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順年間,國勢漸衰,原本朝廷設立的專為公差信使服務的驛站亦漸漸向客??魁R,為過往遠行之人提供換馬、住宿等方便。于是,一些偏遠地方的驛站逐漸紅火起來。
在云州地界就有這么個驛站,留守驛官名曰史利奎,人稱“勢利鬼”,是個見羊拔根毛,見人宰一刀的主兒,把驛站的食宿馬匹價格定得比普通驛站貴上兩三倍?!皠堇怼钡膮柡Γ瑏硗?投荚缫杨I教,但無奈云州乃連接大明邊塞與各番邦的要道,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只此一間驛站,再加上周圍是大片荒漠,不在此換馬備糧,不餓死電會累死在半路。因此,人們只能硬著頭皮“挨宰”。
史利奎仗著朝廷派給的官職和這一畝三分地,每年不知賺進多少錢財。但對自己,他卻是出奇的吝嗇,身上成年是幾件粗布衣和那件褪了色的官服,吃的也是和手下人一樣的粗糧。而且,對手下伙計更是苛刻,工錢少不說,還不斷削減人手,伙計們一個人要頂兩三個人的活。大家打心底里恨透了這個鐵公雞。
史利奎雖吝嗇出了名,嘴上卻成天炫耀自己的財富。據(jù)他話說,他跟當今天子薄有交情,所以每年都要千里迢迢赴京城,去接受天子賞賜。尤其讓他津津樂道的是二十年前朝廷調(diào)派他來此地時,皇帝親賜的“金縷衣”。“那衣裳上的金片亮的,叫你睜不開眼!尤其是衣服正中間用銀絲繡上的那個‘利’字,簡直是……”這衣服被他吹得天花亂墜,可把伙計們紿饞壞了,可說歸說,他就是不肯拿出來現(xiàn)寶,說是衣裳有“圣恩”,怕失了貴氣。連他一手帶大,視如已出的伙計大牛也從未見識過。
一轉(zhuǎn)眼,又是寒冬臘月,積雪沒腳深,驛站又到了每年最忙的時候。這天,忙完大小事務已接近子時,大牛關(guān)了門正準備歇息,卻聽門外“咣咣咣”地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大牛開門一瞧,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腳著木屐,穿著奇異。那人一進門,就氣喘吁吁地用生硬的腔調(diào)問:“有客房沒有?我留宿?!?br/> 大牛正要接待,樓上的“勢利鬼”重重地咳了兩聲,便走下樓來:“是公差信使嗎?可有公文?”
“沒有,我是扶桑,商人的干活……”胖子顯得十分焦慮。
“既然不是公家人,按本驛站規(guī)矩,子時過后投宿,房費加倍,馬料和食料費也加倍?!?br/> “沒的問題,沒的問題!”胖子誠惶誠恐地點頭。
大牛搖搖頭,心里直罵這個黑心的主子。他忙著喂馬卸鞍,安排食宿。那胖子倒挺隨和,也不計較飯菜床鋪好壞,吃飽倒頭就睡。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那胖子就來敲大牛的房門,吵著要立刻上路。大牛幫忙安頓妥當,他連早飯都不吃就策馬狂奔而去了。大牛照例開始清洗馬槽?;罡傻揭话?,猛地發(fā)現(xiàn)角落那馬鞍上掛了個別致的錦盒。他仔細看了看,猛地一拍腦袋:“糟了!這是昨天換鞍時,那扶桑人馬鞍上掛著的,忘了給放回去!”
當時旅人們習慣在馬鞍上掛個錦盒,一般用來裝玉佩、珍寶,書信等貴重物品。這事可非同小可,大牛不敢怠慢,忙將錦盒交給了“勢利鬼”。
“現(xiàn)在追電來不及了?!笔防屑毜匕淹嬷@造型非比尋常的錦盒,小眼珠里閃動著貪婪的光,“等他發(fā)現(xiàn)了自然會回來取的?!闭f著,就把錦盒夾在腋下鉆進了里問。
果然,兩頓飯工夫,那胖子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了,馬都顧不上站穩(wěn),就跳下來奪門而入,一把抓住大牛的胳膊:“盒子?盒子的看到?”
大牛忙喚師父,只見史利奎空著手,慢悠悠踱著方步走了出來:“什么事?驛站好歹也是官家地兒,不得喧嘩!”
胖子喘著粗氣:“盒子!我的盒子不見了?!?br/> 史利奎的回答著實出乎大牛的意料:“盒子?什么盒子?我們一清早打掃的時候沒看到任何盒子?!?br/> 胖子一聽,哪里肯罷休,氣急敗壞地一拍桌子:“昨天還在,今天就沒的,你們大明人小偷的干活!”
史利奎毫不示弱,大吼一聲:“小二小三出來!”只見廚房跑出來兩個膀大腰圓的伙計?!拔覀兇竺鞯娜瞬幌『蹦銈兊耐嬉鈨?,說了沒盒子就是沒盒子,你要不信就隨便在這搜,要撒野,我這兩個伙計陪你練練?!闭f著,他拂袖就進了房。
胖子耷拉下了頭,很是沮喪,卻不肯死心,跑到馬槽里頭四處翻找。
大牛這下可看不過去了,驛官雖連九品都排不上,但好歹也算朝廷特派,怎能偷了外邦客人的東西呢?這太丟大明天朝的臉了!于是他忙進去找史利奎理論。
“師父,您這次也太過分了,怎能拿了人家東西不還呢?這樣會辱沒我們驛站的名聲的!”
“我的事你少管,干活去!”史利奎一把把大牛推出了房,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了。
大牛回到馬槽,看到那胖子灰溜溜的模樣,實在不忍心,便走上前道:“對不起,那盒子的確在我?guī)煾改抢?,可能是里頭的東西太貴重了吧,我?guī)煾甘菒圬斎缑娜?,一時昏了頭,不肯還給你。這樣吧,你過一段時間再來,我?guī)湍銊駝袼!?br/> 胖子聽了,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笑了:“告訴你師父,一個月后大禮的送來,盒子的換!”說罷,便飛身上馬離去了。
大牛興沖沖地告訴師父胖子要送大禮來贖錦盒的消息,誰知剛一說完,臉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你這兔崽子!誰給你的膽兒自己做決定?我警告你,錦盒的事,你要再提半句,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想做回好人,卻無緣無故挨了打,大牛心里那個氣啊!不過他卻愈加好奇,那錦盒里到底會是什么稀世珍寶,能讓師父甘愿背上壞名聲?
好奇心這么一唆使,大牛的腦子就更閑不住了,見天心思全在那錦盒上頭,連干活都沒了精神。這天夜晚,趁著史利奎外出的當頭,大牛一貓腰鉆進了他的房里。
房內(nèi)一片漆黑,大牛把兩只大箱子都翻遍了,也沒摸到個盒子模樣的東西。他不肯死心,又往床下摸,好容易摸到個四四方方的東西,忙打開,卻是一張紙條。大牛點上火折子一瞧,竟是四個大字——此地無銀。
“找夠了沒!”背后猛地傳來一聲怒吼,大牛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回頭,差點尿了褲子——史利奎不知何時已站在背后,綠幽幽的目光狠狠地盯著他。
“砰!”大牛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被踹了出來,后面摞下一句話:“念我從小養(yǎng)你到大,這次作罷。下次再敢打錦盒的主意,馬上給我滾蛋!”
半個多月過去了,史利奎臉上始終陰沉沉的,大牛再好奇,也沒那膽兒再提錦盒的事了。時值歲末,驛站的伙計們陸續(xù)回家過年去了,照例留下大牛陪著守站。
這天,史利奎突然把大牛叫到跟前,遞給他一疊公文:“今年由你把這些公文遞送給附近各州縣府衙。”
大牛詫異地問:“師父,這送公文是何等大事,一向不是您親自去的嗎?”
“叫你去你就去!少廢話!”
大牛不敢多言,整頓了行裝之后便馬不停蹄地上路了。
跑完各個州縣,送完公文,早又過了十幾天。這天在回程的路上,大牛腦中猛地一驚:今天正好是那扶桑胖子要來拿錦盒的日子。于是,忙快馬加鞭地往回趕。
剛回到驛站,眼前的一幕讓大牛驚呆了——整座房已被燒毀了近半。還好火已經(jīng)撲滅,一隊官兵正忙著撲打零星小火。
“師父!”大牛發(fā)瘋般地沖進房里,只見史利奎癱在血泊之中,渾身上下充滿了刀傷。
“我們正好巡邏經(jīng)過此地,看見一個胖子正指揮著一群帶刀的浪人在放火,就沖過去打跑了他們,滅完火進去之后就發(fā)現(xiàn)你師父倒在這里了。”一個官兵向大牛解釋。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師父!”大牛一把攥住史利奎的手,淚如雨下。他這才想到,師父叫他去送公文,是為了讓他遠離危險啊!
史利奎此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說不出話來了。但他卻雙眼圓瞪,慢慢地,他艱難地舉起一只手,指向墻角的一塊破磚頭。
大牛幾步上前,從墻角抽出那塊毫不起眼的破磚頭,夾層里,正是那個詭異的錦盒!
打開錦盒,眾人上前一看,無不驚出一身冷汗——錦盒里裝著的,竟是大明邊塞各個城池的機關(guān)圖和軍隊結(jié)構(gòu)圖!這關(guān)系到整個邊塞的安危,要是真的落人扶桑人手中,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這時,外頭走進一信使,高?!笆ブ嫉?云州驛官史利奎接旨!”眾人忙跪接,只聽宣讀道:“朕聞悉愛卿連年自免俸祿,更親赴京城捐納軍餉,默默無聞數(shù)十載,深為之動容,現(xiàn)加封云州驛站為‘天下第一站’。欽此!”
眾兵士聽了,無不唏噓不已,大牛更是早已淚流滿面。他這才知道在他們心中咒罵了多年的“勢利鬼”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哽嘲著轉(zhuǎn)向師父:“師父,您都聽到了,皇上明白了您的一片心意,您安心地走吧?!?br/> 可史利奎卻仍沒有閉眼的意思,一雙眼執(zhí)著地睜得大大的。
大牛在心里想,師父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難道是那金縷衣?他忙四處翻找。可翻遍了他的衣箱,別說金縷衣,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找不出來。
大家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還好有位小兵眼尖,把手探進那藏錦盒的夾層,又抽出一塊磚頭,在一個更深的夾層里,掏出了一件衣服。
天哪!這哪里里是什么金縷衣,分明是一件爛棉襖,連棉絮都跑到了外頭。小兵“刷”地一下,將衣服展開,在衣服的正中,赫然用粗粗的紅線繡著一個巨大的“忠”字!
史利奎嘴角浮起一絲得意的微笑,終于緩緩合上了雙眼……
責編 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