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朝陽將金黃的光輝涂抹在高原上。身后是草甸,眼前是瑪旁雍錯,世界上最高的淡水湖。而湖的對岸,就是岡仁波齊峰,傳說中佛家的須彌山。
真的沒有見過這么美的湖,湖水碧藍,水天一色。湖對岸的遠山巍峨壯麗,那是真正的巍峨壯麗,五千多米以上的海拔,已經(jīng)沒有灌木,沒有草木,只有蒼苔,只有蒼巖,那是真正的天老地荒。巨大的山體,相依相靠,有的如刀劈斧砍,一溜的平整,有的如神魔左捏右捏,布滿褶皺,這些讓人心動,甚至壯美凄美地讓人心痛的山的倒影,更加襯托了瑪旁雍錯的柔美、淡定、澄靜。
“岡仁波齊”在藏語中意為“神靈之山”。終年積雪的峰頂,在陽光照耀下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山形似金字塔,由峰頂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與一橫向巖層構成的佛教萬字格,那是佛教中精神力量的標志,意為佛法永存,代表著吉祥與護佑。
今天,我們見到了岡仁波齊的真顏,云彩倏忽飄過,讓人不得不充滿宗教般的虔誠與驚嘆。我真想也去轉轉神山,那里沒有公路,只能徒步,轉一圈山雖然只有五十多公里遠,但要走兩天。那是一條充滿神秘感的路,這條路上,許多都是尼泊爾人,他們翻山越嶺,通過普蘭口岸入境。他們大都很窮困,卻愿意傾其所有,為了來轉山。途中有些人死了,死于饑寒,可是,他們卻認為自己是富有的。
這是一個不會患精神疾病的圣地。
這里的人都執(zhí)著地為來世而活著。而我們都在為今生奔波,我們要考慮交通的便利、裝備的充足,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然后出發(fā);而他們,一匍匐一叩首,就是長長的、長長的一生。我們在哀嘆人世的孤獨、寂寞,而形單影只的他們盡管讓落日的余暉把自己破布如旗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在這美麗空曠的世界里,他們真的很富有。
傍晚時分,血色余暉灑落在寺院里、灑落在古堡上,是寂寥,是凄美。同行的朋友進入廟堂,我卻尋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席地而坐。
我要讓自己沉靜下來,我需要用心去感受我所遇到的和面臨的一切??窗?,幾個虔誠的信徒,搖著轉經(jīng)筒,從我身邊走過。幾個游客旁若無人匆匆進入廟宇,又旁若無人匆匆走出。虔誠者、敬畏者、好奇者、感恩者與觀賞者,無所謂無所求者的表情、步履是不一樣的。
但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我又是誰?我緣何而來?我問自己。
我若是戍邊的將士、驅羊的牧人、虔誠的信徒,那么這片蒼茫的高原于我便如衾枕,喜則狎熱親膩,悶則和衣而擁。但我不是,我只是一個過客。我從喧囂中來,我來尋找風景。
只是,我于風景中找到了寧靜,又在寧靜中找到了自己。
心底的那個自己,原來是那么渴望向萬里無寸草處行腳,不管不顧不停地往前走;渴望揮鞭縱馬,直上山頭。想自己若是漁樵,便能痛飲溪澗;若是詩人,便能吟嘯天下;若是劍客,便能顧盼自雄;若行商賈,便能用薄韌而絢爛的綾綃換回葡萄、苜蓿、胡麻,地毯、玻璃和佛家的教義……而世界對我,或撫摸、或擁抱、或抽打、或撕咬,都有反應,不會冷漠、麻木、無動于衷。原來,在不能放任的現(xiàn)實中,我的心一直在流浪。
“放爾千山萬水身”,唐代有個姓吉的詩人曾寫下這么一句詩,意思是說,放縱你那原來屬于千山萬水的生命重回到千山萬水中去!而現(xiàn)實中,有太多牽絆,讓我們無從放縱;但這個“千山萬水”于我,卻是一個詩情的世界,原來我始終在詩中沉淀著少年仗劍的心情,放縱著看云的閑情,我在詩情中浪跡天涯,卻從未丟掉過自己。
半生碌碌,能在千山萬水中找回自己,真是一種幸運。
暮色漸沉,我們幾個人,遲遲不愿離去。我們是為這山水寺院陶醉呢,還是為今天、此刻、自己如此幸運而陶醉呢?
一、無月無星的午夜
此刻,我坐在床上,寫日記。窗對面,就是青山,樹木蔥蘢,云霧在山腰和山峰飄繞,一會兒是一團團,一會兒是一條條,像絮狀,像絲帶,手伸出去,幾乎戳手可及。那一邊,可是尼泊爾的疆土了,我住在邊陲小鎮(zhèn),草與草的呼吸,樹與樹的呼吸,水與水的流淌,兩邊幾乎也都是分不清彼此的。
此刻,我坐在床上,想白天的事情,想一天的旅程。早晨從薩嘎出發(fā),經(jīng)過佩枯錯,臨近傍晚,到達樟木。從薩嘎出來,我們是走著一條很簡易的公路,上上下下在山里穿行,沙石與泥石的路面,顛簸起伏。我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的險情,格桑叔的鎮(zhèn)靜與嫻熟的駕駛,似乎也減輕我內(nèi)心的一絲憂慮和恐懼。我坐汽車,一直有一個習慣,上車就能打瞌睡,似睡非睡。遇上這樣的場面,更讓我非睡不可,一切交給非清晰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心理平衡。一路上的風景,非言語所能表述的,在車上做夢,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只要有人輕輕喊出快看美景,或者提到我的名字,我都會頓時清醒,快速按動相機的快門。佩枯錯,真是美麗的高原湖泊。四周山嶺環(huán)抱,越過湖水,看到的對岸的山色,呈現(xiàn)豐富的變化,靜靜的一湖湖水,只有鳥禽才敢攪動它們的安寧。這條路,與昨天去普蘭的路不同,呈現(xiàn)高原人間的氣息。草甸上、山坡上,有一群群牛,有一群群羊。牧羊男牧牛女,有的站在牛羊的隊伍里,有的坐在遠離牛羊幾十米的巖石上、草地上,同樣是一幅幅恬靜的場面。海拔從四百多米,逐漸下降,植被也開始豐富起來了,從戈壁草,到油菜花,都出現(xiàn)在眼前了。藏民的村莊,火辣辣的色彩,粗獷的造型,給我生命的躍動。
此刻,我坐在樟木鎮(zhèn)旅店的床上,感受喜馬拉雅山脈南麓高山峽谷內(nèi)的原始森林的氣息。樟木鎮(zhèn)的獨特是綠色的、異域情調(diào)的、原始的塵世氣息的。汽車從山頂,盤旋而下,從海拔四千多米,下到兩千多米。山頂上還是晴天白云,盤旋下來還沒幾層,還沒多少時辰,就是濕漉漉的迷霧,清晰時能看清七八米,迷蒙時,卻只能看清眼前兩三米。但山中水聲不絕于耳,飛瀑直下,水汽迷蒙。樟木鎮(zhèn),依山而建,蜿蜒的山道兩旁,林立著高低錯落,風格迥異的店鋪房舍。大樹蒼藤,點綴街道呢?還是房屋街衢點綴著山中森林?飛流會不經(jīng)意地從墻體與墻體中泄出,清流不知不覺就會從你的腳上流淌。
此刻,我坐在還能聞見山泉流淌的床上,是山里寂靜的時刻了,也是我寂寞的時刻了。在青藏高原的這樣一個邊境小鎮(zhèn),我唯有把心靜下來,安靜地恬靜地去想與不想一些事情。這里籠罩著自然的氣息,清新的氣息,也籠罩著佛的氣息。心與心的溝通,是不需要提醒與勉強的,心靈與心靈的契合,也是有感應與有靈異的表征的。在這樣的時刻,所有的思緒,所有思緒之外的精神狀態(tài),都是一種福分和自然的美妙。不管明天如何,今晚應該是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了。樟木與尼泊爾王國接壤,兩國邊民幾乎可以自由來往,邊境貿(mào)易做得很熱火,由此我也有幸一睹異國風情。
二、陰雨濛濛的白晝
上午,跨過山谷,就到了尼泊爾,幾分鐘的路程,就走在異國里賓的小鎮(zhèn)上,說是小鎮(zhèn),還不如是小村莊。雖然,原始,也有點雜亂,比較落后,但是我卻很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山林樹木、花草雨霧和人群雜糅在一起,隨意地走在街上,兩邊或商鋪、或民居,分不清匆忙,還是閑適。婦女帶著孩子,就坐在家門口,看人來人往,幾個男子三兩一堆,或在店鋪前,或在空曠處聊天。這里是雨季,整天都是濛濛細雨,家家戶戶洗凈地的衣服,都掛在屋檐下,花花綠綠,一條條晾著,更增添濕漉漉的感覺。街道是碎石或卵石鋪就,說是有路面,不如說無路面,高低錯落,泥水互滲。各種牌號的小汽車,五顏六色,沿著山道,駛上駛下。車內(nèi)幾乎都是塞滿了人,甚至,車頂上都會有人爬上坐著。真是很難見到的生活情景。尼泊爾人的純樸、隨性、安閑、淡然、與世無爭、安于現(xiàn)狀的特點,在此得到充分的呈現(xiàn)。很難得的機會,能夠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他們。
中午在一家臨山谷的小店鋪吃飯。很小的門面,進去店堂也不大,不明亮,有些暗。但是,當我們穿過一條小夾道,再爬上窄窄顫顫的小樓梯,上入兩層的時候,給了我們豁然開朗的感覺。四五張桌子擺在窗前,推窗即是山谷,山谷里流水潺潺,從山的高處奔騰而下,山谷里有巨石,有碎石,錯亂地站著、坐著、躺著,與流水相激,清脆聲、洪亮聲,真如樂曲。坐在窗前,三五朋友,一會品茗,一會飲酒,平時沒時間說的話,平時不宜說的話,或者不愿說的話,不敢說的話,我們對著對面的青山,對著對面山崖上、山體上郁郁蔥蔥的樹木,這時候都能直爽地說,放開地說。我們說話的方式也是自由自在的,有時是高聲爽朗的,有時是低聲輕柔的。雨季的山里,洗凈了塵世俗念,把自己放松,把自己放松在原始的森林之中,讓思緒,讓情感,讓幻想,甚至幻覺左右自己,是多么的幸運和難得啊。
喜馬拉雅山脈,是我從小就向往的地方,沒有想到,此刻終于如愿以償。坐在與祖國僅一步之遙的一個異國的小飯館里,享受上蒼給予的片刻恩寵,回味與回想近幾年的人生與事業(yè)的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曾經(jīng)的失望與失落,已經(jīng)如山里微微吹過來的風,微微飄落的雨,有來蹤,但已無去蹤了。坐在窗前品茗飲酒神聊,看山谷對岸青山上,掛滿瀑布,不是三五條,也不是八九條,而是如無數(shù)白練當空舞動,然后從山頂千姿百態(tài)地垂落。淡淡地薄霧,如蟬羽,激起濺落的水珠,落在樹葉上,落在花朵上,甚至落在屋面上,墻角下,都是美妙動聽的樂曲?;磉_、超然,說得容易,做起來談何容易。在一個小天地的地方呆久了,勢必眼光短淺,心胸狹窄。西藏高原,是凈化心靈的天堂,當我們到達米拉山口,感受天地蒼遠;到達神湖瑪旁雍錯,眺望神山岡仁波齊峰,感受天地與神的神圣力量,我們還會為蠅蠅小利而哀嘆、憂傷和猶豫嗎?在經(jīng)歷了我們的心與力的搏斗、掙扎、甚至廝殺之后,還有一份平靜的心、恬淡的心,能夠坐在一個遠離大都市的僻靜的大山深處,透過眼前的小窗,還能從細微處體驗,無疑是有所覺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