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縣的劉縣長是個書法愛好者,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筆字,因此,求他寫字的人很多。這其中,有真心喜歡的,也少不了以此為名來討好的。
春節(jié)前一天,劉縣長率人來到一座煤礦檢查工作。一番考察后,劉縣長對該礦的各項工作非常滿意,嚴肅的臉上開始有了笑意。趙礦長善于察言觀色,見狀松了口氣,他自然不會錯過機會,忙讓人擺好筆墨紙硯,請劉縣長為煤礦題字。劉縣長心情正佳,也不推辭,提筆略作沉吟,龍飛鳳舞地寫下六個大字:安全重于泰山。
放下筆,他雙手合十,再次拜托趙礦長,說一定要抓好安全工作,不能有絲毫松懈。趙礦長拍著胸脯保證:“請領導放心,安全生產一直是我們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們一定會牢記您寫的這六個字?!彼敿疵粟s快去把這幅字裝裱好,拿回來掛在醒目之處。
劉縣長很滿意,隨即就要告辭離開。
趙礦長忙對自己的秘書小張使了個眼色,然后說:“劉縣長請留步,我這里有個小玩意兒,想請您鑒定一下?!闭f話間,張秘書已經從包里拿出一方古色古香的硯臺,遞給趙礦長,趙礦長又雙手呈給劉縣長,說:“劉縣長,這是朋友送給我的一方硯臺,說是什么明代的東西,您見多識廣,麻煩您給鑒定一下,看是不是真的?!?br/> 劉縣長饒有興趣地接過硯臺,仔細看了兩眼后,目光頓時亮了,道:“不錯,這可是件難得的寶貝,你可一定要好好收藏啊。”說著,將硯臺遞還給趙礦長。
趙礦長卻不去接,說:“劉縣長覺著好,那就留著用吧。我又不會寫字,留著也沒用?!?br/> 劉縣長一聽,堅決地道:“這可不行,君子不奪人所好。你這是想讓我犯錯誤啊?!?br/> 趙礦長忙說:“劉縣長您言重了,會犯什么錯誤啊?又不值幾個錢!俗話說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玩意兒放在我這里就是暴殄天物,也只有您才配得上用這方硯臺。”
劉縣長哈哈大笑,又看了硯臺兩眼,才戀戀不舍地將其放回到桌面上,說道:“行了,趙礦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了,告辭。”說完,抽身大步向外走去。
趙礦長無可奈何,只好急步跟上去,恭敬地道:“劉縣長,我送您?!?br/> 一行人出了煤礦大門,劉縣長見不遠處立著幾棟低矮的舊樓房,臨時起念,想去慰問看望一下礦工家屬,就問:“那是礦工宿舍區(qū)吧?走,我們看看去?!闭f完,率先向那里走去。
趙礦長也不好阻攔,只好緊緊跟上,心里卻有些忐忑,暗暗祈禱千萬別有人在縣長面前說出什么不知深淺的話,捅出什么婁子。
宿舍區(qū)門口,有一家小雜貨店,門前有兩個老頭正在下棋,他們看到劉縣長一行人走過來,好奇地抬頭觀望。劉縣長走過去,伸出手,說:“兩位師傅,你們好???”
趙礦長忙搶到前面,介紹說:“老王、老鄧,劉縣長來看望你們了。”又對劉縣長說,“這兩位都是本礦的退休礦工?!?br/> 兩個老礦工都很激動,其中一個比較局促,另一個卻像是見過世面,緊緊拉著劉縣長的手,說:“走,到家里去坐坐。”然后熱情地拉著劉縣長就要往家里走。
趙礦長呵斥道:“老王,快松手,劉縣長可忙得很,哪有時間去你家?”
劉縣長擺擺手,“沒事,大家就進去坐一會兒吧?!?br/> 趙礦長不好再說啥了,一行人就走進了老礦工寒酸的家。
落座后,劉縣長和顏悅色地問道:“王師傅,你生活有沒有什么困難?馬上要過年了,你有什么要求、什么愿望沒有?”
趙礦長站在一旁,急忙沖老礦工擠眉毛、瞪眼睛,示意他不要亂說話。他心里這是擔心,因為這老礦工前幾年曾因工傷待遇的事情到處上訪,到現(xiàn)在仍沒解決,今天縣領導到他門上了,深怕他不知輕重信口胡咧咧,那就糟了。
那老礦工像是沒看到他的暗示,說:“我目前也沒什么困難,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劉縣長能答應我?!?br/> 趙礦長一聽,臉色都白了,不知這多事的老家伙會說出什么話來。他看著那礦工,恨不得撲過去堵住他的嘴。
劉縣長饒有興致地問:“有什么請求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滿足你。”
老礦工央求道:“快過年了,我想請您為我寫副對聯(lián),到時候貼出去也好跟人炫耀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原來是這事呀!趙礦長頓時松了一口氣,馬上堆起一臉諂笑,蹺著大拇指道:“劉縣長,您的字寫得就是好,全縣人民沒有不知道的。”又對那老礦工說,“老王你可以呀,懂得抓住機遇。不過我告訴你,劉縣長的字可不能隨隨便便貼在門上,你要精心收藏,將來絕對有升值的空間,會賣大錢的?!?br/> 他代為請求道:“劉縣長,您就答應他吧?!?br/> 劉縣長笑道:“當然沒問題。不過,我這字也就是隨便寫著玩,賣錢是萬萬不可能的。王師傅,你家里有筆墨紙硯嗎?”
老礦工說有啊。他起身去取來一張紅彤彤的對聯(lián)紙,裁開,鋪在飯桌上,然后翻箱倒柜,果然找出了一支半禿的毛筆,不過,墨汁卻怎么也找不出來了。
趙礦長見狀,暗暗歡喜,忙對秘書說:“小張,你快回辦公室把那方硯臺給劉縣長拿來?!?br/> 張秘書答應著,剛要離開,老礦工卻突然一拍腦袋,道:“我差點忘了,家里有現(xiàn)成的墨汁呢。”說著,他踩著凳子,從柜頂取下一個紙盒子,打開,伸手從里面掏出一個醫(yī)用的玻璃瓶,里面果然裝滿了黑黑的墨汁。
趙礦長瞅了瞅,不滿地說:“你這是啥破墨汁呀?劉縣長最差也得用‘一得閣’墨汁,你這灰不溜秋的破墨汁怎么能用呢?好馬要配好鞍,小張,你還愣著干啥?快去拿硯臺呀。”
劉縣長忙阻攔說:“不麻煩了,只要是墨汁就行,就用這個吧。”
張秘書像沒聽到一樣,一溜小跑走了。
老礦工還不服氣呢,舉著那瓶墨汁說:“趙礦長,‘一得閣’算啥啊,跟你說,我這墨汁值錢得很,比‘一得閣’可要貴得多得多呢?!彼呎f邊找來一個小碟,將墨汁倒進去。
立刻,一股怪味在屋里彌漫開來。
劉縣長不由皺皺眉,這墨汁質量也太差了,不光純度不夠,不夠黑,而且味道腥臭,聞之欲嘔,幸好只是寫副對聯(lián),湊合一下算了。
他略一沉吟,心里已想好了一副對聯(lián):年年如意,歲歲平安。不料,提筆剛寫下一個“年”字的第一筆,就覺著墨汁不對頭,寫下的字顏色很淡不說,里面好像還有不少雜質,根本不像是墨汁。他不由停下筆,問:“王師傅,這到底是什么呀,味道這么大!”
老礦工掃了旁邊的趙礦長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這不是墨汁,是我前些日子去醫(yī)院治療塵肺時,洗肺洗出來的黑水。”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大家瞪大雙眼:這竟然是洗肺洗出來的水?
劉縣長也是心中巨震,手一抖,毛筆差點落下,他不相信地問:“怎么可能這樣黑啊?”
老礦工把那個紙箱打開,里面滿滿當當,裝著黑水的玻璃瓶還有十幾個。他說:“這些都是我的洗肺水。我挖了半輩子煤,從來沒錢去做體檢,也沒什么勞動保護措施,直到退休后因為胸悶、咳血、喘不上氣來,才知道去醫(yī)院查一查,結果醫(yī)生說我得了塵肺,是職業(yè)病。我去找礦領導,他們卻說塵肺病不是工傷,根本不管,沒辦法,我只好自費去治療。所以說,這瓶水,要比什么‘一得閣’還要貴上千萬倍呢?!?br/> 劉縣長明白了,他看著那一盒子觸目驚心的洗肺水,心中針刺刀割一般:真是難以想象,洗出了這么多黑水,那肺該黑成啥樣?。?br/> 恍惚間,那些瓶子里的水好像不是黑色的,而是紅色的,紅得驚心、刺目——那不是墨,也不是水,而是礦工們的血啊。
他的目光轉向趙礦長,趙礦長囁嚅道:“劉縣長,我們礦上……有很多實際困難……”
劉縣長目光如刀,厲聲說:“再困難也不能不管礦工的生死啊。礦工們的肺是黑的,我看,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心是黑的!”
趙礦長不由一哆嗦,羞慚地垂下了頭,大冷的天,他額頭上竟然沁出了一層汗。
劉縣長不再看他,提起筆,蘸足了洗肺水,在紅紙上寫下一個大字:痛。寫完,他心疼地對眾人說:“這就是我此時此刻的感受。這個字不是用水寫的,而是血啊,我要把它掛在辦公室里,時時看到它?!?br/> 這時候,噔噔噔一陣腳步響,張秘書拿著那方名硯氣喘吁吁地沖進門來,嘴里喊著:“礦長,硯臺拿來了,給……”一看屋內眾人的表情,不由怔住了。
劉縣長拿起那瓶黑水,紅著眼圈,對那老礦工說:“王師傅,以前有人送我筆墨紙硯,我從來沒接受過,也從沒跟人索要過什么東西,但今天我想懇求你,能不能把這瓶“墨汁”送給我?”
老礦工不解地問:“你要它干什么?”
“我要把它帶回去,給每個當官的都看看,特別是那些礦長、礦主們。礦工要洗的是肺,而他們,要洗的是心??!”
?。ㄘ熅?鄧亦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