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1960年代以來的西方國家廣泛興起新社會運動,隨之而來的是文化理論的興盛,文化觀念的轉變和文化政治的興起。文學理論發(fā)生了向文化理論的范式轉換,進而成為文化政治的組成部分,大規(guī)模地走向了政治化。就學理層面來看,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兩大理論派系,葛蘭西、阿爾都塞、雷蒙德-威廉斯、德里達、??碌任迦说睦碚搶ξ恼撜位挠绊懽畲?。各家文論流派政治化的路徑并不相同,分別側重與性別政治、種族政治、身份政治、(后)階級政治、生態(tài)政治等后革命政治相關聯(lián),但都采取了反本質主義和邊緣化敘述這兩種策略。文化政治文論極大地提高了文學理論的政治地位,也存在著缺乏宏大政治關懷,忽視文學的審美性和人文性等缺陷。重建文學性,重返人文關懷,重構文學價值,恢復政治的宏大抱負,正在成為文化理論、文化政治熱潮之后的當代文學理論的新的發(fā)展趨向。
關鍵詞 文化政治 西方文論 文化理論
[中圖分類號]1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5-0096-08
1960年代以來,西方文論發(fā)生了“范式”轉換,即從對文學作修辭學式的內部研究,轉向了文學的外部研究,希利斯·米勒描述道:“而今我們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到更富于同情心和人情味的工作中來,論述權力、歷史、意識形態(tài)、文學研究的“慣例”,階級斗爭,婦女受壓迫的問題,男人女人在社會上的真實生活情況及其在文學中的‘反映’。我們還可以重新問關于文學在人生中和社會里的用途這類實用主義問題?!蔽膶W理論的關鍵詞不再是傳統(tǒng)文論所關注的“審美”、“價值”、“經(jīng)驗”和“作品有機體”,而是“符號系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性別”、“身份/認同”、“主體位置”、“他者”和“機構”。以解構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新左派”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后精神分析批評、生態(tài)批評、散居族裔批評乃至同性戀和酷兒理論為主體的當代西方文論顛覆了以“新批評”為代表的20世紀上半葉“文學性”研究的總體走勢,都超出了純粹“文學的”范疇,以突出的政治性、批判性、反思性、顛覆性、解構性、公共性而促使文學理論大規(guī)模地走向了“政治化”。
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歸屬于何種“政治”?文論政治化的原因何在?采取了哪些路徑和策略?對我們理解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有何啟示?其局限性何在?該作怎樣的反思和超越?國內學界對此類問題尚未加以認真而全面的思考和總結,本文試圖給予探索性的解答。
一、新社會運動、文化理論和文化政治的興起
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西方國家形形色色的“新社會運動”廣泛興起,包括民權運動、黑人運動、學生運動、反戰(zhàn)運動、反核運動、反墮胎運動、同性戀運動、城市運動、生態(tài)運動、女性運動、消費運動、和平運動、新左派運動、宗教運動、種族一民族主義運動,等等。新社會運動現(xiàn)身于西方政治舞臺,構成了當代西方政治史上的一大轉折。與旨在改變階級剝削關系,擺脫專制權力,擺脫物質貧困或剝奪,實現(xiàn)自由、平等、正義等普世價值的“解放政治”不同,新社會運動隸屬于“后現(xiàn)代政治”,如凱爾納和貝斯特所說:“后現(xiàn)代政治在1960年代開始成形?!缦葘D換公共領域和統(tǒng)治制度的強調讓位于新的、對文化、個人身份和日常生活的強調,正如宏觀政治被局部轉換和主觀性的微觀政治所替代?!?br/> 新社會運動緣何而起呢?20世紀后半期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出現(xiàn)了許多新情況和新變化,隨著高新技術的發(fā)展以及市場化、信息化、全球化潮流的推動,西方國家的生產(chǎn)模式轉向“后福特主義”,勞動力的分層變得更加復雜化和多樣化,中產(chǎn)階級凸顯,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逐漸模糊,階級矛盾呈緩和之勢,傳統(tǒng)的工人運動漸趨衰落,性別、階級、種族、地方團體、宗教、國家之間的差異開始成為重要的政治問題。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以階級斗爭為主的“革命政治”開始轉向追求價值多元化的“后革命政治”。所以說,“新社會運動是當代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對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出現(xiàn)的新的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所進行的新的抗議和斗爭,是異質于以往傳統(tǒng)的工人運動和左翼運動的、集體和個人的新的社會組織行動。”此運動更關注社會問題,而不是經(jīng)濟問題,所表達的對抗主要不是階級對抗,而是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權力結構的廣泛的文化挑戰(zhàn)。蘭格曼便指出:“這些運動都是文化性質的,它們代表了一種從‘利益’到生活方式、意義和身份的轉折。”伴隨新社會運動而來的,正是文化理論的興盛,文化觀念的轉變,文化革命的推進,文化政治的興起。
伊格爾頓認為,文化理論的代表人物包括:拉康、列維一施特勞斯、阿爾都塞、羅蘭·巴特、???、德里達、克里斯蒂娃、雷蒙德·威廉斯、皮埃爾·布迪厄、露絲·伊瑞格瑞、埃萊娜-西蘇、詹姆遜、賽義德等人,據(jù)此,文化理論顯然囊括了后精神分析主義、結構主義、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新左派”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理論流派。在他看來,文化理論大約興盛于1965至1980年間,在此期間,“政治上的極左派在隕落得幾乎無影無蹤之前曾一度聲名鵲起。新的文化觀念,在民權運動、學生運動、民族解放陣線、反戰(zhàn)、反核運動、婦女運動的興起以及文化解放的鼎盛時期就深深地扎下了根。這正是一個消費社會蓬勃發(fā)展,傳媒、大眾文化、亞文化、青年崇拜作為社會力量出現(xiàn),必須認真對待的時代,而且還是一個社會各等級制度,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正受到嘲諷攻擊的時代。社會的整個感受力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周期性的轉變?!笨梢?,文化理論的興盛是與新社會運動交織在一起的,它必然具有極強的政治性,其重要作用就是推動文化觀念的轉變,賦予文化以政治批判的使命,從而將政治斗爭推進到文化、日常生活、乃至個體的精神層面:“文化理論的作用就是提醒傳統(tǒng)的左派曾經(jīng)藐視的東西:藝術、愉悅、性別、權力、性欲、語言、瘋狂、欲望、靈性、家庭、軀體、生態(tài)系統(tǒng)、無意識、種族、生活方式、霸權。無論任何估量,這都是人類生存很大的一部分?!?br/> 當然,文化的政治地位的提高,與消費社會的到來和大眾文化的崛起也有直接關系。當文化逐漸意味著電影、形象、時尚、生活方式、促銷、廣告和通訊傳媒之際,文化就已經(jīng)成為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突出的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注重普世價值、道德情操、和諧、完美的精英主義文化觀念被新左派文化馬克思主義顛覆了,代之而起的是“文化是普通的”,“文化是整體的生活方式”這樣全新的文化觀。同時,在他們那里,“文化維度被看作與明確的政治維度同樣重要。”為此,弗朗西斯-馬爾赫恩曾經(jīng)將“文化政治”的發(fā)明權歸屬于新左派,他指出,新左派文化政治打破了自由人文主義將文化超越于政治的傳統(tǒng)看法,發(fā)展出相反的方向,“‘文化’被理解為社會關系中意義的重要時刻,顯然不再是自由傳統(tǒng)中置于神龕中的實體,而被一般地賦予了一種相似的權威性。文化遠不再受制于外在的政治考驗,它本身已經(jīng)是政治的了。據(jù)說這已經(jīng)是一種更圓滿的認識,是政黨和綱領狹隘的習俗所無法理解的?!?br/> 以上可知,新社會運動和文化理論的興起,提高了文化的政治地位,已經(jīng)催生出一種新型的政治形式——文化政治,那么,究竟什么是“文化政治”呢?文化政治學者格林·喬丹和克利斯·威登認為,社會不平等關系的合法化以及為改變此不平等關系而進行意義版圖的斗爭,是文化政治關注的中心議題。文化政治要追問的是:“哪種人的文化是正統(tǒng)的?哪種人的文化則是臣屬的?什么樣的文化會被認為值得展示?而哪些需要掩藏?誰的歷史要被記憶?誰的又要被遺忘?什么樣的社會生活形象要予以規(guī)劃?而哪些則須被邊緣化?什么聲音能被聽到?而哪些則保持緘默?誰可以代表人?其代表又基于何種基礎?”克利斯·巴克也指出,文化政治是指文化意義與資源的競爭,“可以被理解為各種以階級、性別、種族、性意識及年齡等因素為基礎而形成的集體的社會抗爭,試圖以特定價值觀及可欲的目標來重新描述社會?!痹谶@些定義的基礎上,我認為,大體而言,文化政治是指文學、音樂、繪畫、舞蹈、影視等文化形式,乃至“整體生活方式”,都成為意識形態(tài)運作或權力斗爭的重要場域,都具有政治性。它是一種泛化的政治形式,包括藝術和文學的政治,性別和種族的政治,日常生活的政治,等等。可見,文化政治正是后現(xiàn)代政治在文化和生活方式領域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二、文論政治化的學理解析
拉曼·塞爾登等人對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新左派”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批評、散居族裔批評乃至同性戀和酷兒理論等當代西方文論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即這些“當代文學理論”都極大地超越了“文學的”范疇,而朝向“文化理論”發(fā)展,“文化理論”成了整個領域中學術研究的一個籠罩一切的術語,“這些理論在全球范圍內促進了對一切話語形式的重新解釋和調整,成了激進的文化政治的一部分,而‘文學的’(研究和理論)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多少有點意義的再現(xiàn)形式?!薄拔膶W理論”轉向“文化理論”,成為“文化政治”的組成部分,可以說,這一觀點深刻地闡明了當代西方文論的特質,進入后現(xiàn)代時期的西方文論的確大規(guī)模地走向了“理論化”,走向了“文化政治化”。
現(xiàn)在可以明確的是,當代西方文學理論政治轉向的歷史背景是西方國家廣泛興起的新社會運動,文學理論逐漸成為后現(xiàn)代政治實施在文化和生活方式領域的“文化政治”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文學理論政治轉向的學理依據(jù)則要到與新社會運動相伴而生的“文化理論”中去尋找。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要弄清楚,文化理論是否具有政治性?它們對文論政治化的影響何在?
眾所周知,法蘭克福學派,特別是薩特和馬爾庫塞以左派激進主義思想為“五月風暴”提供了強有力的思想武器,但是,隨著“1968年革命”的失敗,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影響式微。在此期間,文化理論的發(fā)展局勢出現(xiàn)兩個重要的變化:一是英美新左派馬克思主義的崛起。馬克思主義學術成果的重心從德語或拉丁語地區(qū)向英語世界偏移,“英國或北美的馬克思主義左派對經(jīng)濟、政治、社會學和文化研究興趣的絕對濃厚程度,及其衍生出來的刊物和論述,使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本身原有領地上的研究程度黯然失色?!碑斎?,英國文化研究出現(xiàn)的“結構主義”范式和“葛蘭西轉向”也充分說明了新左派馬克思主義對歐陸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的借鑒和吸收。二是后結構主義理論的盛行。佩里·安德森曾經(jīng)以法國為例,對拉丁語區(qū)域的馬克思主義的衰落加以考察,發(fā)現(xiàn)“戰(zhàn)后法國文化從馬克思主義占主導地位到結構主義乃至后結構主義占主導地位的轉變”。后結構主義的核心是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在伊格爾頓看來,后結構主義也具有明顯的反抗性和政治性,只不過從“街頭政治”轉向了“話語政治”,“后結構主義是從興奮與幻滅、解放與縱情、狂歡與災難——這就是1968年一的混合中產(chǎn)生出來的。盡管無力打碎國家權力的種種結構,后結構主義發(fā)現(xiàn)還是有可能去顛覆語言的種種結構的?!瓕W生運動被從街上沖入地下,從而被驅入話語之中。”以??聻榇淼暮蠼Y構主義的另一支力量則“把政治的經(jīng)濟的運作、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和社會控制與符號的指意過程聯(lián)系起來”,加強了話語背后的權力分析。因此,總體看來,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兩大理論派系,葛蘭西、阿爾都塞、雷蒙德·威廉斯、德里達、??碌任迦说睦碚搶ξ鞣轿幕芯亢臀膶W理論之政治化的影響最大。
葛蘭西的“文化霸權”意味著:一方面,資本主義國家不僅通過強制暴力工具,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文化領導權來控制市民社會,使其信仰統(tǒng)治者的道德觀念、價值體系;另一方面,霸權只有通過占支配地位的集團和階級與居附屬地位的集團和階級之間的“談判”,并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才得以維持。因此,社會統(tǒng)治往往表現(xiàn)為“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幾方面力量之間的進行“抵抗”和“融合”所達成的動態(tài)平衡。霸權理論對文化研究領域的影響極大。由于霸權學說“強調的是大眾文化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場域”,有助于打破阿爾都塞意識形態(tài)理論所具有的決定論的偏頗,同時,也可以克服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內部所包含的差異和抵抗的忽視,所以,它能夠較好地解決“文化主義”與“結構主義”兩種范式間的對抗。“葛蘭西轉向”為大眾文化研究開辟了新的、廣闊的前景,并進一步發(fā)掘了大眾文化的政治反抗?jié)撃?。霸權理論還可以推及性別、身份、種族等領域的文化政治斗爭領域,“非常貼近女性主義、后殖民理論、種族政治與同志/酷兒理論的需要,有助于它們在市民社會里進行持續(xù)的文化‘陣地戰(zhàn)’?!?br/> 受結構主義、葛蘭西“霸權”理論以及拉康的后精神分析主義思想的影響,阿爾都塞提出了不同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認為它是具有獨特邏輯和獨特結構的表象(形象、神話、觀念或概念)體系,它表述的是“個人與其實在生存條件的想象關系?!苯y(tǒng)治階級利用“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教會、黨派、工會、家庭、學校、傳媒等)把個人傳喚為對其臣服的主體,“我們看到,所有意識形態(tài)的結構——以一個獨一的絕對主體的名義把個人傳喚為主體——都是反射的,即鏡像的結構?!卑柖既囊庾R形態(tài)理論推動了文化研究的意識形態(tài)轉向。他關于意識形態(tài)“詢喚”和“建構”主體的理論對文化研究和文學理論中關于性別、種族和文化身份的研究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他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概念也促使后人重視起文學或文化的運行機制與政治之間的互動關系。
雷蒙德·威廉斯的思想精華是“文化唯物主義”理論。他將“文化唯物主義”視為“一種在歷史唯物主義語境中強調文化與文學的物質生產(chǎn)之特殊性的理論?!比〉昧藘牲c理論突破:第一,文化唯物主義顛覆了精英主義文化觀和文學觀,認為各種文化形式都含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承載著社會價值,沒有高下之分。其二,他批判了庸俗馬克思主義的僵化的“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二分模式,認為社會是一個整體的、復雜的“構成性的過程”,意識形態(tài)、文化、文學、藝術都具有社會特性和物質屬性?!拔幕ㄎ镏髁x”理論對美國新歷史主義和英國文化唯物主義文論影響很大,啟發(fā)他們都通過解讀意識形態(tài)的物質實踐、風俗和慣例來檢視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英國文化唯物主義對文學經(jīng)典提出了具有決定意義的挑戰(zhàn),它“開放了戰(zhàn)后英國的通俗文化與社會,使文化研究可以運用這樣的歷史主義方法對它們進行一種政治化的分析。”
正如馬克·柯里所說,“從詩學到政治學的過渡亦可看成是解構主義的一大遺產(chǎn)。因為解構主義引進了揭示意識形態(tài)面目的新方法?!薄耙庾R形態(tài)”這一術語成為“后結構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批評共同興趣的聚合點?!钡吕镞_的解構主義將一系列的二元對立看成是一種等級體系,其中對立之一方有著對于另一方的特權,解構主義批評目標是推翻這種等級特權。當然,解構主義不僅僅是一場話語革命,更具有明確的政治意圖。德里達如是說:“解構不是,也不應該僅僅是對話語、哲學陳述或概念以及語義學的分析;它必須向制度、向社會的和政治的結構、向最頑固的傳統(tǒng)挑戰(zhàn)?!苯鈽嬛髁x對后殖民主義文論家顛覆西方/東方、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白人/黑人、殖民/被殖民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殖民主義話語極有幫助,也與女性主義消解“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性政治意圖不謀而合。
??碌摹跋底V學”的革命性特征在于,它要顛覆總體性話語及其等級體系在理論上的特權地位,解構一切貌似合理的本質設定,揭露話語、知識與權力之間的共謀同盟。系譜學帶來了一種思維方式的根本性變革,它不再相信超歷史的、恒定不變的“本質”,轉而重視建構的“過程”;不再質問“是什么”,而是關注事件“如何發(fā)生”,權力“如何運作”,從而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研究視域。系譜學視域中的話語、知識、真理、肉體以及性無不與權力相關,都帶有政治性,因此,杜林指出,??轮蟮奈膶W研究已經(jīng)與外部世界建立起新的聯(lián)系,不再投射出富有“美感的”和“崇高感的”光輝。
三、文論政治化的路徑與策略
當代西方文論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兩大理論派系,特別是葛蘭西、阿爾都塞、雷蒙德·威廉斯、德里達、福柯等人的文化理論的影響下,被“理論化”,也被“文化政治化”了。文學現(xiàn)在被視為社會、歷史、政治和文化沖突的場域,文學研究幾近成為政治學和社會科學的一個分支,對文本的分析集中于種族、階級、性別、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等非美學因素,文學理論也成為一個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一知識共生的領域。當然,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晚期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批評等文論的政治化的路徑并不相同,各自側重與性別政治、種族政治、身份政治、(后)階級政治、生態(tài)政治等后革命政治相關聯(lián)。
譬如,文化政治在女性主義文論那里集中表現(xiàn)為“性政治”。“性政治”指明“性”是權力話語的體現(xiàn)。從性政治的角度,女性主義文論剖析和批判了由父權制帶來的男性霸權通過文學語言、文學批評、文學史對女性所展開的性歧視和性壓迫。她們認為,首先,父權制社會中的語言本身就對婦女構成了壓迫,要推翻父權制,必須進行一場話語領域的政治斗爭。其次,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任務就是挑戰(zhàn)資產(chǎn)階級白人男性所制定的批評標準和批評話語。此外,她們還加強了對女性文學史的發(fā)掘和建構,探討了女性著述的獨特性,女性文學傳統(tǒng)的演變和規(guī)律等深層次問題。
又如,文化政治在后殖民主義文論那里主要表現(xiàn)為“身份政治”?!吧矸荨本褪俏覀內绾未_定我們是誰的問題,在當代西方,非白種的、非歐洲的、非異性戀的、非男人的身份已經(jīng)成為政治問題,“身份政治”尤其是后殖民主義的核心所在。后殖民主義文論對于身份政治問題的探討集中體現(xiàn)在薩義德的“世俗批評”,斯皮瓦克的底層敘述和霍米·巴巴的“間性”批評之中。薩義德的“世俗批評”旨在強調文化批評與政治、知識與權力之間的關系。他對西方強勢的學術、文化和文學如何建構“東方”身份等問題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考察與反思。斯皮瓦克對“底層人”和第三世界女性的身份政治問題尤為關注。“底層人”是指中心以外的、邊緣化的、非主流的、無法表達自己的社會群體。其中,女性底層人實際上同時受到男權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雙重壓迫。斯皮瓦克還對“國際女性主義”加以批判,并在相關文學批評實踐中非常關切第三世界底層婦女的身份差異?;裘住ぐ桶蛯⒏ヂ逡恋隆⒗档木穹治隼碚撆c身份政治或后殖民批評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殖民者乃至被殖民者的身份是不穩(wěn)定的、矛盾的、分裂的。他還從“雜交文化”的角度深入剖析殖民者、被殖民者、民族以及“散居族裔”的身份政治問題,突出了文化和身份的“間性”研究,進而解構了本質主義的文化身份觀。
不過,雖然各家文論流派政治化的路徑有所差異,其政治化策略卻主要有以下兩種:
第一,反本質主義。當代西方的政治化文論實際上就是產(chǎn)生于“理論時期”的被“理論”化了的文學理論。那么,“理論”究竟是什么呢?卡勒認為,“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的觀念的批評”,“理論具有自反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chuàng)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梢?,“理論”具有強烈的質疑和批判精神,其策略是揭示真理或知識與權力之間的歷史聯(lián)系的過程,暴露真理或知識的建構性和生成性,將其還原為話語構成事件,從而揭示其政治性,并達到反本質主義的目的。例如,伊格爾頓指出,衡量什么是文學的標準完全取決于意識形態(tài),取決于社會的權力結構和權力關系,構成文學的種種價值判斷是歷史地變化著的,這些價值判斷本身與種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系。他在對“英國文學”學科的興起過程進行考古學式的考察時發(fā)現(xiàn),阿諾德之所以要倡導精英主義文化教育,一是因為他急于向新興的英國中產(chǎn)階級灌輸傳統(tǒng)的貴族的生活方式,促使他們能夠承擔起維護宗教衰敗之后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統(tǒng)治階級利益這一意識形態(tài)任務;二是因為這一策略的真正的優(yōu)點在于它將會具有的控制和同化工人階級的效果。如此看來,所謂的“普遍人類價值”、“永恒真理”、“美的高尚沉思”無非是用來欺騙大眾、維護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華麗托辭而已。同樣,利維斯、艾略特、瑞恰茲等人對“大寫”文學的建構,也都是權力或意識形態(tài)驅使的結果。這就必然意味著,“所謂的‘文學經(jīng)典’以及‘民族文學’的無可懷疑的‘偉大傳統(tǒng)’,卻不得不認為是一個由特定人群出于特定理由而在某一時代形成的一種建構?!毕褚粮駹栴D一樣,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文論其實都采取了這種反本質主義的、解構的、顛覆傳統(tǒng)的策略,他們從不同的角度揭示出隱藏在“文學經(jīng)典”、“文學傳統(tǒng)”背后的性別、種族、身份、階級的歧視和壓迫。
第二,邊緣化敘述?!八摺笔钱敶鞣秸位恼摮S玫囊粋€核心概念,意指在“男一女”、“西方一東方”、“白人一黑人”、“統(tǒng)治者一被統(tǒng)治者”等一系列二元對立力量中受壓制的后者,屬于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當代文論就是站在弱者的一方開展政治批判的,體現(xiàn)出其鮮明的邊緣化立場。鼓吹“次要的”、“非主流的”、“少數(shù)人的”、“亞文化的”的聲音,正是當代文論思潮的主導精神。首先,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系統(tǒng)中,如布蘭尼根所指出,文化唯物主義成功地取代了傳統(tǒng)人文主義和形式主義閱讀法,對能否確保將文學和文化爭執(zhí)中被壓制的邊緣化的團體加以充分再現(xiàn)等問題較為敏感,文化唯物主義揭示出保守批評對文學文本中的種族、性別和性態(tài)等問題的忽視程度,部分批評實踐關注到再現(xiàn)“他者”的相關文本。文化唯物主義和新歷史主義對此的強調和支持促進了這類批評,它注重審查對婦女、同性戀、雙性戀、殖民主義、社會邊緣的再現(xiàn)。其次,后結構主義的核心思想就是旨在顛覆一切等級秩序的解構主義。解構主義可以對等級制度和官僚政治發(fā)難,“為邊緣群體、婦女、非西方團體、黑人、被統(tǒng)治者、精神失常者、無家可歸者和所有被資本主義壓迫的人們指出了一條道路?!笔芷溆绊?,女性主義用“DWEMs”來概括西方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觀,即挑明“大寫”的文化或文學無非限定于“已故白種歐洲男人”(Dead White European Males)的范圍之內,包含著鮮明的男性霸權和歐洲中心意識,“基于這種認識,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女性主義批評刻不容緩的目標是,在歷史的禁錮中代表婦女重新發(fā)現(xiàn)女性作者和女性文學傳統(tǒng)”;而后殖民運動也向縱深發(fā)展,挑戰(zhàn)“西方經(jīng)典”和“殖民主義者”文學,“‘寫作’或講述未被言說的被殖民歷史或經(jīng)驗,并以積極的術語探索后殖民對象的雜種性?!?br/>
四、文論政治化的局限性
綜上所述,在新社會運動和文化理論、文化政治的“合力”作用之下,當代西方文論大規(guī)模地政治化了,它們將文學與性別政治、種族政治、身份政治、(后)階級政治、生態(tài)政治等后革命政治相關聯(lián),向極權政治、等級制度、男性霸權、種族歧視發(fā)難,從而充分發(fā)揮出文學在微觀政治領域的批判功能。與以往強調文藝服從或服務于統(tǒng)治階級政權的政治化文論形態(tài)相比,當代西方的文化政治文論極大地提高了文學理論的政治地位,使之具備自主性、反抗性的-特征,使之呈現(xiàn)出多樣的、差異的樣態(tài)??梢哉f,通過加強文學與微觀的文化政治之間的關聯(lián),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為我們理解文學與政治之關系帶來了一個全新的理論視野。
但是,毋庸諱言,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也存在著嚴重的局限性,我認為,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缺乏宏大的政治關懷。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從性別政治、身份政治、(后)階級政治、生態(tài)政治等不同的文化政治路徑,將政治斗爭從經(jīng)濟、軍事、國家、階級領域推進到文化、文學乃至日常生活領域,為各類在野政治團體或弱勢群體開辟了一片全新的政治言說天地,但是,文化政治的主體畢竟屬于后現(xiàn)代政治,是對旨在改變統(tǒng)治制度結構,干預社會公共領域,實現(xiàn)自由、平等、正義等普世性的價值理想的“現(xiàn)代政治”的消解,它在總體上將我們從重大的倫理和政治問題引開了。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在道德和形而上學問題上它面帶羞愧,在愛、生物學、宗教和革命的問題上它感到尷尬窘迫,在邪惡的問題上它更多的是沉默無言,在死亡和苦難上它則是諱莫如深,對本質、普遍性與基本原則它固執(zhí)己見,在真理、客觀性以及公正方面它則是膚淺的。無論怎樣估計,這都是人類生存失敗的相當大的一部分?!币虼?,凱爾納和貝斯特強調,旨在改變經(jīng)濟和國家結構的宏觀政治構架依然有效,文化政治只有在為了社會整體性變革的斗爭中才能獲得真正的意義,否則,“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就依然限制在社會邊緣,并且處在退化到自戀、快樂主義、唯美主義或個人治療的危險之中?!苯陙恚粮駹栴D重新審視了他早年關于一切皆是政治的觀點,認為這種政治的泛化“有掏空政治這一術語的意義的危險?!蔽艺J為,對于我們這樣處于現(xiàn)代化建設關鍵時期的發(fā)展中國家來說,尤其要注意后現(xiàn)代的文化政治與我國社會主義政治之間的差異,堅持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推進社會的全面進步,實現(xiàn)人的自由解放,仍然是我國文藝工作者所應堅守的宏大政治關懷。
第二,忽視文學的審美性和人文性。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的一個通病就是在突出文學的政治批判性的同時,忽略了其審美性和人文性。在文學的外部研究盛行之際,哈羅德·布魯姆要強調的卻是審美的“內在性”,“審美批評使我們回到文學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獨的心靈中去,于是讀者不再是社會的一員,而是作為深層的自我,作為我們終極的內在性。一位大作家,其內在性的深度就是一種力量,可以避開前人成就造成的重負,以免原創(chuàng)性的苗頭剛剛嶄露就被摧毀?!彼€認為,文學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不在于它的功利性,而在于它的藝術價值,它的無功利性、陌生性、原創(chuàng)性、超越性、普遍性等特質,“只有審美的力量才能透入經(jīng)典,而這力量又主要是一種混合力:嫻熟的形象語言、原創(chuàng)性、認知能力、知識及豐富的詞匯?!蔽覈鴮W者也紛紛指責文化政治文論對文學性的排斥,如曹文軒指出,“大文化批評的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使純粹意義上的文學研究已經(jīng)幾乎不復存在。大多數(shù)研究,只不過是將文學的文本拘來面前為神話學、社會學、政治學、歷史學、倫理學以及各種主義作注解而已”,“大文化批評的最大害處在于:它造成了我們對文學判斷力的癱瘓。……大文化批評忽視甚至排擠了審美原則,從而丟失了文學,也丟失了文學性”。
究其原因,我認為,當代西方政治化文論是從文化理論、文化政治推導、演繹出來的,忽視文學文本與文化文本之間的區(qū)別便成為其難以克服的弊病。譬如,文化唯物主義就拒絕賦予“文學”以優(yōu)先權,雷蒙德·威廉斯說:“我們不能以如此的方式把文學和藝術形式從其他種類的社會實踐分離開來,使它們受制于那些十分專門和特殊的規(guī)律?!备鼮閲乐氐氖牵芙Y構主義語言學和??碌脑捳Z一權力理論的影響,后結構主義文論普遍認為,無論是文化文本、歷史文本還是文學文本,都是運用符號系統(tǒng)進行“表意實踐”的產(chǎn)物,都是話語的建構物,背后又受到“權力”的操縱。由此,文學文本與文化文本的區(qū)分不再重要,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的差異也變得沒有意義了。甚至,以人文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為依托的傳統(tǒng)的“作者”和“讀者”觀也都面臨著被顛覆的命運,在文化理論的沖擊之下,他們都只能作為被話語一權力或意識形態(tài)所建構和控制著的、抹去個性差異的“位置”而存在。
總的看來,當代西方文論政治化興盛于“理論時期”,但高潮已過,“后理論時代”新近的一個理論動向就是回歸文學本身的研究,如李歐梵指出:“不論是后現(xiàn)代、后結構,或是文化研究理論,對于文學研究者而言,都會帶來一個問題:到底文學作品中的‘文學性’怎么辦,難道就不談文學了嗎?美國學界不少名人(包括蘭特里夏在內),又開始‘轉向’了——轉回到作品的‘文學性’,而反對所有這些‘政治化’或‘政治正確化’的新潮流?!笨▽帩h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也反思到:理論正在消解著文學,消解著文本,將它們簡約為一套套理論程式或一個個理論模型?!袄碚撛趩我换?,使文本單一化,使讀者單一化。理論建議你像一個女人,一個解構主義者,一個新歷史主義者,一個后殖民主義者,或德里達派,或拉康派,或??屡赡菢尤ラ喿x?!彼羁痰刂赋觯碚摬坏髿⒘宋膶W本身,也將“人”當做攻擊的中心,“人文主義”和“主體”都成為骯臟的字眼。所以,他主張恢復人文主義和道德主義的古老傳統(tǒng),認為文學閱讀應該具備人文性,是一種身體式的對話,要“以良知和情感去接觸文本”。可見,重建文學性,重返人文關懷,重構文學價值,恢復政治的宏大抱負,正在成為文化理論、文化政治熱潮之后的當代文學理論的新的發(fā)展趨向。
作者單位: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