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我曾夢見村莊的土屋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轟然倒下了。它們像村里的老人,瘦小薄弱。
我已無法說出誰家的狗聲又?jǐn)嚁_了黃昏。月下嬉鬧的孩童們的名姓,一些支離的碎片散落回鄉(xiāng)的路途,利若刀刃,每一步都傷及骨頭。
我想,我必須依次記起從前的事情。
在早晨,想象太陽下熟悉的身影,他們先是一個,兩個……后來是一群。在村莊生、老、病、逝,逐一消失,剩下一處處低矮的土冢。
出生
出生之后,每天我小小的死亡,都是一種習(xí)慣。
多少年來,我哭聲漸遠(yuǎn)。它們繞著林子、房梁或煙囪,雨一樣砸進(jìn)了泥土,消失不見。
我文字記錄的僅是消失之后自我想象的豐潤。母親見證了我出生后所有的一切:爬行,言語,行走,出逃;母親不曾說出我出生前她身體的孤獨,我出生時從她子宮傳出的致命疼痛。
一次打開的過程與關(guān)閉同聲,被監(jiān)視、捕獲、拷問、判刑,死于簡單事物。
出生之后,每天我小小的死亡,都是一種習(xí)慣,它隱蔽而淺顯。
村狗
在村莊,正在消失的我秘而不宣。
狗吠習(xí)慣無人時斷續(xù)地響在漆黑的夜。它們仿佛勁風(fēng)刮倒的麥草哭出的幽音,清而漸遠(yuǎn)。
一年四季,它們忠實地守衛(wèi)著村子,它們在村里奔跑、嬉鬧,假寐或撕咬,都是一種警戒的方式,甚至它們勾出的懷鄉(xiāng)情絲沉寂在它們身后的影子,被炊煙染上了黃昏的愁意。
在村序,極少日子,我喚來一只狗,之后給它一聲怒斥。
一束麥子
我沒有想過自己能高過那束麥子,它長在屋頂,長在士墻,長在村莊的天空之上。從發(fā)芽成長到成熟變黃,都帶著巨大的力量,甚至,它在我內(nèi)心的黑夜瘋長,一聲不響。
我喜歡站到村外的山岡或樹上窺望村莊,它多么端莊,又多么蒼老,和那束麥子一起倒立在父輩的脊梁后,在風(fēng)里,像一對母子,輕聲傾訴著什么。
磚窯
一再被提及的,我竟忘記了。十二年后,我又一次去了村外的磚窯,如今,它是一座廢墟,碉堡一樣,赤裸地躺在空曠的田野,垂頭喪氣,寬曠的頭頂長滿了看麥娘。
那天,我沒再見到堆高的方陣——紅磚與磚坯,倒塌的煙囪失去了往日的銳氣。
它們的消失如同我在河岸放牧的羊群。消失是一個謎,總在絮語,或喘息,潛伏在歲月中,與村落里落成的樓房遙遙相對。
我知道,有一天我將和它一樣悄無聲息,活進(jìn)自己童時的影子。
絮語
我熱愛的生活,有時被你覆蓋。父親,我沒有讓自己,在如此平靜的日子忘記出生地。
那時,村莊很小,河水很臟,窗扉半掩,炊煙彎曲,門前的樹樁還存有驢糞的味道。那時,你有力的巴掌扇出的利風(fēng),還能傷到你自己的心臟。你容納的最初的貧窮與嘲笑,余音裊裊。
而今,你蹲在老屋一角睡著了,陽光下,掛滿你額頭的條條褶皺,不經(jīng)意延入了我們年輕的夢里。
庭院
不必過分想象。此刻,我就站在出生時的庭院,它低矮、臟亂,鋪滿紅磚的縫隙間陳腐著舊年的馬糞、羊糞、落葉與時光的碎片,并構(gòu)成村莊的簡史,被裝訂成冊。
那么多年,我都沒能弄懂庭院發(fā)生的事情,父親的吼叫,姐姐的哭聲,究竟帶有多大的痛苦。它們?nèi)缤瑵崈舻脑鹿?,藏匿著銳利的刀鋒。
這一年,弟弟的婚事胎死腹中。
不必過分想象,你就能看見一個人,站在一處廢棄的庭院里,手捧尊嚴(yán),在感情世界債臺高筑。
田野
不是因為冬天近了,我才懷想田野……
風(fēng)中的茅屋前,稻草人在召喚一只兔子驚醒的春天。
對于一日三餐,我贊美的言詞抵不過父親對田野的敬意,他于清晨推開門窗,關(guān)進(jìn)了許多鳥聲與暖意。它們?nèi)诨谀赣H瘦小的身體,棉被或水池,沿著房梁、屋檐逐一消失,傳遞著雄性的氣息。
父親的田野充滿著善良與悲憫,他不熟悉夜晚的田野多么單薄與貧瘠,不清楚他吃飯時候端起的大碗容納了多少歲月的給予與索取。
不是因為冬天近了,我才懷想田野的靜謐。在夜晚,我的愛過于執(zhí)意。我只愛我小小的村莊、田野的空曠與神秘。
河流
蜷曲的河流,于夜晚停止喘息。我的童年,突然爬滿網(wǎng)狀的紋。
在清晨,盛開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近,像一些人。
我所夢見的河流波濤洶涌。
這是惟一的一條哺育村落的河流,前人不渡,村落惟一生育的女性生下我們,沿著河流一次次逃亡、遷徙。之后,死去。
這條河流名曰母親。
我所記得的河流繁茂豐韻,在夢里,不渡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