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何不可以占領新聞編輯部?”
由“占領華爾街”運動波及全美各大城市的抗議活動,被定義為“1%的富豪與99%的普通人之間的階級斗爭”。這是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美國民意的一次總爆發(fā),顯然也可以被看做是對今年年初以來席卷中東的“阿拉伯之春”的回應,因而也被稱作“美國之秋”運動。但與對埃及、突尼斯、利比亞、敘利亞的抗議活動所進行的“地毯式”報道相比,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對發(fā)生在本國土地上的這場群眾運動反應冷淡。據哈佛大學尼曼新聞研究所的調查,超過半數的記者和編輯認為,這場抗議“屬于缺乏新聞價值的事件”。一位受訪的記者稱:“有些人對有些事有些憤怒,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可以報道的?”
這樣的說法并非毫無根據。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公共媒體,而首先是“法團資本主義”(corporate capitalism)體制的一部分。如果要以“反常放大”、“二元對立”、“流血才能上頭條”等商業(yè)新聞準則來衡量,這場“占領”運動從一開始就缺乏明確的政治訴求和有效的組織,并未體現出鮮明的商業(yè)新聞價值,這與目標和指向明確、沖突愈演愈烈的“阿拉伯之春”相比,確實不具有“眼球效應”。同樣道理,這場運動之所以后來被傳統(tǒng)新聞媒體關注,是在發(fā)生了紐約布魯克林大橋上的警民沖突和加州奧克蘭的流血沖突之后,因此從新聞理念上說,也并沒有跳出“流血才能上頭條”的框框。
充滿反諷意味的是,在傳統(tǒng)新聞媒體工作的記者編輯也屬于這場運動的主體——“99%的普通人”?!都~約時報》的專欄作家大衛(wèi)·卡爾就在其文章中憤怒地質問:“既然可以占領華爾街,為何不可以占領新聞編輯部?”他以美國最大的報業(yè)集團甘尼特公司為例。該集團擁有美國發(fā)行量第二的全國性日報《今日美國報》和近千家地方報紙。在金融危機和以iPad為代表的隨身平板媒體崛起的雙重沖擊下,美國報業(yè)的整體業(yè)績和市場份額直線下滑,甘尼特公司這一報業(yè)巨頭也未能幸免。10月7日,該公司董事長克雷格·杜布羅因“健康原因”辭職。與那些“旱澇保收”的華爾街金融巨鱷一樣,他也獲得了高達3710萬美元的離職補貼。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自2008年秋金融危機爆發(fā)以來,這個美國最大的報業(yè)巨頭以“數字化改制”為名,先后解雇了三萬名員工,其中包括大量的資深記者和編輯,理由是他們不適應數字媒體時代的要求。他們所獲得的離職補貼僅等于杜布羅的零頭。
從上述案例可以看出,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在經過上世紀90年代的“放松壟斷管制”和“跨媒體、集團化”的結構重組后,越來越脫離了新
+PM5+R3NNp99J2d2PVm0bw==聞獨立的基礎,成為金融資本和壟斷性法團的附庸。因此,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已經難以履行“社會公器”和“公共領域的守望者”的職能,更不要說再現上世紀初以調查新聞為主體的“耙糞運動”、70年代“反越戰(zhàn)”和揭露“水門事件”的輝煌。
“我是不是穿得太體面了,所以
記者不來采訪我?”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教授托德·吉特林,1980年出版了一本研究上世紀60年代美國電視新聞媒體與社會運動之間“恩怨情仇”的名著《全世界都在看!》(中譯本名為《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他的研究表明,在上世紀60年代風起云涌的美國學生運動中,新聞媒體無論唱的是黑臉還是白臉,都沒有表現出冷漠的態(tài)度,在重大事件面前更沒有缺位失語,甚至于成為了左右這場運動走向的重要力量。但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吉特林教授只能慨嘆,面對席卷全球的“占領”運動,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的表現只能用三個詞來形容:“刻板印象”、“制度性的懶惰”和“下意識的反應”。
具體來說,記者專找“穿著邋遢的嬉皮士”作為采訪對象,讓這些舉止和穿著怪異的“邊緣人”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有意忽略了那些積極參與運動的專業(yè)人士、白領和藍領等“沉默的大多數”。吉特林教授引用了他在這場運動的中心、距離華爾街一箭之遙的祖科蒂公園看到的一幅標語:“我是不是穿得太體面了,所以記者不來采訪我?”在他看來,記者的這種做法導致美國媒體低估了這場“占領”運動所具有的廣泛性和群眾基礎,做出一些基于“下意識反應”的判斷,連《紐約客》這樣嚴肅的媒體也錯誤地斷定,這場運動的參與者不過是一些“由逃避兵役者、學生、環(huán)保人士、女權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嬉皮士組成的烏合之眾”。因此,我們無法指望傳統(tǒng)新聞媒體再像上世紀60年代那樣,對社會運動做出忠實準確的報道和賦予前瞻性的預言。無怪乎當今的記者在“占領”運動面前要么漠不關心,要么失語,最多也就是做些漫畫式的報道。
新媒體替代傳統(tǒng)的“客觀新聞”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傾向是,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還以“專業(yè)化”、“客觀性”為名限制新聞工作者以各種形式參與這場“占領”運動,表達他們的政治訴求。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美國公共廣播電臺(NPR)的兼職主持人麗薩·西蒙妮,因擔任“占領華盛頓”運動的新聞發(fā)言人,參與組織示威活動,她主持的節(jié)目遭到停播。NPR的負責人表示,“一名報道示威活動的記者不能同時擔任其組織者”,這有悖于“新聞客觀性”和“專業(yè)主義倫理”。這位主持人則反駁說,她主持的不是新聞節(jié)目,而是介紹西方歌劇的節(jié)目,參與示威是個人行為。這個案例引發(fā)了美國新聞界有關職業(yè)倫理的激烈辯論。我們不能說NPR的立場毫無道理,但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樣,美國普通的記者和編輯屬于“99%的普通人”,尤其是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tǒng)媒體的新聞工作者,也隨時面臨著以“數字化改革”為名被裁員的風險。報業(yè)巨頭甘尼特公司的現狀就是明證。因此,傳統(tǒng)媒體的新聞人對這場“占領”運動保持距離、冷眼觀望,甚至噤若寒蟬,即便不是吉特林教授說的“制度性的懶惰”,也算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從傳統(tǒng)新聞媒體對待這場“美國之秋”運動的態(tài)度來看,他們奉若圭臬的“新聞客觀性”和“專業(yè)主義”已經越來越跟不上這個社會分化和矛盾加劇的時代。無論是在伊拉克戰(zhàn)爭、2008年的金融危機,還是在“占領華爾街”等重大公共事件中,美國傳統(tǒng)新聞媒體反應遲緩、固步自封,已經不能充分發(fā)揮公眾所期待的“瞭望塔”和“守望者”的功能。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個“鍍金時代”(馬克·吐溫語),美國壟斷資本高度發(fā)達導致貧富懸殊加劇,社會矛盾加劇,外表光鮮亮麗,內部黑暗腐敗。由于新聞界的“耙糞運動”和知識界所倡導的“進步運動”的強力推動作用,促使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和國會達成共識,大刀闊斧進行政治和經濟變革,把“強盜貴族”式的資本主義轉變成為“負責任的資本主義”,為美國20世紀的社會穩(wěn)定和高速發(fā)展奠定了制度性的基礎。顯而易見,當今的美國進入了一個新的“鍍金時代”,金融資本如脫韁野馬一般,撕裂了公平和正義的社會共識。這場“美國之秋”運動正是1%的金融寡頭和99%的普通人之間由來已久的矛盾的總爆發(fā)。美國新聞媒體還能否再現“耙糞運動”中那種一往無前、為公眾立言的激情?目前還看不到這個跡象。值得關注的是,以獨立新聞博客、微博等為代表的新媒體的作用在今秋的美國發(fā)出了強大的聲音,為這場社會運動推波助瀾,以“對話新聞”、“參與式新聞”替代傳統(tǒng)的“客觀新聞”,已經成為這場社會運動給新聞傳播領域帶來的一個新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