元或10元的鈔票,以前是不屑的。
一天中午,周幼遲在辦公室上網(wǎng),進了一個以前常去的QQ群里,生病后就再也沒去過了。周幼遲原來的QQ簽名是“劍走偏鋒”,現(xiàn)在改成了“溫潤如玉”。在以前,他也時不時會看看大家聊些什么,免得忙起來跟生活完全脫節(jié),但他很少加入談話,因為打字麻煩、浪費時間。
但現(xiàn)在,他很樂意甚至很急切地和陌生人聊聊天,這種“浪費”也是種奢侈啊。群里有了很多新人,幾個字跳進眼里,“茉莉花開”,很溫婉,頭像也素凈,想來是個女性吧,就聊上了。
“茉莉花開”的文筆甚好,周幼遲問她是不是學(xué)文科的?她答學(xué)機電一體化的。這讓周幼遲有些佩服了,遂問:那一定是工程師哦?她答: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不好找,就自己開公司了。周幼遲問:業(yè)務(wù)一定是機電設(shè)備吧?她答:布藝。哇,周幼遲又一驚,這女孩子太多轉(zhuǎn)折了。周幼遲說感覺“茉莉花開”這幾個字很熟啊。她說有部電影就叫《茉莉花開》,姜文和章子怡演的……
“溫潤如玉”和“茉莉花開”成了好朋友。
“溫潤如玉”發(fā)現(xiàn)學(xué)機電一體化的“茉莉花開”看過很多書,她傳過來的布藝作品,都是她設(shè)計的,很有品位,怎么看都像是個學(xué)文學(xué)或?qū)W藝術(shù)的?!败岳蚧ㄩ_”真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墒恰败岳蚧ㄩ_”工作得很辛苦,設(shè)計、尋找客戶、商務(wù)談判、送貨、常常抱著大抱的作品擠公交車。
“溫潤如玉”建議“茉莉花開”買輛車。她說想買,但沒錢。“溫潤如玉”想都沒想,幾個字就打上去:給你20萬,拿去買車吧,不要太辛苦。“茉莉花開”發(fā)了個笑臉?!皽貪櫲缬瘛闭f把賬號給我,馬上辦?!败岳蚧ㄩ_”就把建行的賬號發(fā)來了?!皽貪櫲缬瘛蓖ㄟ^網(wǎng)銀三下五除二就把20萬元打過去了?!败岳蚧ㄩ_”驚呆了:你真給了啊,你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呢!你還不知道我是何方人氏呢!“溫潤如玉”說:知道知道,你是南方的茉莉花啊!
正聊到這里,公司辦公室主任進來了,周幼遲叫她來是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那個山一趟,給山里的學(xué)校,還有那座廟里的和尚捐點錢物的事情。
周幼遲隱身了。
慣性
周幼遲又有精力投入到公司了。因這場莫名的病痛本覺得內(nèi)心已經(jīng)改變的周幼遲又進入了常規(guī)生活的軌道,被巨大的慣性推著前進。
不是他想這么忙下去,而是自己生病的這兩年,荒廢了太久,周幼遲這種習(xí)慣了拼命工作的人覺得有些對不住以前的拼搏。一查之下,公司好多環(huán)節(jié)都出了問題。周幼遲眼里容不得沙子,親自抓整改。可惜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的弟弟能力有限,還是幫襯不上什么,周幼遲親力親為畢竟有些吃力。
加了好幾天的班,他打電話回去告訴家里今天可以回來吃飯,卻是阿姨接的電話,放下心的妻子又出去打牌了,女兒也不知跑去哪里瘋,不知道幾點回家甚至回家不回家。周幼遲便改口說加班,不回來吃了。
周幼遲嘆口氣,他前兩天又探了探女兒的口風(fēng),還是一點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想等這學(xué)期一過,就把女兒送出國讀書。不知道到時候又得怎么一番吵鬧呢。
回山里的行程本來周幼遲要親自去的,有點還愿的意思,畢竟在那里自己撿回了這條命,只是這段時間公司家里都不得便——熟人、朋友、關(guān)系戶、客戶們聽說周重出江湖了,都趕著上門祝賀、敘舊、談生意——但再拖恐怕還愿的事情就化了,明天只得讓辦公室主任跑一趟代表一下……
周幼遲想起好久沒時間上網(wǎng)了,開了電腦,“茉莉花開”發(fā)了照片在QQ郵箱里,是一輛嶄新的標(biāo)致508,只有車,沒有人,沒有“茉莉花開”??粗莻€站著的“獅子”,看著錚亮的流線型車身,周幼遲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荒腔走板,這么輕易就給人20萬元?!就送人一輛轎車?!而且素不相識?!
想起這無厘頭的送車,時間再往前推,是莫名其妙治好了病,就像莫名其妙病了一樣。這一切都像是一個夢,過程的痛苦煎熬隨著事情的事過境遷而變得模糊、不真實?,F(xiàn)在只有這輛車,留下了最真實的痕跡。
其實沉心一想,不過20萬元嘛。周幼遲搖搖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對自己的心境他看不明白了。有頭像一閃一閃的,是“茉莉花開”要跟“溫潤如玉”說話。周幼遲猶豫了一下,沒有打開。
編輯 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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