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傳統(tǒng)的書畫家認為實踐與理論是一個整體,并不需要截然分開,從宗炳、王維、蘇軾、米芾、董其昌……一路下來,都是如此,藝術家又兼理論家的少之又少,分門別類的研究是西方文化的長處。當代藝術的一個趨勢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理論家評述,兩者相加才算是一個真正完成的當代藝術作品。很難說這是藝術向理論的滲透,還是理論對創(chuàng)作的瓦解。不過眼前這位1978年出生的馬可·波爾(Marco Bohr)顯然具有將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共同拓展的天賦與雄心:他的非常優(yōu)雅的影像與敏銳深遂的理論文章,幾乎一樣地引人入勝。
你出生在德國,1999年到加拿大的多倫多在瑞爾森大學(Ryerson University)讀攝影,這是你攝影經(jīng)歷的開始嗎?
當時我是申請去瑞爾森大學讀電影專業(yè)的,我對電影一直非常著迷,其中也包括中國電影,我覺得我應該成為一名電影攝影師。當時學校的申請要求之一就是提交一份攝影作品集,我就把1998年開始拍的一些作品送過去了,在我準備這份攝影作品集的時候,我開始覺得或許攝影比電影更適合我。
攝影給你最初的感受是什么?
我的德國祖父是位非常熱心的攝影師,所以在家族中我被認為繼承了他的天賦。我也喜歡沉浸在懷舊感之中,而攝影恰恰可以允許我將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片段捕捉下來。我最早的攝影計劃是拍攝湖邊的朋友們,因為我和朋友們夏天常去湖邊玩。就像夏日的陽光,我們的青春也很快消逝,只有攝影才能允許我天真地企圖將成長的過程暫停一會兒。
所以選擇攝影作為你日后創(chuàng)作的媒介,你是一開始就有自己的想法。
我喜歡攝影中介于真實與表演之間的模糊性。攝影作品保留著某種程度的真實性而同時又總是暗示著某些建構的元素,這很吸引我,它使我有機會去探究真實與虛構的對峙。
在2002年~2006年間,你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攝影作品:2003年在日本拍的《制服》和《暸望臺》系列;2005年在加拿大拍的《冰釣者》,以及2006年在歐洲拍的《阿爾卑斯山》,這些作品好像是你對景觀的持續(xù)關注,而它們之間又有許多共同的地方,比如構圖、取景等等。
我希望通過攝影作品來探討被隱蔽的或是不尋常的文化現(xiàn)象。比如說《冰釣者》是我在加拿大斷斷續(xù)續(xù)生活了好多年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就像我大多數(shù)的作品一樣人物總在畫面的中央,他們被自然的或是城市的景觀包圍著,對我來說,這樣處理的意義在于,我試圖在照片中探討的不是風景本身,而是人與風景的關系。在許多作品中,我會有意讓風景過曝一點,這樣就會讓觀看者更關注到主體對象,另外也帶有在某種程度上我對我的觀察對象的認同,尤其是當他們沉浸于那令我著迷的行為之中:那些冰釣者在北極氣候下的冰封的湖面上可以呆上幾個小時,最終,他們往往還一無所獲。如果冰釣并不一定是為了釣魚,那么是什么驅使這些人(他們大多是男性)在一個完全孤獨和寂靜的世界里呆上幾個小時?正是這些神秘的人與自然的關系驅使我拍下這些照片。但是盡管與我的拍攝對象有著某種認同,我也還是試圖與他們保持一點距離,這一點點距離使我有空間來強調(diào)那通常是有點超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
2003年你在日本拍的那些作品就像一份富有親切感的社會調(diào)查,怎么會想到去日本?而且這次日本之行似乎也影響到你后來的創(chuàng)作和寫作。
2003年我在日本住了一年。我在瑞爾森大學認識了一位日本朋友,他介紹我在東京郊外的一戶日本人家里住了最初的幾個月,我始終記得這戶日本人家的友善,也感謝他們的慷慨。因為這個經(jīng)歷使我對日本文化和習俗有相當親切的啟蒙。我在日本的經(jīng)歷也因為交到好朋友、與孩子們一起充滿靈感的工作、以及總能發(fā)現(xiàn)新鮮事物去拍攝,而令人難忘。作為一個城市,東京是非常令人興奮和充滿活力的,川流不息的人群經(jīng)常提醒我這一點。離開東京的時候,我知道我會再回來,我現(xiàn)在至少一年會去一次日本。
《冰釣者》你使用的是什么設備?日本的《制服》系列呢?
那時候用的是賓得67。現(xiàn)在我用的是瑪米亞7。
從研究生階段開始你轉向攝影和藝術史理論的學習,2005年你在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oege of Art)讀攝影,今年春天你剛剛獲得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博士(University of Westerminster),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向?拍攝本身對你是否還重要?
在2007年從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攝影碩士畢業(yè)之后,我仍想繼續(xù)攝影史和理論的學習,在某種程度上,我想將我對攝影和日本兩者的興趣結合起來。因為攝影是法國和英國人的發(fā)明,攝影史的書寫也常常從歐洲中心論的有限觀點出發(fā),我后來在倫敦大學東方和非洲研究學院里學習,就是想證明攝影術也同樣塑造了非西方國家,比如日本的現(xiàn)代化進程。日本有史以來第一張由一個日本人拍的照片是一位南方有爭議的反封建領主的自拍像。在論文中我認為,照片是這位領主擁抱西方技術,批評敵視西方技術的江戶(現(xiàn)東京)中央政府的明證。這些研究工作為我博士階段的學習打下了很重要的基礎,博士階段我繼續(xù)研究1990年代的日本攝影,尤其是女性攝影家的出現(xiàn),比如Hiromix、長島有里枝(Yurie Nagashima)以及與此并行的日本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的轉變。這些女攝影師通過自我表演,將相機對準自己以此來解構性別認同,我認為正是這些攝影師促使了日本攝影話語的重大轉變。你說的不錯,我確實轉向理論背景更強的方向,但是攝影依然是我關注的中心。未來我也仍然會是一個身體力行的攝影者,我的攝影實踐也會影響我的研究。
從“金正日在看東西”到對最近白宮觀看美軍擊斃本·拉丹的照片的一系列解構,你似乎越來越關心在網(wǎng)絡上流傳的與政治有關的圖片事件,也很關心圖片或是被再加工過的照片的傳播過程,對你而言,這種關注點的轉變意味著什么?除此之外,你是否也會關注在公共領域傳播的其他類型的圖片,而非政治性的?
我想你是指我在博客上寫的關于藝術攝影、新聞攝影、廣告、電影等等的文章。這跟我的博士課題相似,我的這些分析的核心是視覺材料,我以此為出發(fā)點去觀察和了解背后的社會現(xiàn)象。比方說,我偶然看到一個非常流行的網(wǎng)站叫“金正日在看東西”,我就想知道為什么這些金正日在各地考察時的照片會如此受歡迎。我的博客經(jīng)常會提出一些開放型的問題,希望吸引人們發(fā)表不同的見解,借此我能有效地傳播和分享我的一些想法。你說得對,我選擇的大部分是與政治有關的圖片事件,但是我不清楚在中文環(huán)境中“politics”被翻譯成“政治”的含義,因為英語中的“政治”是一個指涉非常廣泛的詞,它可以是:再現(xiàn)政治、性別政治、全球化政治等等。從另一個意義上講,我的研究的關注點是視覺文化與政治的關系,我認為這兩者是交互很深的。
你認為自己是攝影家還是藝術家?
這個問題挺難回答的,因為我覺得我開始從事各種各樣的事情:攝影者、博客、學者、收藏者,可能還是個評論者。我相信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這些分散而又復雜的個人經(jīng)驗正是全球化帶給我們的影響。所以很難用一個詞來準確地概括一個人的專業(yè)背景,因為事實上你的背景是一個巨大變化著的不確定的世界。
攝影中的什么東西最令你感興趣?
我很感興趣的是攝影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運用的方式,在我的博客上也討論過一些,當然這些討論也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一起傳播開來,最有意思的是通過微博網(wǎng)站,照片可以傳播到更為廣泛的人群中?!跋矚g”和“分享”的概念在消費圖片方面有著極具戲劇性的作用。我的研究就旨在試圖建立一個理論框架,通過它來探討為什么某些圖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變得非常流行,而另一些圖片迅速出現(xiàn)又迅速消失了。
目前,哪一個攝影潮流最令你感興趣?
我比較關注的是藝術家或攝影家如何利用網(wǎng)絡,并以此為工具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我剛剛提到的“金正日正在看東西”的匿名網(wǎng)站就是一例,我非常喜歡也非常羨慕。我也很喜歡比利時藝術家米什卡·亨納(Mishka Henner)的作品《無人地帶》,他從“谷歌地球”上收集相關的圖片,觀者看到的是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一些城市邊緣的非法活動。我感到特別有意思的是,技術以比方說谷歌地圖的方式慢慢地重新塑造了我們對藝術的看法。
下一個創(chuàng)作計劃會是什么?
因為我今年博士畢業(yè),我正在中國尋找教學工作,希望有機會在中國大學里教攝影。在我看來攝影不僅僅只是拍照片,也包含對攝影如何創(chuàng)造意義的理解。同時,我正打算將我的博士論文出版,這是件挺困難的事,因為你總覺得好像還沒有寫完,還可以寫得更好,這是一件無休止的工作。另外,我正在計劃倫敦的一個拍攝項目,雖然我就住在倫敦但很諷刺的是,我感到拍攝這個城市仍是一件很有挑戰(zhàn)的工作。我不希望拍得像城市旅行照片那樣。
可以和我們分享你喜歡的藝術家或是書籍嗎?
最近剛看了比利時攝影家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在倫敦白教堂藝廊舉辦的回顧展,他是我最尊敬的攝影家,他的創(chuàng)作不恪守成規(guī),而是隨著拍攝對象的不同而改變策略。他對于拍攝項目的長遠眼光和持之以恒非常令人欽佩。因為讀博士的關系,過去幾年里我讀得比較多的是一些理論著作,比如羅蘭·巴特、米歇爾·???、雅克·德里達,以及最近才紅起來的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等。所以與其推薦書籍,我更愿意與大家分享一部電影,我非常喜歡的一部古巴俄羅斯電影《我是古巴》(I am Cuba),電影中有著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電影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