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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佛

        2011-11-22 03:56:22賈平凹
        文苑·經(jīng)典美文 2011年11期
        關(guān)鍵詞:美麗

        賈平凹

        去涇河里撿玩石,原本是懶散行為,卻撿著了一尊佛,一下子莊嚴(yán)得不得了。

        那時(shí)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圓數(shù)里唯有的那棵樹上,安靜地歇棲著一只鷹,然后起飛,不知去處。佛是用灰顏色的沙質(zhì)石頭所刻,底座兩層,中間鏤空,上有蓮花臺。雕刻和精致依稀可見,只是已經(jīng)沒了棱角。這是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沒有了頭,也沒有了腹,蓮臺僅存盤起來的一只左腳和一只搭在腳上的右手。那一刻,陳舊的機(jī)器在轟隆隆作響,石料場上的傳送帶將石頭傳送到粉碎機(jī)前,突然這佛石就出現(xiàn)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著,一樣丑陋,這如同任何偉人獨(dú)身于鬧市里立即就被淹沒一樣,但這一塊石頭樣子畢竟特別,忍不住搶救下來,佛就如此這般地降臨了。

        我不敢說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嗎?我把佛石清洗干凈,抱回來放在家中供奉,著實(shí)在一整天里哀嘆它的苦難,但第二天就覺悟了,是佛故意經(jīng)過了傳送帶,站在了粉碎機(jī)的進(jìn)口,考驗(yàn)我的感覺,我慶幸我的感覺沒有遲鈍,自信良善未泯,勇氣還在,此后日日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說,佛是完美的,此佛殘成這樣,還算佛嗎?人如果沒頭身,殘骸是可惡的,佛殘缺了依然美麗,我看著它的時(shí)候,香火裊裊,那頭和身似乎在煙霧中幻化而去,而端莊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視著我?!胺?,”我說,“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腳也是佛?!惫饷鞯牟AХ鬯榱诉€是光明的。瞧這一手一腳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詳!

        或說,佛畢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況這尊佛僅是一塊石頭,是石頭,并不堅(jiān)硬的沙質(zhì)石頭,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了虔誠,而被供奉在廟堂里度眾生又賦予了意念,這石頭就成了佛。鈔票不也僅僅是一張紙嗎,但鈔票在流通中卻威力無窮,可以買來整片的土地,買來一座城,買來人的尊嚴(yán)和生命?;蛘f,那么,既然是佛,佛法無邊,為什么會在涇河里沖撞滾磨?對了,是在那一個(gè)夏天,山洪暴發(fā),沖毀了佛廟,石佛同廟宇的磚瓦、石條、木柱一齊落入河中,磚瓦、石條、木柱都在滾磨中碎為細(xì)沙了,而石佛卻留了下來,正因?yàn)樗欠穑?

        請注意,涇河的涇字,應(yīng)該是經(jīng),佛并不是難以逃過大難,佛是要經(jīng)河來尋找它應(yīng)到的地位,這就是他要尋到我這里來,古老的涇河有過柳毅傳書的傳說,佛卻親自經(jīng)河,涇河上的甄氏成神,縹緲一去成云成煙,這佛雖殘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來我的書屋,我該呼它是涇佛了。我敬奉著這一手一腳的涇佛。

        許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涇佛,瞧著皆說古,一定有靈驗(yàn),便紛紛焚香磕頭,祈禱涇佛保佑他發(fā)財(cái),賜他以高官,賜他以兒孫,他們的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禱什么,甚至那個(gè)姓王的鄰居在打麻將前也來祈禱自己的手氣。我終于明白,涇佛之所以沒有了頭沒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誠的蕓蕓眾生乞了去的,蕓蕓眾生的最虔誠其實(shí)是最自私?佛難道不明白這些人的自私嗎,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這么對待著人的自私,他只能犧牲自己而面對著自私的人,這個(gè)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涇佛供奉在書屋,每日燒香,我厭煩人的可憐和可恥,我并不許愿?!安?,”昨夜里我在夢中,佛卻在說,“那我就不是佛了!”今早起來,我終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說,佛,那我就許愿吧,既然佛作為佛擁有佛的美麗和犧牲,就保佑我靈魂安妥和身軀安寧,作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歡樂和一切痛苦煩惱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別人會更忙,有佛親近,我想以后我不會怯弱,也不再逃避,美麗地做我的工作。

        摘自《高中生之友》(青春版)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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