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處附近的街口,有一家華人經(jīng)營的食品雜貨店,規(guī)模不小,生意興隆,我是那里的常客。在商店的門前,守著兩個無家可歸人士,其中一個看上去是白人,總是坐在商店大門的一側(cè);另一位是黑人,裹著一床舊毯子,正對著商店大門坐著。如果是在中國,商店門口守著討錢的人,店家是不會高興的。在美國,華人店家肯定也不會為之高興,但這是自由的國度,這種自由里,也包括討錢的自由。因此,店家是絕無權(quán)力對討錢者加以驅(qū)趕的。
我經(jīng)過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似乎遵守著某種默契,并不同時守在這里,總是誰先來,后來者就識趣走開,另覓去處。從概率學(xué)的角度來看,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也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很少有顧客,會把買東西后找回來的零錢一分為二,平分給門口和門側(cè)的這兩位等待者。
有一天,我看到有趣的一幕:一位白人女士,買東西后出門,手中捏著的幾張一美元的紙幣,被風吹落一張,正巧落到了守在門前的那位非裔人士面前。只見他飛快地欠身撿起,殷勤地遞到那位女士的手里,很有點紳士風度。他遞錢的那種神情和姿勢,甚至還帶有某種尊嚴——一個流浪者的尊嚴。這位白人小姐笑了笑,順水推舟,將這一元錢送給了他。其實,在這種情形下,任誰恐怕也不好意思再將那一元錢拿回。
驀然,我想起了一個生動、形象的英語單詞:windfall。這個詞,指的是風落之果,也常常用來暗喻意外之財。在“風吹錢落”的那一瞬,那一元錢,真正是“風落之果”,正巧落在了守門望“財”的流浪漢手里。其實,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寓言“守株待兔”,說的正是“風落之果”的故事,寓指“偶然運氣并不可靠”、“沒有耕耘難有收獲”這樣簡單的道理。
在世界上最富裕的美國,大街上到處都露宿著、游蕩著醉鬼、流浪漢、吸毒者、智障人士、乞丐,這肯定不是美國的榮耀。毫無疑問,它是這個社會存在著病灶的癥狀之一。然而,我們又不能,更不忍苛責那些乞討者,因為,一個人伸手找陌生人要錢,無論如何,這是違背人類尊嚴的行為。而這些人寧肯放棄尊嚴,選擇行乞為生,一定有他們不得不然的理由。
不過,我相信,有些人討錢,是因為上了癮,不是酒癮、毒癮,就是賭癮。在距這家華人市場不遠的另一個街口,有一家大型Walgreen連鎖店,門旁常年累月守著一個白人老者,穿著西服、坐著小凳,一邊悠然抽煙,一邊等待施舍??墒?,我每天早晨到附近的一家酒鋪買報紙時,總是看見他在買“括樂”,一元錢一張,一買就是五張,天天如此、風雨無阻。原來,他討來的錢競用在了這里。他指望用小小的“風落之果”,博取更大的“風落之果”。從此以后,我再也不將Quarter扔進他腳下的紙盒里了。
前些天,我?guī)鹤淤I東西后出門,兒子手里攥著一個Quarter,問我可不可以送給那個黑人流浪漢,我說可以。他就將錢朝那人面前的地上扔去。我很生氣,瞪了兒子一眼,喝斥他說:“撿起來,遞到那人的手上去!”兒子很不解,回嘴說:“他只是一個Homeless!”我說:“不錯,但他首先是human being?!彼怨缘貙⒛莻€Quarter撿起,遞到那個流浪漢手中,換來一聲“Thankyou!”
“尊嚴”(dignity),是一個很容易拼寫的單詞。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尊嚴、體現(xiàn)尊嚴,并給予尊嚴,對人對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人,活著的最大樂趣就是踐踏別人的尊嚴;有一些社會制度和國家(如法西斯主義、第三德意志帝國),存在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摧毀人類的尊嚴……
作者簡介
程寶林,詩人、散文家,1962年出生于湖北荊門市。1994年,應(yīng)美國加州DierassiResidentAmstsProgram之邀,初訪美國,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8年夏,以美國移民局核準之“杰出人才”身份,舉家移民美國舊金山地區(qū)。曾獲聘《世界日報》、《美華文學(xué)》、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延伸教育中心等機構(gòu),任職編譯、執(zhí)行主編、講師等。程寶林先后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和舊金山州立大學(xué)(SFSU)英文創(chuàng)作系,獲藝術(shù)碩士(MFA)學(xué)位,現(xiàn)任教于夏威夷。二十多年來,程寶林詩歌、散文作品被收入約l00部選集,散文《一支鉛筆》入選初中三年級《課外語文》教科書,列第12課。其詩歌及中國當代詩歌譯作,散見于美國和歐洲英文刊物,并有作品被譯為英文、日文和越南文發(fā)表。
程寶林主要作品:
詩集《雨季來臨》、《未啟之門》、《紙的鋒刃》、《迎風奔跑》;散文隨筆集《托福中國》、《國際煩惱》、《心靈時差》、《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村莊實錄》、《故土蒼?!贰ⅰ断窗住?;長篇小說《美國戲臺》;新聞編著《星光作證——中國藝術(shù)節(jié)》(合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