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霞

如何“戀物”，怎樣敘事？
——《巫言》“拜物教”之形式探討

■崔秀霞

《巫言》是臺灣女作家朱天文錘煉七年寫就的長篇小說，作者立志于采取田野調查的方法，“為下一輪太平盛世作一個女性的、實物的備忘錄”。作品完全摒棄了小說的虛構技巧，用田野調查的方法收集了當下生活中的一個個活生生的標本，運用女性獨有的精銳感官，以寫實的手法，記錄了一個時代包括物質與內(nèi)心在內(nèi)的種種景象，全書充斥著繁蕪龐雜的人類文明碎片式的細節(jié)?！段籽浴返膯柺?，是其創(chuàng)作巔峰，亦把“戀物癖”發(fā)揮至極致，體現(xiàn)出鮮明的“物的情迷”特征。朱天文曾自言“格物于我而言，也許是本能”。她把握“物意即是人意”的道理，為我們構筑出一個萬物有靈的泛靈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巫言》，也可作“物言”解。當然小說中體現(xiàn)出的“物質感”，我們也可以用“物的情迷”、“戀物癖”、“拜物教”、“物戀情結”等等詞語名之。

一、“戀物癖”之前世今生

“物的情迷”從淵源來看的話，有對張愛玲以瑣碎抵抗虛無、胡蘭成古典的“格物”哲學、日本的審美文化及西方后現(xiàn)代碎片拼貼敘事的繼承。

朱天文向來被稱為張愛玲、胡蘭成的嫡派傳人，其戀物癖發(fā)端自然要先從胡、張二人身上尋找。朱天文承接于胡蘭成的，是中國古典的“格物”哲學及日本大和民族的審美文化。王德威對此有過很詳盡的論述：“胡對朱的影響在于極端審美化的民族主義、日本文明、作為隱喻的女性論述；而胡奉‘親極無愛’之名將張愛玲傳奇化當然不在話下。是胡蘭成筑起了他的抒情‘符號帝國’，而朱的文學實踐則一步一步從早期的符號化到最近的符箓化，從美文轉為巫言?！绷硗?，朱天文從小熟讀張愛玲，從祖師奶奶那兒習得“一套觀人閱物的風格，宜古宜今，細膩練達”。其在《世紀末的華麗》、《巫言》等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物戀情結，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是承襲了張以瑣碎抵抗虛無的人生哲學。

從張、胡這個方面解釋朱天文的可能性已不多，唐諾在《巫言》跋中便建議以卡爾維諾作為取張愛玲而代之的通關密碼。朱天文家學淵源深厚，很早便接觸西方現(xiàn)代主義著作。從《巫言》可看出，卡爾維諾等人的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碎片拼貼式敘事，對朱有很深的影響?！半m然表面上朱和臺灣現(xiàn)代主義的淵源不深，但《巫言》所征引的西方作者,像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昆德拉(Milan Kundra)、波赫士(Jorge L.Borges)、葛林(Graham Greene)等，在在說明她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呼應?！标P于朱天文“物戀情結”的淵源問題，王德威等人已經(jīng)做過非常詳盡的論述。因此本文只簡要述及。

二、“物的情迷”作為一種時間哲學

1.時間之物化。本文所探究的“物的情迷”與朱天文的時間哲學有著很緊密的關系。讀《巫言》時，時時處處感覺到，朱天文是有著重新建構時空的野心的，她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時間哲學體系。朱天文是一位對時間之流逝有著超常敏感的作家，時間之流逝不可挽，然而她總希望做出種種努力。

那么朱天文是如何留住時間、挽住時間巨輪的？她有她的兩種方式，一種是不斷地離題，以細節(jié)之耽溺繁衍出自己的時間，挽住時間巨輪，這個在下面的敘事方式中再詳細加以論述；一種便是凝聚時間于器物之上，把時間物化、實體化。一物一物，不再僅僅是一物本身，而是時間之聚光，凝聚著種種歷史經(jīng)驗、人生記憶，凝聚著歷史與人生中的某一段縱深的時間。物在朱天文的定義中，毋寧說是時間的碎片，時間的洪流浩浩蕩蕩地過去，留下的只有凝聚于物之上的記憶?！段籽浴贰皩懗隽艘粋€極詭異的時間景觀”，諸般一切物，都是朱天文的時間化石、記憶化石，止于一時一地，然而凝聚著幾億光年的縱深。

時間被凍結，器物成標本。這種獨特的時間哲學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首先便是化時間之至虛為器物之至實，化時間之流動為器物之靜止。唐諾在《巫言》跋中評《世紀末的華麗》之語同樣適用于《巫言》，“過去和未來兩頭傾注于此時此刻，讓現(xiàn)在幾近無限地膨脹，凝結延長，以某種近乎全然靜止的最從容最徐緩速度進行，時間分解成光陰實體化的一寸一寸，讓米亞帶一抹微笑地得以一物一物挑揀、加工、收存，讓那些如電似幻、瞬間消滅的東西俱成堅韌不壞。”原來流動的、無可把握、無可挽留的時光，以實物面貌呈現(xiàn)在你面前，因而成可觸可感，可摩挲、把玩，可挑揀、加工、收存。易逝遂成不朽。

2.朱天文的時光機。接下來便是以器物為時光機向縱深時空的穿梭。一物擺放在你面前，當它被朱天文賦予了時光之化石與標本的身份，它便不再僅僅是單純的物理意義和空間意義上的器物，而是收斂起了縱深的異時態(tài)時光，它背后有一道無形的幽深時光隧道一直延伸到時光深處，帶你穿梭到你想要抵達的歷史經(jīng)驗與念念不忘的個人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器物分明就是朱天文的時光機。

以下我以一些具體的實例對此加以說明。如，《巫言（2）》寫窗臺上的絕世寶物們。一只Nokia手機，凝結著的是家里人接觸手機的一小段歷史，及妹妹女兒“小羊”電話催“主人”喂貓餅干的不失溫情的生活小插曲。

一束金黃稻穗。在睹物的瞬間，物之贈送者“我的同業(yè)暨畏友”陶淵明式的耘田種曼陀羅的文人隱居生涯于焉在巫人腦海中浮現(xiàn)。順著畏友字述《論中體》一步一個腳印地踏下去，零碎的文字碎片里，巫人走向儒教幽深的過去，穿梭中追述民國兩大儒康章的宏愿悲愿，重溯民族精神心靈的歷史。

玻璃鹿凝聚的是不結伴旅行者對玻璃產(chǎn)地天之小城Courdon的風貌記憶，及看老人吹玻璃的幻巧經(jīng)驗。一只來自北海道小樽玻璃產(chǎn)地的冰裂紋巖石杯，凝聚收存的是島上第一酒保傳授給門生的獨門經(jīng)驗，對作為酒吧基石的冰塊的挑剔，以及對純喝伏特加之理由一一道來的說明。

收存時光如何可以，但因有了實感的物，于是時光的收存有了支點。擺滿瑣碎物品的窗臺便是一面凝止的時空鏡框?！爸T般一切物，就是這個時候，幢幢影影交錯在黑夜窗亮中仿佛無數(shù)計之異時空看哪，給做成了標本釘在鏡框里。凝固的時間波折，那是長達二十億年地質史的大峽谷。從最底部寒武紀巖層至最高處二疊紀巖緣。二十億年（那是時間嗎？）以現(xiàn)在同時并存于此的大峽谷景觀，震懾著觀看它的人?！蓖鶃砦跞恋臅r間被具化、被物化，永不停息的流動的時間被凍結成層次分明的地質巖層?？v深的歷時態(tài)時間，得以以共時態(tài)并存。巫人所有的不過是一窗臺毫不起眼、實際經(jīng)濟價值甚微的物品。但卻又最富有，因她擁有的是一架架小型時光機，一條條通向異時空的時光隧道擺在面前，可自由進出無礙。她不收藏金玉珠寶，她只收藏時光機。

三、“物的情迷”作為一種獨屬的敘事方式

朱天文在《巫言》中體現(xiàn)出來的物戀情結已不能僅僅從器物美學這個層面上加以考量，而是可以上升到敘事學的層面。其意義已不僅止于器物本身，而是蔓延到小說的整體架構、敘事流程上去。這種敘事方式的意義：呈現(xiàn)生活無名無常的原貌；細節(jié)耽溺，挽住時間巨輪；突破限制，通向文字自由之境。

《巫言》所創(chuàng)“拜物教”的表征，并不是微小的、細瑣的、凝定靜止的，而是屬于宏大的、整體的、流動的?！拔锏那槊浴弊鳛橐环N敘事方式而言，近于一種后現(xiàn)代的碎片式敘事，時見卡爾維諾的影響。

1.散花天女：“戀物癖”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我們所置身其中的，本來便不是一個秩序井然、海晏河清的世界。若把生活比作一棵樹，那么這棵樹最原生態(tài)的、未被修剪時的面貌，必是枝干橫斜錯雜的，而并不是被人工化后直直地往上生長樹干的樣貌。但古典主義的傳統(tǒng)小說敘事，往往便是守住固定題旨，單線或者說復雜一點是雙線生長，這與一棵被人工化的沒有分叉的樹并無二致。所以說，大多數(shù)的小說呈現(xiàn)的并不是生活本身的樣貌，而是被秩序化、被按照某個固定題旨條理化了的生活，所有與這個主干，也即固定題旨無關的枝枝蔓蔓都會被斫去。這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規(guī)中規(guī)的小說。

但朱天文一路寫來，寫厭了這樣的把戲。當傳統(tǒng)小說敘事的有限可能性被窮盡的時候，她便開始了她的逃逸。在《巫言》中，朱天文繼續(xù)了自《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以來的對傳統(tǒng)小說敘事模式的叛逃，并把這種叛逃推向一個巔峰。她叛逃傳統(tǒng)小說敘事時所持的那件寶器，便是她的拜物教，她的戀物癖。唐諾引卡爾維諾為解讀《巫言》的通關密碼，朱天文的拜物教式敘事方式，自然有著對于卡爾維諾碎片拼貼式的西方后現(xiàn)代敘事方式的繼承。但這件寶器傳到朱天文手中，便打上了鮮明的朱氏印記。她把它運用到極致，攜寶器而起舞，舞得個水流花開，舞出一樹樹枝干錯雜，滿滿的枝椏皆是繁花。

我們看慣了傳統(tǒng)小說一路樹干參天、不蔓不枝的清潔規(guī)整，現(xiàn)在朱天文的《巫言》一樹繁花呈到眼前來，乍看之下自然是滿目錯亂。這與我們以往的認知判斷之間出現(xiàn)了不小的偏差。所常見的小說至多也就是雙線進行、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但朱天文卻是做到極致，千朵萬朵壓枝低，而且是朵朵各表各的枝。亂花漸欲迷人眼，我們凡胎肉眼于是看不到枝干找不到脈絡，我們感覺到身陷其中，被器物的話語旋渦裹挾，不能自主行走，陌生、混亂、曖昧不明。這種感覺令人恐慌。初初接觸如符咒般的《巫言》，我們總會產(chǎn)生懷疑：對朱天文的懷疑，對自己的懷疑。懷疑朱天文幾十年寫來寫去最后錯亂作瘋婆子語，或者懷疑自身根本就沒那一直自負的慧根與慧眼。但靜心讀下去兩遍，也漸漸地有點啟悟，滿目錯雜繁花里終也看出一點門道。

實實在在是，從傳統(tǒng)小說敘事上繞了一個圈子回來，一部《巫言》以為它是要登峰造極至高深不可企望，其實不過是，它原來是回歸，回歸到生活最本原的樣貌，直抵本質。以為它最高深，最粉飾，最繁華，看透了，才知它原來最素樸。因它做的不過就是在呈現(xiàn)。我們與我們的生活似乎暌違得太久，有一天它以最原初的素顏面目回到我們面前我們竟不認得。反認故人作陌路。“朱天文的敘事白描功力到了《炎夏之都》已經(jīng)有口皆碑,但之后她逐漸放棄傳統(tǒng)定義的故事性,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更接近現(xiàn)實無明也無常的面貌。”無論是以怎樣的比喻，不斷叉出的支流、滿樹的枝蔓繁花、處處的歧路花園之門，《巫言》呈現(xiàn)出來的是我們現(xiàn)世生活無明無常又混亂錯雜的原貌。

所操作的寶器亦是天文找到亦感覺最順手最相宜的，何妨叫它作，戀物癖的耽溺敘事。條理清晰、秩序井然的傳統(tǒng)敘事，說出的是一個秩序井然、海晏河清的世界。而現(xiàn)實是，我們居住的人世，無明又無常。事之本體已錯謬至極，本無所本，朱天文于是以瑣碎枝蔓來響應現(xiàn)世無常，因這細枝末節(jié)也許更通于現(xiàn)世錯雜離披的本相。

2.歧路花園新天使：“物的情迷”作為進入歧路花園的路徑。朱天文是一個耽于寫作之美的作家，何妨稱之為“歧路花園新天使”。她說“在只去不回的線性時間上，我一再被細節(jié)吸引而岔開，而逗留，每一次的岔開和逗留都是一個歧路花園，迷戀忘返。所以岔開復岔開，逗留再逗留。所以離題又離題，離題即主題。所以我繁衍出自己的時間，不斷地離線，把時間變成空間。這不就是巫術嗎？對于使用文字（咒語）的書寫者，這是技藝，也是本心?！?/p>

戀物癖的耽溺敘事，挽住了一瀉千里的敘事流程、挽住了時間巨輪。對種種物質細節(jié)的耽溺描寫，使敘事流程不斷不斷地叉出支流來，進入一個個前所未見的歧路花園。

朱天文是如何運用“物的情迷”達成敘事耽溺的？下面我們通過具體例證加以說明。寫帽子小姐的印度旅行，為情而悲苦自擾、難下決斷，線性進行的情路鋪陳中，忽的宕開一筆，岔開去寫印度咖喱種種，導引讀者進入一個阿里巴巴夢境般的奇異國度?！恫唤Y伴旅行者3》整章是一篇告解，寫巫人接獲家庭好友邀請電話焦擾不已，至哈金茶敘上發(fā)言窘迫貓人現(xiàn)形種種情狀，線性敘事中岔開去大書特書煉金術士尋找釉下藍的情溺，借釉下藍的離題引我們進入葛里森氏的煉瓷實驗室?！澳吧匣ㄩ_緩緩歸”，我們看到《巫言》中處處綻開的，便是諸如此類的物質細節(jié)之花，我們停駐觀花，因對細節(jié)之花的賞玩而流連不已，每朵花里都可窺到一個天堂，閱讀過程因而“緩緩”，不至一瀉千里。兩點之間直線最短，而朱天文學卡爾維諾以敘事的偏離延長此距離。歧路花園新天使，朱天文清楚每一個岔路的路口，知道在哪個地方給我們打開一扇門，引我們偏離筆直然而毫無趣味的正途，沿交叉的小徑進入一處處細節(jié)堆疊花團錦簇的花園。游園的過程不再是一眼便可望到底的毫無懸念毫無吸引力的坦蕩，而是因一個個神秘歧路花園的出現(xiàn)和留戀不已的耽溺賞玩，而充滿了曲折迂回的趣味。

這種借由物戀達成的耽溺是朱天文獨特的敘事方式，亦包含了她的時間哲學。《巫言》里敘事者說：“我選擇離題。拖延結局，不斷的離題，繁衍出我們自己的時間?；乇芤磺幸磺校磺械谋M頭”時間那一路傾瀉的速度令人恐慌。于是她希望由物戀實現(xiàn)的敘事耽溺，能對流逝之時間產(chǎn)生效力，作用于時間的途徑我歸納出兩點。

首先是逃脫與回避。《巫時》里朱天文借赴約女子之口道出，“可是我不想要快”。于是她借卡爾維諾的離題策略以回避一切的盡頭。推遲時間的流程，寄望時間能迷路，我們能隱藏在不斷變幻的死神找不到的匿逃里。中國古典抒情詩歷來有感嘆時不我與的傳統(tǒng)，而朱天文以她獨有的耽溺姿態(tài)挽住時間，逃脫死神追捕。

接下來便是繁衍與重新建構。借由物的情迷作為進入歧路花園的路徑，一往無回的線性時間，因物質細節(jié)的描寫而不斷耽溺，不斷地分出支流，達到的正是把時間空間化、以物化空間取代線性時間的目的。這種“戀物癖”所獨屬的消除時間軸線的敘事方式，使小說敘事逃脫了單一線性時間的限制，不斷地“離題”，不斷插入細節(jié)描寫、感官描寫，形成了有著鮮明個人印記的扭曲變形的時間觀、空間觀，構筑了一個繁蕪龐雜的后現(xiàn)代無國族的物化空間。戀物癖的耽溺姿態(tài)，毋寧說，便是挽住時間巨輪的一種方式。“時間到這里，只得，沒辦法的只得，慢了下來?！?/p>

3.起舞神姬：自由與限制之辯證法。胡蘭成說，好的文字如風，吹得世間水流花開，此風是惟有從神境中來。又稱朱天文之文字如神姬起舞。朱天文在《巫言》中顛覆掉傳統(tǒng)小說守住固定單一題旨和主線支線的寫法，因“‘精準’早已不是最高的標桿,書寫自由與書寫真實是更為緊要的?！x題’為了自由與真實”。她借種種物質細節(jié)不斷離題，打破固守疆界，文字便有了瀟灑風致。從這個意義上說，天文運作文字之自由揮灑之術也足足堪比起舞神姬。朱在訪談中自言“寫到離題的路上，就像《侏羅紀公園》里說恐龍蛋‘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超出你的預想跟掌握，卻可能是最精彩的部分。”這種超出預想跟掌握的自由之境，應該是一個書寫者可以企求的至高境界。我們尋常時書寫的是我們所知道的，當超出限制，文字自由起舞，自己找到出路，往往能夠寫出未曾預期到的?！段籽浴防镒罹实奈淖?，我愿意相信，便是在不斷的叉題離題中自然而然地流瀉出來的。

但自由起舞的輕盈飛翔姿態(tài)，是不是就是完全地放開了限制？對朱天文而言，自由與限制之間的辯證關系是怎樣的呢？

我歸納出以下兩點。首先就《巫言》的成書過程而言，作者耗時七年，錘煉出一部《巫言》，平均下來每日的的寫作字數(shù)僅僅為八十字?！皩懶≌f一事在她手上顯得這么容易”，但只是“顯得”而已，背后是不為人知的書寫的艱辛與阻力重重。而當她突破書寫過程上的阻限，獲致的便是“某種奇妙的自由”，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文字流“有種流水之感，仿佛流到哪里是哪里，或者更正確地說，她要它流到哪里就無摩擦無阻攔地流到哪里?！睂嶋H操作上的至為艱難之途與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流暢面貌，是不是正如道家千載苦修、得道飛騰的修煉？有王德威所說的作為佐證“朱天文則暗示她的自由是要“修”來的。”王氏更言“更吊詭的,自由和自閉形成連鎖,互為底線。”以上說出的正是《巫言》此一重自由與限制的悖論。

其次意義上的自由與限制，我歸納為，《巫言》在敘事上錯綜復雜，不斷地顛覆固定題旨和主線支線，文字看似恣肆散漫難以把握，但并非就流于徹底的無組織主義?！爸焯煳囊蚱凭€性進行的時間，但我們還是隱約看出了一道若斷若續(xù)的巡禮之旅，觀看，思索，因事起念，起身上路，止于某個高原也似的平坦之地回望。”起舞神姬，瀟灑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舞姿里，總會有自己內(nèi)在的章法。洋洋灑灑一部《巫言》，文散而神實聚。汪洋恣肆的文字之海里，一以貫之的那股氣脈，那條潛在的脈絡，我認為便是作者的精神征途。神姬之舞繚亂迷人眼目，但那一脈的氣息是自始至終貫穿著的，所以并不散漫，而是有章法的自由。上天入地，通古博今，跨越人類知識各個領域，巫人一會兒寫政治選舉拉票拉成南島鄉(xiāng)野里的一盞孤燈，一會兒化身醫(yī)學狂熱者認真考究細胞轉型學，對化學起源煉金術士葛里森氏煉金得瓷之陳舊史實她娓娓道來一一鉤沉，細述服飾發(fā)展史作李維牛仔考正是她的長項，往古她因字起念追述羅塞達石碑古埃及文明，追今她對新新人類F1方程式賽車、迷幻浩室銳舞鞋亦有最精深的研究。《巫言》所網(wǎng)羅的駁雜內(nèi)容貌似錯雜不可歸類，但看久了便可看出這當中其實是有一條內(nèi)在的串聯(lián)的線。這實際是巫人，也是朱天文于精神上對人類文明的一次巡禮之旅，一次充滿野心的大盤點，一切都是她旅途之所見、所聞與所感、所思。

阿城曾語告朱天文：“你找到了限制,就找到了自由?！边@是起舞神姬的自由與限制之辯證法。

綜上所述，在目前的中國大陸學術界，臺灣文學的研究依舊處于一種邊緣的地位。海外及港臺學者，如王德威，對朱天文已有不少相關論述，相較而言，大陸學術界的朱天文研究則存在大塊的空缺。其七年錘煉之作《巫言》的問世，是其創(chuàng)作巔峰，亦把“戀物癖”發(fā)揮至極致。這是寫作本文的一個重要契機。以“物的情迷”作為切入口，從《巫言》承襲的寫作淵源、作為一種時間哲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這幾個方面，對其“拜物教”特征進行了說明。為反思臺灣文學乃至當代華文文學的來龍去脈，凸顯“華文語境”的豐富維度，“重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版圖”做出了自己的一點努力。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