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47年10月出生,其時共產(chǎn)黨正炮火轟鳴攻打香河縣城。而我爺爺欣喜若狂,發(fā)誓戒煙、戒賭,我爺爺曾經(jīng)一夜輸?shù)粑迨€地和一個四合院,吸鴉片更使他的財產(chǎn)迅速縮水。奶奶經(jīng)常向我念叨爺爺?shù)膼蹖O之情:“得了,瓦盆洗手,給我孫子留點財產(chǎn)吧!”于是他忍著巨大痛苦與煎熬,在炕上翻來覆去、死去活來地折騰半個月,生是把鴉片毒癮戒了,并且不再賭錢??墒?,此時,我家的財產(chǎn)只剩下七畝半地六間磚房,是我挽救了這點財產(chǎn),也給爺爺在我們村里和王氏家族發(fā)揮作用創(chuàng)造了可能,因為他的財產(chǎn)現(xiàn)狀,我家在建國后的土地改革中劃為上中農,家族的其他人家都是地主兼資本家。
爺爺鬼使神差地還于1948年救了我縣共產(chǎn)黨的第一任縣委書記,于是,在合作化以前這段時間,爺爺大紅大紫,我家成了村干部議事的地方,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性格豪爽、仗義疏財?shù)臓敔斆磕甓鞝t火旺盛,屋子里從早晨到子夜熱氣騰騰、煙霧繚繞,總是“高朋滿座,盛友如云”。他們在這里高談闊論、交流信息、溝通經(jīng)驗、加深友誼、增加信任,謀劃事業(yè)與村務。我稱之為“鄉(xiāng)村沙龍”,有識之士都認為爺爺是“鄉(xiāng)村政治家”。
我有兩個奶奶,即爺爺有兩個妻子,相處友好。那時,每天早晨賣燒餅、粿子的肯定在我家吆喝,我家掛窗戶的鐵勾上的小竹筐里總是飄著水果與點心的香味。
家里錢沒有多少,書卻很多,整個家族都重視讀書。父親和幾個叔叔、哥哥春秋都穿西服戴春秋帽,夏天則淺色或白色綢衫,姑姑、姐姐們夏天都是穿淺花綢衫、深色裙服、旗袍。而爺爺總是長袍,夏天是紡綢有暗紋的長衫,里面是白綢小褂,冬天是狐貍皮長襖,里面是咖啡色駝毛毛衣,他吸煙的象牙煙嘴,上面刻著名人字畫,爺爺說是個進士送的,于是那緩緩吐出的煙篆也在空中寫下優(yōu)雅的文字。
爺爺客廳的墻上掛著畫著山海松鶴內容的中堂和兩邊寫著“門對千株修竹,家藏萬卷奇書”的對聯(lián),那是我生下一百天后,爺爺?shù)暮糜阉偷?。中堂下的硬木條案和案下的八仙桌旁的太師椅常有瀟灑的客人說著天上人間、古往今來的奇妙言語。而案上的瓶、鏡、書、石、鐘也是他們談不夠的話題。家里哪個房間都有書畫紙張筆墨,長輩們都有印得豪華的名片,我四歲記事時拿著爸爸的名片不松手,說我也要名片,爺爺答應給我印制,等呀等,等了我30多年。
村里有幾個青磚瓦色的大院落,那精致的門樓是我最初的藝術學校,精細的繪畫、精巧的木雕、磚雕,繪畫和雕刻中不是“三國”就是“紅樓”,奶奶就是在這幾個門樓下給我講這些傳之久遠的故事。當時我們村里,有幾個秀才和十幾個讀書人,他們家中有各色各樣的書畫,我翻完家里有趣的書后,就去他們家借,那時農村的小康家庭竟有《金圣嘆評才子書》,有《龍文鞭影》,有樟木盒裝著的《昭明文選》,而許多家庭都有《四書》、《五經(jīng)》。他們珍愛書籍像珍愛女兒一樣,反復叮嚀我一定要包上書皮再看。財產(chǎn)中上的人家是那么彬彬有禮,說話是那么斯文有韻,那是當時農村的人文風景。
其實我老老太爺曾經(jīng)是個窮人,老太爺是個廩生(吃財政補貼的秀才),他邊勤勞致富,邊讀書教子,五個兒子都聰明能干,于是家業(yè)漸興。我太爺也是個廩生,忙于教書、結交、調詞架訟,是當時的“公共知識分子”。其他四個太爺都是財主,并且是聲譽不錯的能救濟窮人的善財主。大約二十世紀初,我有個老姑爺,叫孟介康,此人從在北京賣冰糖塊起家,與我五爺、我爺爺、我七爺、我二姑爺共同創(chuàng)建分布全國二十多個城市的“華記糖房”,于是變成地主兼資本家。從那時我的家族開始重視教育,家族的堂號名為“耕讀堂”。
我們家族有五人參加革命,我父親是1946年參加革命,在教育戰(zhàn)線工作,我大叔1947年參加革命,先當共產(chǎn)黨縣委書記的秘書,后當黨校教師,我二叔、三叔、四哥1948年參加革命,二叔、四哥先是四野部隊的戰(zhàn)士,后來都去了朝鮮抗美援朝,三叔從事教育工作。大叔、二叔、三叔、四哥都是地主兼資本家出身,幾個伯父把上千畝土地和幾個大宅院交給政府,到北京、天津去做寓公,我的一個伯父王春芳(化名王潤甫)竟然在中科院工作,負責給劉伯承元帥送了十幾年內參,從來沒有出過錯。家族中只有我家是上中農。我們村250多戶1000多口人主動自覺參加革命的就是這幾個成分高的人。到1966年,我四叔、大姑、二哥、五哥、大姐、大姐夫都是教師,只有四叔、二哥、五哥干到退休,其余幾人都因“文革”沖擊而淪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1958年,正是中國“大躍進”,當我希冀像哥哥姐姐們拿著書本、捏著鋼筆、吹著口琴,唱著充滿青春的快樂與憂傷的歌曲(常聽他們唱《九九艷陽天》、《世上的姑娘千千萬》),在湖邊散步,在操場和同學探討學問,像他們那樣開始我所希望的中學生活時,我入學時的中學一切都變了:入學先割兩個月草,誰割的少就在班會上作“檢查”,“坐牛車”。我在全班年齡最小,可是按小學入學的成績和操行鑒定看,我的最好,于是,我被任命為班長。因為割草總是“坐牛車”,我當了四天的班長就被撤了。
以后是一個多月的深翻土地,參加種麥,以后又是一個多月的“大煉鋼鐵”,我有時坐在小高爐邊用錘子把從下邊農村收來的好鍋、好爐子、好的鐵器砸碎,由高中學生填進爐中去煉成鐵疙瘩;有時坐在運河邊的沙岸上,用一塊磁鐵去吸沙子中的鐵砂,在刺骨的呼嘯北風中,我一天只能吸半小碗。全縣上萬名學生犧牲一個月的時間,所獲鐵砂都投入那燒毀全縣的樹木、耗費全縣勞力的小高爐中。而高中的大齡學生在實現(xiàn)“軸承化”,他們把一節(jié)節(jié)一厘米長的鋼筋用錘子砸圓,幾乎所有同學的手上都纏著紗布,把一個鋼筋節(jié)砸圓,需要幾天的時間。半年時間過去了,我新發(fā)的課本還沒有打開過,而且我們的課本已經(jīng)沒有哥哥、姐姐們念過的《文學》和《漢語》那樣典雅、深邃、豐富了。我在小學五六年級就能背誦《文學》課本中的詩文,在考上縣一中時,曾幻想自己肯定是全年級最好的學生??墒前l(fā)到手上的那本用粗黑的紙印制的薄薄的《語文》半年都沒有開講。
1961冬天,饑餓降臨,每人每天二兩發(fā)黑的白薯干。早晨公社從縣糧庫領出,中午分到各大隊,大隊領來,到晚上分到各小隊,小隊分到每個社員是深夜。妹妹王紅舒其時八歲,每天拿個小瓢到生產(chǎn)隊部的炕上去等著領白薯干。最晚是夜里十二點回來。家里白薯秧子、玉米骨、玉米皮都吃了。春天,香河中學學生到寶坻縣東高巴莊去修鐵路,每天早晚一個半窩頭,中午兩個窩頭,干十二個小時的土方活,渾身汗水,溻濕了棉襖,生許多虱子,所有干活的師生都縮頭端肩抓背擦肋地與虱子搏斗。
遇家鄉(xiāng)來人,說我親奶奶去世,我大哭失聲,想逃跑奔喪,被捉回,罷工一天,被停飯一天。完工回家發(fā)兩個饅頭,路上忍饑未吃,進家門大哭,給爺爺一個,奶奶一個,爺爺奶奶抱我大哭,誰也沒有吃給弟妹們吃。渾身刺癢難受,媽媽燒一鍋水,先洗澡,后煮衣服,水上一層虱子。不久,奶奶爺爺相繼離世。爺爺以死相抗,保住的一棵門前的百年古槐隨爺爺去了。二里長街幾十棵古槐、梧桐、虬榆都在大煉鋼鐵中砍伐,這最后一棵古樹倒下,大街空空蕩蕩。
這年秋天,我中學畢業(yè),回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農村了。那時每人每年320斤糧食(每天八大兩),每人每年13尺布票(有幾年是五尺,最少一年是三尺八寸)。我們每天的日子是渾身補丁,滿腹粃糠地重復勞動,我們的活動范圍是從家到生產(chǎn)隊的幾塊“學大寨”的土地。聽到鐘聲,一家人都到生產(chǎn)隊去領活,假如活不太累,就是男人說些女人的事,女人說些男人的事。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時,因為幾個貧農青年的推薦,我被當做“積極分子”??墒菦]有想到,這個積極分子只當了兩次,就被打入了“敵人”陣營。因為所謂的積極分子只是供工作隊使用的“槍”,當他們選定一個被整“目標”時,就要這些積極分子去揭發(fā)批判,上綱上線。我被迫批判了一個平時與我家不錯的“四不清干部”,由于我是工作隊使用的“主力炮彈”,我的發(fā)言比較“全面而深刻”,于是招致了這個家族的仇恨,當我感覺到這點時,為時已晚。我家當時是上中農成分,我沒有必要去當沖鋒陷陣的先鋒,我急流勇退,不再當積極分子,工作隊對我不滿。我在以后的批判中不再發(fā)言,即使如此,我已經(jīng)成了這個村子里的厲害角色,而干部是害怕這樣的角色的。
我家在“土改”時的經(jīng)濟狀況是:全家六口人只有七畝半地,六間土頂房,是個“土地改革”的分地戶,其時父親和叔叔都參加革命,家中沒有主要勞力,每年雇半個老年雇工,于是定為中農成分。在接下來的“階級復議”中,幾乎所有受我批判的人,都成了我家的“長、短工”,真是“百口莫辯”,他們的鐵證如山。我的當教師的父親因為拒不承認,被從教師隊伍勸退,在連續(xù)的“熬鷹”(幾天幾夜不讓睡覺)后,在睡夢中不知讓哪個“積極分子”用父親的手摁上了手印。我們當然不服,我們申訴,告狀,比較,因為有幾戶中農,家有良田六七十畝,瓦房幾十間,家中有幾個國民黨員,還辦著“一貫道壇”,實屬是真正漏劃的地主、富農??墒牵麄兿窨s頭烏龜一樣地向任何人都笑,經(jīng)常給各類干部送些小禮。
1966年早春,我就有了預感。從1965年底對吳晗的批判和1966年初對“三家村”的批判,我和幾個朋友就預言:我們可能難逃此劫。果然,從五月開始,我就被勒令在小會上開始檢查:我怎樣受“三家村”影響,怎樣想成名成家。我拒絕承認,這時,一些和我不錯的青年紛紛在夜里悄悄地跑到我家,把借我的書還我,并且告訴我注意一下自己寫的東西。
多虧他們的提醒,我在幾個夜里把我寫的東西完全燒毀。在接下來的抄家風潮中,有人家中被抄出許多文稿,其中有許多關涉愛情的詩篇,并且是指名道姓地歌頌幾個和他們關系一度很好的農村女子的,這可惹了禍。我幸而沒有這樣的作品。但是我也要陪斗,因為在人們眼中,我肯定比他們更壞,他們是土改時老的地主子弟,承認自己的出身,而我始終不承認“革命運動”把我劃為新地主的“革命復議”。
1966年8月28日,召開全公社的社員大會,把我們當場揪出,帶上三尺無常紙帽,按押成“噴氣式”的罪犯形象,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和斗爭,羅列的無稽謠言使人心驚膽戰(zhàn),我環(huán)顧左右,看到挨著我的兩個青年沮喪消沉的面容,他們汗水(淚水?)滴濕了衣襟,我立刻振作起來,我的靈魂不能倒下,我自信我是無罪的。
我隨著被揪出的新黑幫和歷史上的老牌“地富反壞右”大約近三百多個“牛鬼蛇神”,爬行在八月的污臭雨水的大街道上,被串連在一起,我們尊敬的湯吉夫老師就趴在地上喝那腐臭的泥湯,他后來說,講什么衛(wèi)生,在生命極限的時候,污臭的泥湯是最需要的,管它是否致病。我們爬了全公社的幾個大村莊的幾條主要街道,當狂熱的“革命者”渾身疲憊、嗓子嘶啞實在無能為力時,我們這些被游街批斗者自已像勞累至極的牲畜一樣,只能機械運動了。
以后是接連不斷的批斗,終于使曾經(jīng)站在我兩旁挨斗的兩個青年投井自殺,而我們全家被“掃地出門”——六口人被趕到一間支了五根柱子、搖搖欲墜的“長工屋”中,我只帶走了幾本“毛選”和馬克思、列寧、魯迅的著作,還有新買的一套《資本論》。
我每天要早晨起來掃大街,晚上要在別人收工后再參加兩個小時的改造勞動,臟活、累活、苦活。找不著這類活時,就去給村干部和造反派家里起豬圈、掏廁所。
我對文化的迷戀死不悔改。家中書籍被焚燒了,可是在生產(chǎn)隊的大場一角,堆著許多從各戶抄來的書籍,其中《四書》、《五經(jīng)》居多,以前家中有這些書,沒有來得及看,現(xiàn)在無書可看,就看看它吧。我每天上生產(chǎn)隊領活,假裝找農具,到書堆上轉個彎,順手撕幾頁枯黃的書籍,不經(jīng)意地塞在口袋里,有人問就說當手紙。于是在歇工時到青紗帳里翻看,我硬是在兩個月的時間里把《四書》中大部分篇章都讀了下來。
“文革”熱潮時期,我們村260戶左右1400多口人中,最多時候游街的隊伍有80人,涉及到50個家庭200多口人。這些“被專政者”,占戶數(shù)的五分之一和人口的六分之一,這還不算他們的親戚。
1966年年底,給我們這些無辜“被專政者”摘下黑牌,算是召回到“群眾”之中,可是,“帽子在群眾手里攥著,什么時候不老實就給你戴上”!
我每天拼命讀書,很快把《毛主席語錄》背了下來,以作生活中自衛(wèi)的盾牌。我把《毛澤東選集》讀了十幾遍,把魯迅的十六本雜文集讀了十幾遍。我每天仍然起豬圈、掏廁所,這些活體力消耗大、程序簡單、耗費時間短,使我有很多讀書時間。到地里干活每天帶著書,休息就學習“毛選”,和誰都不言語,只和毛澤東說話。在一年時間里,我能夠一字不錯地背誦“毛選”中許多段落,我的這個功夫在全公社有名。于是發(fā)生了變化,凡是在學習會上念什么文件,有我參加的會上,念文件者都非常小心,怕念錯了被我抓住把柄。以后環(huán)境略有些寬松,他們就選我讀文件、讀報,我總是模仿夏青的語氣,把文件和報紙讀得抑揚頓挫、字正腔圓,這對我以后當教師和干部是個極好鍛煉。我讀了大量能找到的書籍,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和周一良、吳于廑主編的《世界通史》,四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四卷本的《列寧選集》,還啃完了三卷《資本論》,以及《中國哲學史資料》、《世界哲學史資料》、《聯(lián)共黨史》、尤金的《哲學辭典》,還有努力找到的各種書籍,如《落角》、《溫泉》、《朱可夫傳》、《馬克思傳》等等。
我仍然抓空騎車去北京,并且在琉璃廠留連一天。1971年10月,工作隊傳達關于“林彪事件”的文件,我感到震驚,聽得非常認真,回家開始追記默寫,后來文件發(fā)到每個生產(chǎn)隊,因為其中有許多生僻字,他們讓我給閱讀,我發(fā)現(xiàn)我默寫的那個記錄比原文只差100多字。我對前途萌生了希望。
除了讀書,我還每天早起進行艱苦的身體磨煉——踢腿打拳,搬石頭端磚。我的鍛煉取得了巨大效果,我搶著干一切最重的活,如拔麥子,我能在150丈長的麥壟上比別人早完成兩個小時,那是非常慘烈的勞動,烈日暴曬下的雙手從干旱的地上把曬熱的麥子一把把地拔下來,稍攥不緊,把手勒破,你一個麥收都得忍痛勞動。我拔這一壟麥子用兩個半小時,一般人用四五個小時,把手勒破的人要用八至十小時的勞動。超常的鍛煉使我“拔麥子不腰疼——該吃這碗飯”。我用省下的時間,幫那些與我不錯的人干一點,他們就感恩戴德,然后我在清涼的早晨就回家去看書了。我那時在村是出名的“大力士”:120斤的體重,往泵(稱重的器物)上一蹲,雙手摳住泵底,泵尺把650斤的砣響亮地打起,當時十千瓦電機重320斤,我用一只手能把它提起一尺多高,500斤的石碌碡,我俯身趴在地上,雙腿能把它夾起翻兩個跟頭。每當交公糧時,是我大顯身手的日子,我能扛重300余斤兩個口袋的糧食走上高高的庫房。和我一塊交公糧的人都很輕松,我為他們多賣力氣。
我1979取消成分參加工作后才結婚,其時32歲。每天早晨的練武和朗誦使我早早起床,每天繁重的勞動使我無暇閑想。曾有一個對我鐘情的女子,我把她當做我奮斗的動力來抵制對異性的渴望。當時支撐我苦悶靈魂的是幾首樂曲和幾本詩集。那幾首在我情緒沉郁時常在我腦中反復回響的樂曲,一首是《二泉映月》,那低沉婉轉的旋律訴我心傷,那忽而昂揚的調子又給我希望,我?guī)缀趺刻於荚谛闹泻咧@個曲子,我想到華彥鈞的身世,我把他引為同道,我和他一起承受生命的痛苦和凄涼而不沮喪。一首是蒙古歌曲《嘎達梅林》,那沉郁而昂揚的調子給我安慰和希望:“北方飛來的大紅雁呀,不到長江不起飛,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為了蒙古的解放……”那低沉而廣闊的曲調,把我?guī)У矫晒糯蟛菰?,我雖然身在牢籠,可是我的心已經(jīng)飛向遠方,飛到那個造反者的故鄉(xiāng),我沾染上了他的雄強與不羈的膽魄與力量。歌聲就有這種移情的力量。還有一首是電影《農奴》的插曲《這是一首無字的歌》,那是強巴給奴隸主的兒子當馬騎遭鞭打時唱的心中的歌,他想著心中的蘭嘎,他有了活下去的力量。每次挨批斗,我就想到這個場面和那首歌,我的心中就有了力量。
在那痛苦年代支撐我走出苦難的還有李白的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松谑啦坏靡?,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薄按蟮廊缜嗵?,我獨不得出?!薄伴L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币槐尽独畎自娺x》的近200首詩我都背誦得爛熟,在不同時間和不同的情況下,這些詩就是我的精神支柱。還有穆旦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我也背了不少,其中《致西伯利亞礦工》的句子總是回旋在我腦際:“請堅持你們高貴的忍耐,在西伯利亞幽深的礦坑……”等于是為我們這些人寫的。還有“如果生活將你欺騙,不必憂傷,不必悲忿!懊喪的日子你要容忍:請相信,歡樂的時刻會來臨?!边€有一本《??嗣诽卦娺x》,這個詩人在監(jiān)獄中生活很多年而精神照樣堅挺,這是精神力量。支撐我的還有偉大的車爾尼雪夫斯基,挨批斗前我恰好看完了他的《怎么辦》和他的傳略。還有一本《心里充滿陽光》的書,是一個女作家寫她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歲月,給我很大鼓舞。
1971年,“一打三反”又掀起軒然大波,“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使某些處于劣勢的造反派死灰復燃。我們村的已經(jīng)下臺的一個造反派拉起一個“學習班”,開始整當權的女書記,各種手段都用上,把這個女書記逼得跳井自殺。于是市里派來了高水平的工作隊,逼死人者挨整,他們?yōu)榱吮Wo自己,竟然合伙陷害我,說我曾經(jīng)“惡毒攻擊我們敬愛的林副主席”?!百\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被隔離審查,被嚴重恫嚇,我寫許多檢查,聲明對林副主席充滿深厚的崇拜之情,對他的著作多么精通,但是無濟于事。我處于極大恐怖之中,這可不是坐牢的問題,而是弄不好要被槍斃的問題。我看單純的消極的敘事辯白已經(jīng)無用,于是我發(fā)揮我的邏輯推理、反攻為守的特長(我仍然癡迷英雄囚徒和審判者斗爭的講話,如季米特洛夫的,巴維爾的,許云峰的等),我?guī)讉€晝夜苦思冥想,終于想出了幾條推理,當我把這不足五百字的辯護交給那個工作隊的領導時,他眼光一亮,我久懸的心沉下來了。后來,這個工作隊長就是用我的自我辯護的幾條文字打垮了誣蔑我的家伙,開除了他的黨籍,定為壞分子。
這個事件雖然在我來說是有驚無險,但后果是非常嚴重的,我受到比1966年被游斗更加慘烈的震懾,我在牢獄邊上甚至生死線上掙扎徘徊。相戀六年的女友被家族強迫離我而去。有人想借機把我送入牢獄,于是我對這個與我家有過親密關系的貧下中農,發(fā)起瘋狂的反擊和揭發(fā):那個人當年曾經(jīng)把我的兩個地主伯父分別送到北京、天津逃亡,條件是侵占他們的部分浮財,如木材、石器、瓷器、銅器、錫器,這些東西就埋在他家的地下,他家蓋房的木料都是這些地主的木料,這個情況是我的祖父去世時告訴我的。
1972年,《河北文藝》創(chuàng)刊,我寫了一篇兩萬字的小說,用十幾個夜里的時間,工工整整地抄在50多頁稿紙上。我把小說寄出去十天后,接到編輯的來信,他們提了修改意見,讓我修改,準備發(fā)表。我精心修改后,滿懷信心地等待,可是等來的卻是批判:“成名成家”的地主、資產(chǎn)階級野心不死,“向貧下中農示威、挑釁”的階級報復心非常猖狂。我挨了一頓批斗,眼看著一個干部往火爐中把我?guī)资畟€夜晚的心血燒毀。那時,你要發(fā)表文章,是要村支部書記給你簽字蓋章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用朋友的名字發(fā)表了不少文章,當有一篇文章被報社看中,想調這個作者去當編輯時,那個朋友說出我的真名。編輯到我所在的公社要求調我出來工作,他們不但不準,而且“警告”報社不許再發(fā)表我的文章:“因為王宏任非常反動,是地主出身。”
1976年10月,“四人幫”垮臺,我非常欣喜,我敏感地覺得,一個偉大的時代要來了。我給中央領導寫了一封一萬字的長信,歷數(shù)我十幾年受到的冤屈:錯劃成分給我家人造成的災難,打成小黑幫給我個人造成的悲劇,誣蔑我攻擊林彪對我的拘禁,剝奪我發(fā)表文章的權力扼殺我的發(fā)展……我傾訴,我擺事實,我講道理。我檢查我的平生,審查我的家庭的歷史,從來沒有做過對人民不利的事,我父親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我把我對村人的意見全部說出。我等待打倒“四人幫”后的領導的解放。
兩個月后,縣里落實政策辦公室的三個同志找到我,其時,我正在縣北部參加挖河工程,那天下著小雪,我推著五六百斤的小車往坡上爬,渾身蒸騰著熱氣。有人找我到指揮部,三人領導小組的組長是王維清同志,他說我給中央領導寫的信已經(jīng)由省委書記、市委書記、縣委書記圈閱,三級書記非常重視,這算全縣大案,讓他們三人專門解決,讓我再談談情況。我侃侃而談,立刻得到他們的同情,王維清同志是解放前加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他們努力工作,只用幾天時間,我家的成分問題就調查清楚,他們說:劃中農都勉強。
可是,那時“抓綱治國”還是要以貧下中農說了算,縣里的調查沒有村人的造謠頂事。王維清同志一年半的時間上我們村不下100次,那個在村里稱王稱霸的書記就是堅決不承認縣里的調查,他“堅定”地認為:我家不但是地主,而且是非常反動的地主。這一年半的時間對我們家的煎熬甚于前十幾年,尤其是1977年的高考,那是我最后的一次機會(1977年我三十歲),也是我弟弟、妹妹的機會。
我把情況及時告訴王維清同志,他向縣委書記匯報,立刻引起縣委的重視,其時已經(jīng)是1978年的4月,我每周都給上面去信。可能縣里也接到了上邊的精神,一個縣委副書記來我們公社召開全公社干部會議,主要研究我的成分問題。這個縣委副書記主持會議,說王宏任的成分問題已經(jīng)關系到全縣落實政策的進展,誰同意落實,可以繼續(xù)當干部,誰不同意,當場免職!
于是原先支持我村書記的公社干部,全部同意給我落實政策,只有我們村這個書記堅決不同意,會議當時罷免他的書記職務。新上來的書記當天晚上用大喇叭向全公社廣播縣里于一年前早已打印出來的關于落實我家成分問題的文件。這是1978年4月30日,全村群眾都向我家道喜。
成分落實后,雖然錯過了高考,但是我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高中教師招聘考試,到一所中學教授高中語文,以民辦教師的資格擔任政治語文教研組組長,組內十幾名同事都是正式教師且多是大學畢業(yè)。我教兩個高中畢業(yè)班,教得不錯,受到全縣高中教師的承認,每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我每月35元工資,要交21元給生產(chǎn)隊,剩余14元錢還要給家一點,我吃住在學校,每月花不足10元錢。我是全校唯一一個滿身補丁,天天和學生吃一樣飯的教師。但是我其樂陶陶,在教好學生功課的前提下,我每天寫作不止,五年的教學生涯,我寫了200萬字的文學、理論作品,發(fā)表了20多萬字。1984年,我轉為公辦教師。轉正后,沒有教一天書,幾個單位要我,我被調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這年我已經(jīng)37歲。
在縣政府工作12年,我從綜合科長到辦公室副主任。1994年,升任縣文化局長。1996年,任縣文化體育局長。我任文化局長時,堅決掃黃打非,破過受中央表揚的大案。1999年任縣文聯(lián)主席,重返文學藝術舞臺。2002年,縣里規(guī)定:超過52歲的正科級干部離崗,我心情愉快地當上了“專業(yè)作家”,我給自己定的任務是:每天讀100頁書,至少寫2000字文章。從離崗之日到今天,我寫了300多萬字的作品。
我的故事講完了,生活還在繼續(xù),我的今后歲月還要繼續(xù)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