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看著身邊的姑娘。這姑娘的眼睛,大得像是在不停地生長。王燕擔心到了某一天,她臉上只剩下眼睛,甚至整個身體都只剩下眼睛,她變成一面湖,能把人淹死。王燕把這想法對姑娘說了。她說小穎,一池水才能淹死一個人,你的眼睛就能淹死一群人。姑娘知道是在夸她,笑了一下,說謝謝王姨。笑得說得都心不在焉,帶著黏黏糊糊的傷感,因為她正望著對面的女孩。對面的女孩遠不如她好看,眼睛更比她的小得多,但睫毛那個長,像兩鋪簾子,眼睛一閉,簾子拉上,眼睛一睜,簾子掀開,好像眼睛就是她的門,她走到哪里,都帶著自己的門。王燕拐了一下身邊的姑娘,打著抿笑說:你該知足了!姑娘摳著淡金色的指甲,我為什么該知足了呢?王燕說你一個人的眼睛要頂幾個人的眼睛。姑娘扁了扁嘴,眼睛大有什么用?人長眼睛,不就是為了長睫毛的嗎?
聽到這話,王燕笑得前仰后合。
她的笑聲把兩桌人都驚動了。
這是八個家庭的聚會。八家的男主人,是大學同學。畢業(yè)二十四年,住在同一座城市的這八個人,碰面的時候不算多,最近幾年也不算少,但把妻子兒女攏到一塊兒,還是頭一回。包間里,安放著兩張餐桌,男人一桌,傍窗,女人和孩子一桌,靠墻,有四家的孩子(包括王燕的兒子)沒來,盡管靠墻這桌稍擠,也還能擠得下去?;疱亸狞S昏——如果城市也有黃昏的話——熱騰到夜里八點,大家都吃喝得紅光滿面的,正是暫停進食、往外吐話的時候。男人說的,全是他們在大學里的舊事,女人和孩子這邊,因大多數(shù)是初次見面,話題寬泛得多,東一句西一句,扯到哪里算哪里,別冷場就好。
不過,只要有王燕在,一般不會冷場,王燕是個粗性子,跟誰見面,都自帶三分熟。她笑起來也無所顧忌,嘎嘎嘎的,弄得地皮都抖。
啥事情那么好笑?男人那邊問。
王燕帶著眼淚花子,把姑娘的話轉(zhuǎn)述給大家昕。
所有人都笑,笑得姑娘不好意思,說自己有事,先回去了。
她一走,另外三家的孩子也跟著走了。
現(xiàn)在是八個男人和八個女人,談話也統(tǒng)一了方向:男人說女人,女人說自己。男人依然沒離開大學里的舊事,只不過每件事情都跟女同學有關。想當年,他們躺在床上,熬到深更半夜,還在呵欠連天又興致勃勃地給女同學打分,誰的臉嘴兒好,誰的身段兒好,誰溫柔多情,誰善解人意……話題投機,又喝了酒,膽子越說越大,也不懼老婆在場,就透露誰給誰寫過情書,誰和誰談過戀愛。女人說自己,無非是怎樣瘦身,怎樣穿著打扮。王燕這才注意到,在座的女人,除了她,每個人身上都是戴了東西的,要么耳環(huán),要么項鏈,要么戒指手鐲,或者兼而有之。她斜對面的那位,滿口亮閃閃的,是在箍牙;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心思箍牙。王燕笑瞇瞇地聽她們說。對這些事,她沒有發(fā)言權,也不想有發(fā)言權,從小到大,她都是自自然然地生長,風來了風吹,雨來了雨淋,就像一棵樹。
搭不上言,又沒多大興趣,王燕就把臉側(cè)過去,聽男人們說。
男人那邊的話頭,都集中到了她丈夫李遠身上。李遠當年傳遞情書的方式很特別:用鐵夾夾住,拴根麻繩吊到樓下去。他們寢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