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就憐惜媽的單薄和勞苦。一個城市里俊俏的女子隨了心愛的男人,義無反顧地來到窘困無助的農家,用孱弱的雙肩撐起一個一度消失的家,撐起我們姊妹四人成長的天。
常隨了媽去田間勞作,乖乖靜靜地在埂上、道上摘花、撫草、追蝶,也把歡喜說與媽聽,媽有時會停下手里的活,支起疲憊的腰身,攏一攏被野風吹亂的發(fā)絲,笑瞇瞇地看著我。媽在幼小的我的眼里似風中仙子,似老人們說與我們聽的民間故事中的田螺姑娘。
鄰居美鳳嬸嬸至今都唏噓不已,媽初到老家時的情景,新奇喜氣的氣氛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斷定嬌小水靈面含羞澀的媽不久會從這個窮村子逃回城里去??墒?,媽像一粒纖弱的種子,落在卑微的土壤里,居然存活了下來,而且生根開花結果,燒旺了老虞家的香火。
梅雨季節(jié),正是農活最催人的季節(jié),媽總是天不亮就悄聲起床,到田里把秧苗拔上一大趟子,好讓爸一上工就可以裝挑擔到水田里一把把、一根根地插上。很多時候,睡眼蒙眬中,看到媽就著昏黃的油燈,披衣起床,然后穿上那件藍底白花的破舊棉襖,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走出去,心里的酸水便沒頭沒腦地漫溢上來。
一天,看到美鳳嬸嬸出工前,往臉上、脖頸、手臂、腿肚子上涂抹什么東西,我羞怯地問:“嬸嬸,你涂的是什么?”
“驅蚊油??!”
“它用來干什么的?”我不解地問。
“傻丫頭,驅蚊油,當然是驅趕蚊蟲叮咬的?!眿饗鹦χf,“夏天蚊蟲太多,涂上它,到田里去就不怕蚊蟲叮咬了,叫你媽也買一瓶用用呀!”嬸嬸提議,隨手拿起門口的秧凳子和濕草把子,朝村外大道上去了,留下呆立著的我。
媽一身泥水,手臂上搭著解下來的棉衣,從田里急匆匆地回來燒午飯,我跑到媽燒火的灶間,興奮地告訴媽我的發(fā)現(xiàn),我說:“媽,我們家也買一瓶美鳳嬸嬸那樣的驅蚊油吧!”
“好好好,媽買一瓶?!眿屪笫謸е?,右手往灶膛里送上一把稻草。火苗舔出了灶膛,把媽黑瘦的臉映得紅紅的。我偎著媽,心里甜甜的。
總不見媽買驅蚊油,我便追著爸問,爸甕聲甕氣地說:“沒錢買什么呀!”
那段日子,我在哥哥姐姐的眼里,像丟了魂的野貓,整天村里村外、屋前屋后地游蕩、尋覓,我把污損的塑料薄膜、破膠鞋、廢棄的牙膏皮、蓬亂的鵝毛鴨毛等,寶貝一樣收集起來,藏在豬圈的一個角落里。聽到鐋鑼當當當響的聲音,或者聽到竹笛的吹響,知道走村串戶的貨郎擔子來了,便擠在人堆里,雙眼探照燈一樣掃視搜索,看有沒有我渴盼已久的驅蚊油??吹叫』锇閭冃腋5爻灾貌碱^、舊鞋等換來的糖果,我并不羨慕,因為我心里裝著一個大計劃,更甜蜜的計劃。
那天,風一直輕輕的,云層薄薄的,只是有點熱,到傍晚的時候,風陡然吹起,烏云疾走,電閃雷鳴,眼看一場大雨就要來臨,正在燒晚飯的姐姐,把兩件雨衣往我手里一塞,推我出了家門,讓我快跑著去田里,給爸媽送雨衣。
在一個又一個閃電炸雷中,我緊緊地抱著雨衣,在田埂上磕磕絆絆地奔跑著,松垮的雨衣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還時時絆到我的雙腳。
遠遠地看到媽向我這邊張望,我忽然就嚶嚶地哭了,淚眼中,見媽趟著田泥濁水,舞蹈似的往田埂邊跑,然后拐上機耕大道,迎著我過來。
媽蹲下身子,先把我摟著,然后接過雨衣,帶了氣地問道:“姐姐呢,怎么叫你送雨衣來?快回去吧!大雨馬上來了,別淋著雨?!眿尫砰_她的摟抱,用手輕輕地推送了我一下。
我頭也不回地又往家奔去,這時電閃雷鳴的恐懼已經(jīng)沒有了,家很快就到了,很快我就安全了。
一陣疾雨傾倒之后,我端著一張小木凳坐在門口一塊巴掌大的水泥地上,看著嘩嘩流淌著的積水、水洼里漂蕩的落葉,以及污泥里爬出來的蚯蚓,獨自傻傻地笑。我伸手掏短袖布褂下擺的小口袋,啊,居然空空的,癟癟的。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驅蚊油呢?我美美地等待了半天,準備晚上媽收工回家時給她一個驚喜的驅蚊油無影無蹤了。
我?guī)е耷缓埃骸敖憬?,快來,我的驅蚊油呢??br/> 姐姐急忙跑到門口,說:“什么驅蚊油?哪來的驅蚊油呀?”
“我賣牙膏皮、鵝毛鴨毛,給媽買的驅蚊油呢?”我追問著姐姐,好像姐姐偷拿了我的驅蚊油似的。
我把小布口袋底兒又翻了過來,驅蚊油還是沒有影兒。會不會是在給媽送雨衣的路上丟了?
想到這兒,我一腳踩入污泥中,往送雨衣的道上走去。在爛泥、積水中,一路跋涉,一路尋找著,我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惹得青蛙和癩蛤蟆紛紛從我的腳下、腿邊竄過,跳進了水田里。
眼前一片汪洋。
我眼淚汪汪地埋頭搜尋著。是媽的責罵聲驚醒了我,“你這個呆丫頭,下雨天出來干什么?”
我孤零零地站在泥水中一動不動,媽的話一句句地擲過來:“死丫頭,還呆站著干什么?快回家去!”“你沒看到剛下過大雨,到處都是大水嗎?”“掉水溝里怎么辦呀?趕快回去,再不回去,看我不打死你!”看到僵在那兒的我,媽生氣了。媽對我從沒有這么大聲責罵過,委屈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哽咽著轉過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拖著泥水往家走去。
我把給媽悄悄買驅蚊油的事,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不知底細的姐姐沒有提起,毫無覺察的媽更無從知曉。那瓶得來不易、失之可惜的驅蚊油,那年夏季的大雨,以及,天色微明中,弓著身子拔秧苗的媽的身影,永遠地封存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