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拓

遨游九曲黃河第一灣

黃河從巴顏喀拉雪山，冒著無法想象的冰山壓力，噴涌而出之后，經(jīng)過萬古奔流到川西北草地，遇到南面漸漸隆起的松潘高原，東面逶迤而起的岷山余脈，北面南北走勢的西傾山主峰，豁達(dá)地來了個山不轉(zhuǎn)我轉(zhuǎn)，漂亮地畫了一個弧，形成了三萬多平方公里平坦得天地難分的沼澤草地。一路滾滾而下、滔滔而來、雪浪洶涌、裂云撕岸的黃河，一下子放慢了快節(jié)奏，變得陰柔有余，陽剛不足，仿佛一個血性男兒，頓時變成了一個腳踩金蓮步的小女子，沿途伸出她一雙溫柔的小手，拍打著清澈如許的河水，輕撫著兩岸踮著腳尖的小花小草，款款而來。在九曲河首萬里大草原上仿佛它是舍不得青藏高原這個哺育它成長的搖籃似的，曲折環(huán)徊，不忍東流。我沒有見過哪一段黃河竟是如此沉伏，平緩，清澈，明凈。

生活在河首的那個小縣城，有幸能眺望著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這條天河。我真想駕一葉小舟，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搖進(jìn)它的深處，去了解這段上游黃河的全部，包括它的曲折經(jīng)歷，磨難痛苦和東流的幸?！墒俏覅s一直無緣。直到一個美麗的夏天，我與一位女友到瑪麥哲木道——黑河入黃河口處垂釣，偶遇瑪曲黃河魚場的一只機帆船去青海交界的河段打魚。我與船上的幾位職工談起了他們最為熟悉的九曲黃河第一彎，談起了有關(guān)它的歷史、傳說，他們答應(yīng)搭載我隨他們一游；于是我抱上一本書，辭別了孤單、幽怨、若有所失的女友，駛?cè)肓嗣媲斑@條向往已久的天河。

從黑河入黃河口瑪曲黃河漁場場部，乘船逆流而上，河水愈來愈流得平穩(wěn)、緩慢，茫茫的一派大水，平鏡似的一派大水，接天連地，深遠(yuǎn)蒼涼。河的兩岸平坦無垠，使海拔四五千米的岷山、阿尼瑪卿雪山和西傾山主峰，變得很是低矮，仿佛這些山低得使天地深處的隨便一抹白云，便能將這些高原的山遮擋。這使我這個爬過青藏高原很多山的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吃盡苦頭的山，那些我們認(rèn)為此生已無法跨越的大雪山，此時早已融入那條淡淡的地平線。

在天河的深處燃起一堆篝火，生命的篝火，與同船共濟的打漁人談?wù)撈鹁徘S河第一彎的奇聞異趣，烹食著數(shù)條剛從河中捕撈上來的魚，我感覺那是此生食過的魚中最鮮、最美、最有風(fēng)味的。吃著它，我仿佛看見最遠(yuǎn)古的黃河，從二百萬年前的那次造山運動中，從昆侖山中橫流四溢，自由地漾出來，在面前這片荒蠻的大草地上，東一晃，西一閃地流過，那些曾在這片土地永遠(yuǎn)滅跡成為化石的“遠(yuǎn)古披毛犀?！?，成群結(jié)隊地在這條天河里游來游去，自由出沒，可是，它們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間，全部滅絕了似的，永遠(yuǎn)地消失在了這片土地上，后人只能從洪水中或者沉沒的沼澤草地中，偶爾漂出或者揀到的骨化石上，論證出這里曾是“遠(yuǎn)古披毛犀牛的故鄉(xiāng)”這樣的結(jié)論。然而，曾養(yǎng)育“遠(yuǎn)古披毛犀?！钡纳嫌吸S河，卻一直流到了今天，從沒有間斷過。

我一塊一塊地添燃牛糞火，篝火如豆，映照著點點繁星，說不出的飄忽神秘。我靜靜地回味著那個遠(yuǎn)古的夢，看著面前幾經(jīng)滄桑，幾經(jīng)浮沉，幾經(jīng)黃河變流沖刷而淤積形成的草地，猛然間，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憂傷和感慨，“犀牛如此，人何以堪？”根據(jù)唯物論觀，世上萬事萬物都是有生命年齡的，白露一朝，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黃河萬古不息而已，然而，從生命的終極意義上來看，短暫和長久都是一種表現(xiàn)過程，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只有時間的長短之分，就像面前人生短暫如我，或者亙古永久如黃河，無論碌碌無為，還是萬古奔流不息，從天上流來，都是進(jìn)行一種各自生命的過程。

記得在曼日瑪下鄉(xiāng)時，曾聽牧民們講，我們停泊的此段——郎曲河至四川白河口處，常有水神（也有稱為水怪的）出現(xiàn)，聽來言之鑿鑿，還說有人曾見過。它出現(xiàn)時，一般在夏季夜深人靜之時，就在我們停泊的附近。剛開始時，一般隨著一聲潑刺刺的巨響，一道巨大而綿長的滔天白浪逆流逼開河水，一直涌到四川若爾蓋白河口處，才漸漸沉寂，恢復(fù)河水的自然流向。

篝火岑滅，夜深人靜，等待著，等待著那牧人們心中的水神或水怪，我?guī)缀醯攘艘灰梗冀K沒有出現(xiàn)。為此，我竟沒有產(chǎn)生什么失望，水神也好，水怪也好，我知道，它們就深藏在神秘的黃河之水中，而我卻停泊在它們之上，進(jìn)行一種等待，進(jìn)行一種等待的過程。等待是美好的，等待是一種希望，一種希望有時往往能支撐人的一生。站在噴薄而出的旭日下，我和這條天河被涂成了一種夢色。

當(dāng)云雀一陣陣的清啼，將大地從沉睡中喚醒時，我在上游黃河上，看到了大草原日出的壯麗。在遙遠(yuǎn)得一望無際的地平線盡頭，太陽終于沖破黎明前的黑暗，放射出千萬道金光，照得天空一片彤紅，繼之，露出端倪，露出半圓，最后全部露出來，如一個巨大的赤色巨輪，不停地滾動，最后冉冉地升上天空，將普照人類萬物的陽光，涂灑在大地上，涂灑在我腳下的黃河上，使這條天河一時充滿萬分的嬌柔，萬分的靈順，以至于承載著我的遐思便浮動起來，清波蕩漾地浮動起來?！宀ㄓ朴?，微風(fēng)徐徐，太陽普照，長河生色！我從它之上看見了冰雪積壓下的巴顏喀拉河源；看見了那個沉浮在阿萬倉古渡口，牽著馬尾，抱著羊皮袋泅渡的游子；看見了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在扎陵湖相見的情景；看見了元初那支長途跋涉，很是疲勞，卻為了尋覓河源經(jīng)過齊哈瑪?shù)尿T隊；看見了用生命維護(hù)這條中華民族母親河的清潔，卻永遠(yuǎn)沉沒在上游拉家峽的黃河漂流隊；看見了兩岸生生不息，撐著一葉“高原之舟”，逐水草而居，唱著屬于他們自己情歌熱戀的藏族牧民；看見了一脈相承，曾來積石疏導(dǎo)河水的大禹和他的優(yōu)秀子孫們，令天下英雄不敢輕視，一瀉萬里的天河的全部，以及在它之上發(fā)生的一切“真善美、假丑惡”，但黃河卻始終發(fā)源于青藏，匯天下南水北河，最后義無反顧地歸入東海?！熬徘S河萬里沙，波濤噴涌到天涯”，我一直在思考著：這僅僅是自然嗎？

繼續(xù)乘著逆流而上的機船，第二日夜宿在賽爾霞河口，沿途十余處河心小島上灌木叢生，數(shù)百里河岸河柳郁郁，其間天鵝、黑頸鶴、黃鴨等多種水鳥棲息其上，充滿一種別樣的野趣生機。我沒有想到在黃河深處還有這樣的鳥的“桃花源”，真是一種奇跡！我們每經(jīng)一處都一一登臨，每上一島都是鳥啼聲聲，鳥蛋遍地，很是壯觀。第三日，我們的船正式駛進(jìn)了河流湍急的巴顏喀拉和阿尼瑪卿大雪山對峙的峽谷，奔流而下的河水，使我們的船漸行漸慢。黃河從巴顏喀拉山發(fā)源，經(jīng)星宿海一路東下，終于從這里沖決圍城，一涌而出。那一晚，我們夜宿在瑪曲縣最偏遠(yuǎn)的木西合鄉(xiāng)府所在地，一路漫天野地的視野，緊緊地被兩岸的高山夾制，令人感到一種別樣沉重的窒息。

迎著滿天的彩霞，循著這條深邃的河谷，我們又上路了。中午時分，我們到達(dá)了瑪曲與青海交界的門堂鄉(xiāng)。我們不能再逆流而上了，只能到此為止。我沒想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時地理上的分界卻往往成為人生去向的分界。

忽然，那首幾千年來困擾著中華民族的《黃河船夫曲》，在我的心中縈繞激蕩，久久難以平抑，最后像冰峰擠壓下的河源，從口中噴涌而出：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九十九道彎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桿

九十九個艄工把船來擺……

我大聲地吼著，歌聲飄向水面，飄向清寂的河岸，飄向遙遠(yuǎn)……我知道，這是描寫下游陜北、山西一帶黃河的生命之歌，但我更加知道，這里是它的上游——九曲黃河第一灣，黃河的一切都不能與它截然的分割開來。

順流而下的機船仿佛也產(chǎn)生了一種歸心似箭的心理，一改去時的緩慢，一路飛舟，只用三天的時間，就將我們送到了出發(fā)的原地。

聆聽詩歌

一

一個人，自有他靈魂痛苦、壓抑、升騰，以及自由馳騁與翱翔的天空。

生養(yǎng)在青藏，成長在青藏，尤其對于那里的一句格言，一段斑駁殘缺的典故神話，一首詩歌，從小的時候，就有一種別樣的深愛?；蛟S高原、雪域圣地，就是心靈與生命溫馨的故鄉(xiāng)的緣故吧，翻開歲月莽原上的積雪，羅布林卡、布達(dá)拉宮、湛藍(lán)的青海湖，凝結(jié)為一頁蒼涼而廣闊的史詩背景，便有一串遠(yuǎn)去的腳印，隱逝在詩歌靈魂的疆域里……

于是，在一片宗教籠罩的沉沉暮色之中，透過朝鐘暮鼓，透過飄逸了幾千年的梵音，透過米拉日巴、貢噶堅贊，透過八思巴，透過悠悠而深沉的歷史，傳來一聲低低地但卻振聾發(fā)聵的漫吟淺唱，然后走出青藏雪域詩神——倉央嘉措，那時他頭戴雞冠帽，身披黃袈裟，神情堅定而孤寂，勇毅而神傷，然后從一些木刻本、手抄本中悄然遠(yuǎn)逝，給人留下一個謎。

他真的從生養(yǎng)他又屬于他的青藏悄悄消逝了嗎？不，你聽，他身后始終響徹著流自他心靈的詩歌。

“在那東方山頂/升起皎潔的月亮/未嫁少女的容顏/時時浮現(xiàn)在我心上……”

二

跟隨著他的詩歌，越過唐古拉，越過昆侖山，越過千山萬水，越過一些歷史的障礙與意想不到的重重困難險阻，走進(jìn)一片被神秘色彩包容籠罩了二千多年的西藏，可誰曾想到出生在藏南門域地區(qū)納山下宇松地方，世代信奉寧瑪派僧徒家庭，又在民間生活了十五年的他成為雪域之神——成為歷史上一統(tǒng)西藏的偉大的第五世達(dá)賴?yán)锏霓D(zhuǎn)世靈童；又誰曾想到作為雪域至高無上的保護(hù)神堅利斯的化身，貴為政教合一的最高領(lǐng)袖的他一夜醒來，在政治的旋渦中，遭到意想不到的滅頂之災(zāi)。不，他是早有思想準(zhǔn)備的，他曾經(jīng)向他的授業(yè)導(dǎo)師——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表示過情愿放棄“達(dá)賴?yán)铩弊鹛栆庠傅?，可是在那個西藏歷史上風(fēng)云變幻的多事之秋，作為教規(guī)森嚴(yán)統(tǒng)治整個西藏格魯派的最高領(lǐng)袖和多派手中爭奪掌握的工具，他又怎么能如愿以償呢？當(dāng)時，一力扶持他上臺的藏族地方政府的執(zhí)政者桑吉嘉措，告誡他要恪守清規(guī)，不犯戒律，潛心讀經(jīng)；而另一方不甘心西藏政教大權(quán)落入藏族人手里的蒙古拉藏汗勢力，則借他的作為“人”的行徑，極力進(jìn)行攻擊，說他不是真達(dá)賴，并以此借題發(fā)揮，羅織罪名，上告清朝皇庭，想達(dá)到另立的目的，然而，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靈魂與行動又怎么能在這些交困面前屈服呢？

于是，在深夜的拉薩街頭，或者薄暮的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腳印，留下了他的詩歌……

“拉薩的人群當(dāng)中/瓊潔的人品最好/來會我的那個幼年的相識/家就住在瓊潔”；

“住在布達(dá)拉宮時/叫持明倉央嘉措/住山下拉薩時/叫浪子當(dāng)桑汪波”；

“背后兇惡的龍魔/無所謂怕與不怕/前面香甜的蘋果/我一定要摘到它”。

三

這樣，隨著嚴(yán)厲又一力維護(hù)他的第司桑吉嘉措的被殺，他不得不放棄“雪域之神”的桂冠，不得不離開生養(yǎng)他，給他雪域精神靈魂的土地與人民，以及他深愛的害得他“身敗名裂”的情侶了；公元1706年，倉央嘉措辭別不惜為了他對抗拉藏汗鐵騎和清朝皇庭圣旨的各大寺院僧侶，被解送北京，行至青海湖濱，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寒冷的高原之夜，悄然而逝，給人留下一段傷訣的神話故事。我一想起令清庭與拉藏汗等勢力皆大歡喜的那一夜，我的心至今還在滴血，但我想正是那一夜，他從一個地方宗教領(lǐng)袖，而一躍成為一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雪域詩歌之神的，那一夜，他——一個有家不可回的浪子，我知道，絕沒有后悔。

在他離開雪域之后的數(shù)十年里，蒙古西藏派拉藏汗勢力在西藏歷史上導(dǎo)演了一幕幕丑劇，但其后果，使他們這些占據(jù)青藏的蒙古王公貴族們所始料不及，他們雖然妄想以自己的兒子或者子侄代替?zhèn)}央嘉措的辦法來極力消除他在蒙藏人民心中的影響，從而想達(dá)到從政治上完全統(tǒng)治西藏以及整個青藏高原的目的，可是結(jié)果恰恰相反，他們一力想扼殺他與他的詩歌的同時，蒙藏人民唱著他的詩歌，在雪域青藏這片圣地樂土，走向雅魯藏布江河谷，走向藏北，走向昆侖山腹地牧場，走向?qū)儆谇嗖氐膼矍?，走向今天、明天…?/p>

一個真正的人，從肉體上是可以消滅他的，但他至高無上的精神卻是無法消滅的，反之愈彌，何況還有他的詩歌呢？

四

久遠(yuǎn)延伸的歲月，更加增添了倉央嘉措的魅力，從青海湖畔消逝的四百多年里，他燃燒的那一把火，并沒有隨他遠(yuǎn)逝而熄滅，相反，如星火燎原之勢，燃紅了青藏雪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每一代生養(yǎng)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心中熱烈的愛戀/問伊能否作伴侶/答到：除非死別/活著便決不離散”，他那孤獨游蕩的影子，與他的低吟淺唱，或者寂寞憂傷的詩歌一樣，自始至終縈繞在人們心里，而且還會一代一代地縈繞下去，如果高寒的雪域，奇絕的青藏還唱歌的話，還愛情的話，他們都會唱著他的歌，與他交流談心，都會沿著他的足跡，體會他，體會他的詩歌——一個雪域之神，一個真正的人的心曲。

聆聽一種詩歌，美麗富饒的雪域青藏，宛若夢里。

闖進(jìn)感覺的邊緣

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的邊緣，哪里是地的邊緣，但我覺得，這里仿佛就是它們的邊緣。

隨著一路西去的蘭（州）郎（木寺）公路，翻過海拔4000米，分界碌曲、瑪曲兩縣的西傾山南支主峰郭莽梁，到達(dá)黃河首曲的瑪曲縣城。然后從瑪曲縣城出發(fā)，沿著一條向南再折而向西的環(huán)繞山嶺、緩坡，有時還大段大段飄搖著長草的便道，迎著越來越稀少的牧場牛羊，迎著因沒有人煙而引起的寂寥與悵然翻過鬧日浪山翻過華爾慶山，又迎著奔流而下的黃河，闖進(jìn)由巴顏喀拉與阿尼瑪卿對峙的大山峽谷，頓時，一種從沒有過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就連阿萬倉大草原上輕飄飄奔馳了五六個小時，素來以越野聞名的北京吉普車，也像一個堅定而執(zhí)著的大螞蟻，艱難地蠕動著，在一水中流的北岸河沿，緩緩地向前爬伸。

與析支河曲大草原一望無際的平坦判若兩地，沿途除了聳立著有點猙獰的峭壁以外，就是刀片似的碎石鋪滿并延伸著只有一輛車可以通過的路面，還有的就是數(shù)十條冷冷的河流，仿佛不愿意這條車路向前延伸似的，不時橫阻在面前，汽車一會兒俯高，一會兒就低，謹(jǐn)謹(jǐn)慎慎地左轉(zhuǎn)右盤而行。

吉普車像一只大螞蟻，艱難地溯流而上，在這甘青邊緣的崇山峻嶺之間，山的高大，谷的深邃，使人一下子變得那樣渺小，渺小得連一只螞蟻都不如，這就是自然。在它的面前，你還有什么話說，只能默默地，一步一步迎著飛流而下的黃河，向前去；那時，我分明覺得，這條曠古的深谷里，只有我們這一行人類；那時，我不知道所在的這條河谷，面前的這條路，伸向哪里又終止在哪里？

僅僅是一條古老的河覓著這條河谷順流而下，一條狹窄的路又沿著這條河谷逆流而上嗎？猛然間我問著自己，感到生存本身并沒有什么殘酷。

終于走進(jìn)我們此行的目的地——連當(dāng)?shù)氐娜藗冋勂鹚加悬c色變的算不上小鎮(zhèn)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時，夕陽已經(jīng)西下，空空蕩蕩，一片暮色的草地上沒有街道，不見人影，只有幾棟孤零零的紅墻瓦屋，其中兩三棟沒有門也沒有窗更沒有一絲遮擋地黑汪汪地張開著，仿佛是那條我們跋涉了整整一天，還不見底的高山峽谷伸在外面的一張大口，要吞噬什么似的，不由人生出一股寒氣。

吉普車停了好久，才見一個老阿姨顫巍巍地走出來給我們開門，她的身后跟著三個怯怯的兒童，兩男一女，臉黑黑的，而且用一種陌生新奇的目光，看著我們將大包小包，提著走進(jìn)專門招待上面來人，也是來此地的外人唯一投宿的房屋，并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直到老阿姨給我們點上燈，生上火，直到老阿姨回到她自己低矮的房屋，我偶然從一燈如豆的光里，看見她們還站在那里。

真是邊緣，兩三個月不見一輛車，僅訂的三兩份日報，往往作為月報季報收看……我確實有點想象不出他們是怎樣在這樣的邊緣生活下來的，但我知道他們不僅生活了下來，而且從遙遠(yuǎn)的漢代，他們的祖先——迷唐羌游牧到這里就開始了。

這條河不知從哪里流來，這條溝又不知延伸到哪里？對于這我已似乎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黃河不息地在這條大山狹谷順流而下，引著我們闖進(jìn)這里的那條路，始終尋著北岸的山脊向上而去，想象不出盡頭，但這條路分明告訴我們，這里還有人類生存，這里必定也有它值得留人的東西，包括吃、穿、住這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

我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準(zhǔn)備辦完公事起程，那個年老的阿姨，像一個送別兒子的母親，早早地起來為我們生起火，我們剛洗漱完畢，又提來一壺滾沸的奶茶，以及他們的天食酥油與糌粑，吃著它，別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滋味，升起在心里，蒼涼而廣闊，像一道沉重的風(fēng)景線，遙遙地散布在我的身后。

中午時分，我們終于踏上了歸程。探出頭我遙遙地看見，七八個穿紅衣的少年喇嘛，頭戴雞冠帽，神采飛揚地騎馬沿河而上；而那昨天看見的三個兒童站在空空蕩蕩的只有他們?nèi)齻€學(xué)生的那所空空洞洞沒有門戶的紅墻瓦房的學(xué)校門口，企冀地望著，尤其那個女孩，那樣子仿佛是我那小女兒；還有那位年老的阿姨，手搭在額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那形象分明就是我的母親。我看見的那一瞬，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脊，是那樣的溫暖而安詳，是那樣的沉靜。

尋覓一只神羊

橫亙在青海果洛草原的阿尼瑪卿大雪山，像一只白色的羊，終年被籠罩在云里霧里，給人留下一個誘惑而揪心的謎。

老早從朋友口中聽說，阿尼瑪卿雪山之巔，有一只阿尼老公山神之妻變成的神羊，它潔白如雪，心地善良無比，它英勇無畏，而且常常急人之難，忠誠的護(hù)佑著那里的部落……我得到這一線索后，就千方百計地尋覓它，盡可能地詢問那里的老人與懂民俗的人士，但蒼茫的果洛高原，仿佛是沒有什么人了解這部神話的全部，使終年積雪，云霧縈繞的阿尼瑪卿雪山，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又一次，我途經(jīng)“蕃唐駿馬之道”，去阿尼瑪卿北麓的紅日侖部落，去尋覓歷時數(shù)年幾經(jīng)周折得到的也許是最后一條線索——一個年屆八十高齡名叫索南卓瑪?shù)睦先耍瑩?jù)說她知道那個神話中白羊的故事——那只無與倫比的白羊的故事。

抖盡數(shù)日長途跋涉的風(fēng)塵，讓一口氣奔走了近一整天的豹花馬飲飽了清澈的河水，然后走進(jìn)阿尼瑪卿一處幽深的溝坳，走進(jìn)了一所低矮的用草皮壘砌的小屋，找到了她，找到了全冬牧場只有一人一犬的索南卓瑪老人。

坐在青海牧區(qū)很是熟悉、又很親切的草皮小屋里，喝著索南卓瑪老人滾熬得彤紅彤紅喝起來很是苦澀的大茶，感覺小屋外空蕩寂靜的夏日黃昏中，無邊的牧草，不斷延伸著它豐美的軀體，我的馬，饑餓的馬，狂吃亂嚼著荒蕪久曠的青青水草。

老阿媽索南開始講起神羊的故事。她的聲音，緩緩的像一條久遠(yuǎn)的河流，仿佛從阿尼瑪卿縱深舒緩、沉重地流出，流來，我的心不禁怦然而響。

“這是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

“這是一個神話故事?！?/p>

“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p>

“阿尼瑪卿周圍的部落里，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它的全部……那是我少女的時候，我和我的姐姐，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聽我彌留之際的外祖母講述的。”我怕打斷老阿媽的思緒，靜靜地沒有說話。

“很久很久以前，阿尼瑪卿山下，析支河首草原上，在阿尼老公的率領(lǐng)下，整個部落和睦相處，沉浸在幸福歡樂之中。夏日，他們扎帳在美麗似仙境的西麥朵塘（意為鮮花之灘），金蓮花的花粉染黃了酥油；冬天，他們駐牧在一望無際的黃河兩岸，飄搖的牧草，招引著牧場和畜群，可是，就在那時，一群早已垂涎河首富饒美麗的豺狼，在一個牛羊肥壯的秋天，忽然從北方瘋狂地闖進(jìn)了部落祖輩賴以生存的河曲，它們肆無忌憚地闖進(jìn)畜群，闖進(jìn)帳圈，咬斷牛羊的喉管，圍攻前來保護(hù)畜群的騎隊，叼撕嬰孩，蠶食父老，一時河首草地的上空，腥風(fēng)血雨，烏云翻滾，無數(shù)善良的人們掙扎在生死線上……這時，生活在阿尼瑪卿雪山之巔的阿尼老公，正在接受天神的加持，無力拯救，可是他的妻子，美麗的妻子，不忍再看下去，便遵照渡母的指示，毅然變成永遠(yuǎn)也無法恢復(fù)人身但神力無比的白羊，奮不顧身地沖下山去，撲入咆哮的狼群，與之進(jìn)行了七天七夜的血肉搏殺，待阿尼老公率援趕來時，他的妻子——那只美麗、勇敢的白羊，滿身創(chuàng)傷地躺在血泊之中，而那群豺狼也被它追殺殆盡，可她從此永遠(yuǎn)變成了一只白羊，一只美麗無比的白羊，一只讓人崇拜的神話中的白羊……”

“聽我外祖母說，它終年站在高高的阿尼瑪卿山際，警惕地望著，敏銳地觀察著，全心全意地護(hù)佑著河首的部落。它有時潛入嬰兒啼哭的帳圈，撫哄著因母親前去擠奶而無人照看的孩子；有時，它忽然從天而降，從兇猛的惡鷲口中，奪下咩咩而叫的羔羊……”老阿媽索南講到這里，滿是滄桑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看起來是那樣肅穆。她仰起臉，久久地仰起臉，望著不遠(yuǎn)處的阿尼瑪卿雪山，仿佛還沉浸在故事之中，只是一個勁地?fù)u著她的經(jīng)筒。我不忍再打斷她悲傷的回憶，悄悄地退出草皮壘起的小屋，一個人久久地佇立在空曠的阿尼瑪卿山野，像一只孤獨的鷹，盤旋在山際上空，探視著，尋求著讓人神魂無所依，生命無所宿的白羊。

寄宿在老阿媽索南的草皮小屋中，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我，在黎明云雀的婉轉(zhuǎn)啼鳴中，辭別了阿尼瑪卿雪山深處貯藏著真善美的草皮小屋，辭別年屆高齡，這一別今生再不可能見面的老阿媽索南卓瑪，依依不舍地順原路而回。但我沒走多遠(yuǎn)，忽然從身后傳來一首大意為“伸出你的頭，砍掉你的頭；伸出你的腿，砍掉你的腿；不砍掉你的頭和腿，小羊的頭和腿，不知將從哪里伸出？母羊母羊喲，你的小羊就是我”的歌，哦，又是一只關(guān)于母羊的歌！我喜極而泣地勒轉(zhuǎn)馬，歌聲卻漸次而遠(yuǎn)，而那所我昨夜寄宿的草皮小屋，也忽然間隱沒于云霧之中，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