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字中的“石”,是母親的姓。雖然后來有人說,這個名字隱喻了我未來要爬山的命運,其實非也。我的名字來得簡單卻鄭重,將父姓和母姓集于一身,是一種由衷的寵愛,更是一種無言的期待。盡管姐妹兄弟有8個,唯獨我享有這個權利。
我父親生在安徽大別山地區(qū),后來在那里參加了紅四方面軍,他不善交際,沉默寡言,熱愛勞動。解放初期,父親已是處級干部,但他低調處事,不事張揚。工作之外,父親最熱衷的事情就是料理家里的小院子。一般家庭都喜歡把院子侍弄成一個小花園什么的,但父親對花花草草沒有興趣,從農村出來的他對五谷、蔬菜最有感情,所以他把家里的小院徹底改造成了莊稼地、蔬菜地。我現在還記得父親在院子里鋤地時,用手抓著泥土的那種幸福和喜悅。
當時,我和姐妹弟弟們并不理解,我們更喜歡父親帶我們出去旅游。說是旅游,無非是父親帶著我們姐妹弟兄幾人到郊外走走。雖然父親很少和孩子們親近地玩在一起,他更多是自己一個人沉默地到處看看,但對我們幾個孩子來說,能有這樣郊外“撒野”的機會卻是很高興的。
現在想想,我愛勞動的性格和對大自然的喜愛,都得益于父親的影響。
我母親是遼寧義縣人,錫伯族人。錫伯族屬于滿族外八旗的鑲藍旗,是一個著名的鐵血民族。也許是因為民族血統,我母親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人。身為8個子女的母親,她在家里擁有絕對的權威,她管教起兒女來,向來咄咄逼人,叫人敬畏。
我母親是當時新女性的典范。她生長在遼寧的大戶人家,祖上曾經是滿清高官,但到了她父親一輩,家道已經中落,但她在當時的偽“滿洲國”時期,一直上到了高中。當時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能夠上到高中,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家境不濟,母親高中畢業(yè)后,在義縣縣城非常時髦的電話局工作。
就在我母親工作的第一年,日本投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結束,共產黨的軍隊進入東北。受學校老師的影響,母親抱著不做亡國奴、保衛(wèi)國家的想法,參加了共產黨的軍隊,而我父親正好在部隊里負責招兵。就這樣,兩人相識了,后來組成了一個純粹的軍人家庭。正是出生在這樣陽剛氣十足的家庭里,特別是有一個剛強的母親,才造就了我今天剛強的性格。
一般家庭的母親都是柔腸百轉,恨不得兒女就在自己的手心里長大,但我母親全然不是這樣,她對兒女的管教向來很有氣魄。我和姐姐讀小學時,就被母親委派帶著弟弟、妹妹,千里迢迢從鄭州到東北去看姥姥。我至今對此印象深刻:在鄭州火車站,父母把3個孩子送上火車,拜托一下列車員,告訴他們這些孩子在哪兒下,轉身就走了。我當時也就13歲,帶著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搖搖晃晃就踏上去姥姥家的旅途?;疖嚨奖本熊噯T把我們3個領下來,轉給另外一班列車員,然后3個孩子就在站臺上等,等去錦州的火車來了,3個孩子又像包裹一樣被遞上火車,繼續(xù)搖晃著往北走,搖到錦州后,繼續(xù)被轉交。這次是要轉一趟慢車,因為我們要到錦州下面的一個小站,等3個孩子一路晃到小站,兩天時間過去了??陕猛具€沒有結束,小站距離姥姥家還有十幾公里的野路。于是我領著弟弟妹妹,背著自己的行李,往姥姥家所在的舊林村走。
這真是艱難的行程,我完全不分東南西北,僅僅憑著上一次來過的記憶,還要一路趕時間,因為天如果黑了就麻煩了??珊⒆泳褪呛⒆樱咧咧秃苛耍哼@兒怎么好像來過???向路過的老鄉(xiāng)一打聽,老天,走了半天,原來轉了幾個圈,還有七八公里路才到!當時沒有電話之類的通訊工具,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再奮勇趕路!本來應該下午三四點就到姥姥家的,結果3個孩子一直走到深夜12點。我姥姥在家急得不行,唯恐村外的豺狼把外孫們給劫了去。這次行程實在要命,我一到姥姥家,就說困了,并且一口氣睡了兩整天。到點吃飯時,姥姥把我晃醒,我迷迷瞪瞪起來把飯刨進嘴里,又倒頭睡去。
這次以后,母親每個暑假還是放心地讓我們自己回姥姥家,每次都是大孩子帶小孩子。
后來我登珠峰,家里人都很擔心,特別是我妻子、岳父、岳母,唯獨我母親表現得非同一般。當時中央電視臺的記者采訪她,問她是否擔心我安危時,老太太泰然回答:“不擔心,有什么好擔心的!”你看,這就是我媽!
其實,這正是錫伯族女性的獨特之處。歷史上許多游牧民族,因為生活不安定,無論何種情分都不會用矯情的方式表達,粗糲的氣候、惡劣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剛強的性格。而母親對子女能力磨煉的渴求超過了她要去表達慈愛的想法。我的母親就是這樣。
長大后,我當了兵,這很符合她的想法:一、部隊是鍛煉人最好的地方;二、在動蕩的年代,部隊無疑是最好的避風港。但我在服役5年后不愿意留下,堅決要離開。父親對我的決定沒有表示反對,但母親急了,她拿出自己雷厲風行的做派,從鄭州一口氣趕到我部隊的所在地新疆,堅持要我留在部隊。
但這一次,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母親沒能制止得了我。這以后,我讀大學、開公司、登珠峰,這其中每一個階段都遇到過很多困難,但我從來沒有被這些困難打倒過,更沒有想過要放棄自己的信念。因為,母親以她一貫的堅強告訴我,人只要不被困難打倒,就一定能打倒困難。
(朱遠文薦自《人民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