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文
永垂不朽
□曲建文
一
下班的路上,李為國心情不錯。他吹著口哨,曲子是《解放軍進行曲》。配合著鏗鏘的節(jié)奏,上身往前一沖一沖,兩腿隨之交替用力,自行車便馱著他在人流中飛快地穿行。
下午,處里開會,進行半年總結。這不過是虛套,上嘴唇下嘴唇碰碰即可交差的事;實的是局里要求各處評出一名先進職員。先進多少能與將來的晉級升職掛上鉤,因此大家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都暗使勁。
“按照局、局里的部署,剛才大、大家對上半年的工——作,作了總結,下面,進行下一道程序:推選先進……”
處長溫世霖平常說話雖然費勁,卻不至于到磕巴的地步;也許是由于著急緊張的緣故。他說完“推選先進”,不留一絲插針的縫隙,緊接著說:
“我、我提議,咱們處、處的先進推——選、選——隋珀福。大、大家有什么——意見嗎?”
十幾個處員都不吭聲。有幾個彼此目光迅速地一接,即遠遠地避開了;有的望著窗外,有的低頭看褲襠。李為國心中來了氣:選誰并不重要,但是做事總得有個程序吧?既然是選,就得讓大家先提名;你一把手上來就提名,大家還怎么提名?即便你認為隋珀福表現(xiàn)很不錯,應該當先進,事先怎么也該跟我這個副處長在私下里通個氣吧?何況這個隋珀福在處員中也沒什么威信,整天扯老婆舌,不干事;卻最擅長拍馬屁,不過是把你這個處長拍得舒服了而已。
“我說兩句?!崩顬閲蚱屏顺翋灥臍夥眨斑@個,這個選先進嘛,誰當誰不當,其實就是那么一回事。不過嘛,它涉及對一個人的工作的評價,因此我們還得認真對待,是不是?剛才溫處長有個提名,我首先聲明一下,這只是處長個人的想法,不是我們倆人研究的結果,因此大家還可以提名。要不這樣,咱們就匿名投票怎樣?也免得大家彼此傷了感情?!?/p>
“同意!”
一科科長小張搶先表態(tài)。隨后處員們也陸續(xù)表示同意。
“事先說一下,我和溫處長是領導,就不要提名了。功勞是大家的,因此有了榮譽也是大家的?!?/p>
李為國對自己的這段冠冕堂皇的官腔很滿意,既體現(xiàn)了自己的高姿態(tài),又給了溫世霖一個大窩憋,因此自我感覺也良好起來——在官場十幾年,能力顯然有了較大提高。
匿名投票的結果,更叫李為國滿意:得票最多的是三科科長小王。這一回合,李為國大獲全勝!
七月的J城剛剛進入三伏天,盡管太陽已經西斜,余照仍然毒辣。馬路曬了一整天,此刻已被烤得透透的,蹬車帶起的風也是熱乎乎的。今年街上流行短褲,于是追慕時尚的姑娘們一律光起了大腿,令李為國一路上目不暇接,眼睛看著,心里做著評判——眼光還挺苛刻:這雙腿嘛,修長且直,就是膚色黑了些;這兩條腿,倒是白了,可短粗短粗的……
熱風吹得行人困,滿城無處不露腿。
李為國看得來了詩興,信口謅了兩句。忽又念及,這么個穿法,太影響交通安全了,應該上個提案……胡思亂想著,他下意識地離開了人聲車聲鬧鬧攘攘的主路,拐到一條支路上。支路上人車少了,白腿也稀少了,李為國的思緒又回到了下午的處會上……
前面的路邊圍著一堆人,像是出了什么事。這種情景,對天天騎車上下班的李為國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他本想繞過去,但今天心情很好,興致也高,到了近處便不自覺地下了車。
人生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打死他也不會在這個地方下車;壞就壞在好心情上。
李為國擠進人堆,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頭上流著血,似已昏迷;旁邊一輛自行車,前輪變形如畢加索的畫中物。
“看樣子傷得不輕?!?/p>
“就是,頭再硬還能硬過馬路欄桿?”
更多的圍觀者則是耷拉著下巴亦嗔亦驚地看著地上的傷者,似觀賞動物園里的珍稀動物。
李為國問身邊的人:
“怎么回事?”
“聽說被車撞了,這人倒了,頭磕在馬路欄桿上……”
“那,車呢? ”
“不知道。也許是跑了吧?!?/p>
“肇事逃逸!”李為國馬上想到。“等死啊,那還不救人!”
李為國擠出了人堆,攔了一輛出租車,回頭又往人堆里擠。
“讓一讓、讓一讓!你們該看夠了吧?讓一讓,來,幫一下……”
人群閃開一條通道。出租車司機見了躺在地上的血人,腳下一踩油門,“呼”的一聲留下一陣煙霧漸行漸遠。
人群中有人罵:“操他媽的,見死不救!”
“什么素質!開出租車的都是這樣的人嗎?”
李為國深有同感,但顧不上續(xù)罵,忙又去攔了一輛車。他接受了上一輛車的教訓,招呼一個年輕的看客扶著打開的車門,又招呼幾個人一起把傷者連拖帶抬地塞進了車里。塞完,幾個幫忙的人離開車好幾步,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李為國左右看看,只好上了車。到了最近的一家區(qū)醫(yī)院,車停下來,司機下來幫李為國把傷者抬了進去。醫(yī)院見傷者傷勢不輕,也不敢怠慢,馬上組織人員搶救。
“你是病人家屬嗎?”一個負責的大夫問李為國,不等對方回答,緊接著說道,“馬上去繳款,押金兩千元!”
李為國愣了一下,沒料到還有這道程序。錢包里沒有這么多現(xiàn)金——老婆規(guī)定不能超過五百元;工資卡倒是在,不過……猶豫了一會兒,想想不過是先墊著,何況此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去交了押金。這么一來,他就不能離開了。
李為國在手術室外的長凳子上坐著,腦子里亂糟糟的。百無聊賴地等了約有半小時,那個負責的大夫領來兩個警察。
警察問李為國:“有人報案,說是出了車禍。是你把傷者送來的嗎?”
“是?!崩顬閲D向大夫問:“搶救得怎樣了?”
“正在搶救。”
警察說:“你跟我們去一趟交通隊。”
“也不是我撞的,叫我去交通隊干嘛?”
兩個警察都笑了,一個說:“誰說是你撞的,你是見義勇為,只是請你去做一下筆錄?!?/p>
“哎呀!”李為國一驚,“我的自行車還在那邊!”
警察說:“我們已經給你騎過來了,別擔心?!?/p>
在交通隊,一個警察問,一個做記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聯(lián)系電話以及現(xiàn)場所見、施救經過……一整套程序結束之后,李為國問傷者叫什么名字。警察遞給他一張紙,說:
“目前只有這些情況,還是傷者兜里的身份證提供的。”
隨后警察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會找到他的家人的。”
紙上寫著:姓名:蔣進和;年齡:56歲;住址:新興區(qū)幸福胡同丙45號。
“我可以把這帶走嗎?”
“可以。我姓宋,有什么情況就找我吧?!?/p>
出了交通隊,李為國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沒說原因,只說晚點回去,然后又直奔醫(yī)院。
手術已經完畢,不過人還在昏迷狀態(tài)。
“要不你先回去,在這兒挺著也沒用?!贝蠓蛞呀浿懒怂那闆r,說話客氣了很多。李為國悵然若失,無精打采地回了家。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一進門,妻子就問:
“加班了?”
李為國點點頭。飯菜擺在桌子上。孩子已經吃過了,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妻子沒吃,在等他。吃飯的時候,妻子說:
“你知道嗎?我們單位的頭兒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李為國往嘴里扒著飯,含糊地問。
“現(xiàn)在的頭兒還能出什么事,除了貪污受賄還會有什么事——兩百萬??!”妻子的嘴大張著,唇邊吊著一根菜葉;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面前的丈夫是疊碼得高高的兩百萬元人民幣。
妻子叫張雯麗,與演員蔣雯麗同名。自從看了電視劇《金婚》之后,妻子對他提要求時,就說:“雯麗不喜歡的事情不要做……雯麗要……”張雯麗在規(guī)劃局上班,回家經常講單位里的那些破事,因此李為國對規(guī)劃局的領導沒留下什么好印象。
“兩百萬,”李為國嘴里念叨著,心里盤算,兩百萬是兩千的多少倍!兩千塊差不多是半月的工資??!
“聽說他有兩個情婦。有一個我應該見過——以前我在他的辦公室,見過好幾次。那個女的,一看她那種神態(tài),我就覺得她跟頭兒的關系不一般!”
“長得漂亮嗎?”
“嘁”,妻子把嘴一撇說,“你想想他那個惡心樣,能找到什么樣的女人?白給你都不會要?!?/p>
“扯上我干什么?真是的?,F(xiàn)在那些女的,還管惡心不惡心?就是一個癩皮狗,只要有權有錢她就往上湊?!?/p>
“你說話怎么那么損,集點兒德吧?!逼拮佑每曜又钢煞蛘f,“你也不用說女的,你們男的一個個不都是壞人嗎?不管好的不好的,見一個想一個,恨不能把所有的女人都拉到自己家里……”
“嗨,說你們頭兒的事,咱倆斗什么嘴!”
妻子笑起來:“還不是你惹起來的?——啊呀,你這里怎么了?”她指指丈夫的衣領,放下碗筷,湊近了細看。白襯衫的領子上有一塊發(fā)黑的污跡。
“是……是血跡?你……”妻子狐疑地看著李為國的臉,“你今晚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為國覺得這事實在也沒必要瞞,于是就把下班路上發(fā)生的事講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在醫(yī)院墊付兩千元的事。
妻子聽完沉吟了一下,一臉的嚴肅:
“按說呢,這種事誰碰上都應該搭把手去救。可是,就怕被人咬一口,不是無事找事嗎?”
“哪能呢。”
“你還真的別那么說。記不起是什么報了,說一個老太太被自行車撞了,然后撞人的就跑了。一個過路的人見老太太倒在路上起不來,就把她扶了起來。她家人來了,找不到撞人的,就說是扶人的給撞的。看熱鬧的人都走了,扶人的找不到證人,結果有口難辯。后來這事怎么結的,我就不知道了??傊且娏x勇為也是有風險的……”
妻子的話讓李為國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他不是怕被誣賴撞了那個人,而是擔心那兩千塊錢。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兩千塊錢糾纏了他一夜。
二
早上上班后,李衛(wèi)國以只爭朝夕的速度處理事務——匯攏各區(qū)縣報上來的材料,起草給局里的關于職稱評定的報告,起草處里先進個人事跡的材料……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李衛(wèi)國心里的氣一股一股地往上拱——他媽的這個處就我一個副處在忙活,溫世霖這個傻小子整天不見人影,到露頭露臉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好像活都是他干的!這算什么事!還有那個隋珀福,當個科長,寫不能寫,干不能干,什么也指不上。今天早上見了面連個招呼也不打,臉耷拉著像個豬肚子,還扭到一邊。李為國心里明白是因為評先進的事。小王倒是感激他了,可是卻得罪了另一個人。呵呵,領導也難當啊!
處里的文字工作,幾乎是習慣成自然地都堆到他這里。派部下寫了材料報上去,往往被退回來,最終還是他親自操刀。李衛(wèi)國是那種天生挨累的命,心里罵歸罵,照樣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干。忙了一上午,總算把急辦的事對付完了。吃過午飯,顧不上休息,便急匆匆地騎車來到了區(qū)醫(yī)院,跑得紅頭漲臉、汗流浹背。
不料醫(yī)院中午休息,不見幾個人影。李衛(wèi)國來到急救室門口,門關得嚴嚴的。推了推門,好像是鎖著的。李衛(wèi)國一急,汗不僅不消,反而冒得更順暢了。他在門診部的走廊里轉好一會兒,終于遇了個穿白大褂的大夫。
“大夫,請問昨天那個車禍受傷的人,怎樣了?”
“哪個?車禍受傷的有好幾個人?!?/p>
“就、就是昨天下班時候抬來的那個人。”
“下班時候?”大夫歪著頭想了一會兒,“下班時候……這個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李衛(wèi)國氣得恨不能抽打他兩個耳光,扭頭又回到了急救室門口,心急火燎地敲門——咚咚咚!聲音大得整個門診部都在回響。里面有了動靜,門開了,昨天那個負責大夫睡眼惺忪地露出了頭,呵斥道:
“你要拆房子??!”
見是李衛(wèi)國,愣了一下。
“對不起,我……昨天那個傷者……”
“呃?他一早就出院了!”
“出院了?他,他沒事了?”
“不是沒事,還沒醒過來呢,他家人非要接走,攔都攔不住?!?/p>
“為什么呢?”
“不知道。來了兩個小伙子,也不說為什么……”
“那……”李為國的腦子混亂了片刻,才抓住了要害:“他、他們交了醫(yī)藥費沒有?”
“沒有。不過所有費用沒超出兩千塊。你待會兒上班了去把賬結清了吧?!?/p>
“這……”李為國還想說什么,一想跟這個大夫說也白說,就謝過大夫,找了個椅子坐下來。等到下午一點半鐘,醫(yī)院上班了,李為國到收費處結賬——所有費用共計一千八,找回了二百元錢。出了醫(yī)院,李為國騎車直奔新興區(qū)。
新興區(qū)好找,可是這個幸福胡同卻從來沒聽說過。李為國一會兒下車,一會兒上車地一路打聽著找了一個多鐘頭,好歹找到了這個名為幸福的胡同——好家伙,差不多是城邊了。這一片小區(qū)一律都是灰色的破敗舊房,見不到幾棵樹,胡同窄得只能錯開兩輛自行車。李為國推著自行車,仔細搜索著高一處低一處釘?shù)煤翢o規(guī)律的門牌,終于找到了45號。45號是個門洞,沒有門。李為國把車子放好,進了門洞。里面是個大雜院,好幾個門,挨得很近。四下里張望,并沒有發(fā)現(xiàn)甲乙丙丁之類的牌號,只好大聲問:
“蔣進和住在這兒嗎?”
沒有回答。李為國又加大了聲量喊了幾聲。
“誰呀?”
靠里邊的一扇門里有了回音。李為國在雜七雜八的雜物之間穿過去,輕輕地拉開了那扇破門;他怕使不對勁兒把整扇門拉下來。往里剛邁進一條腿,迎面一股濃濃的怪味,幾乎把他頂了出來。這是間廚房,光線暗淡。李為國腳下試探著邁步往里走了幾步,推開一扇糊著紙的門。屋里有兩個人:炕上躺著一個,炕沿上坐著一個——躺著的那個人正是蔣進和,頭上紗布纏得像是木乃伊;坐著的是個老太太,頭發(fā)灰白,以臉上的皺紋判斷,絕不是蔣進和的老伴。
“你是誰?”
“我叫李為國,是我把老蔣送到醫(yī)院的。”
“哦!坐、坐?!崩咸酒饋恚钢缚谎?。
屋里的墻上糊著報紙,老舊得也有年頭了。除了炕上的被子和地上一張文物般的桌子,再無他物。李為國把半個屁股墊在炕沿上,望了一眼一動不動的蔣進和,問:
“怎么樣了?”
“唉!”老太太嘆了一聲,“這人倒霉了就沒個夠,又攤上了這事!”
“他醒過來沒有?”
“哪兒醒啊,回來到現(xiàn)在就這樣半死不活的。”
“那你們?yōu)槭裁匆铀鰜砟??”這個問題困惑了李為國一路。
老太太木然望了一眼李為國,目光轉向了別處。似乎過了好久,才說道:
“還不是讓錢擾的?要是有錢誰會把個半死不活的人弄家來等死?”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在路上,好幾個答案在李為國的腦子里轉悠,這是其中一個,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對的一個答案。
“那……他就沒別人了?”眼前的兩個人是沒指望了,李為國只好挖掘別人。
“別人?他就我一個人?!崩咸€挺幽默,“七年前,他的廠子改什么……呵……改制,國營企業(yè)變成了私人的;廠長不叫廠長了,換了個人叫老板。老板一上來,他們這一撥人就下了崗。這不,他下崗沒幾個月,兒媳就帶著孩子不知上哪兒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
李為國呆了呆,不死心,又問:
“那兩個小伙子是什么人?”
“呸!別提他。”老太太把臉扭到一邊,“天殺的,那個高個兒的年輕人是我的孫子,他爹是老二,狼心狗肺,從來不來,錢也不給一分,就當沒有我們娘倆,永遠都別想指望他們。還是我央求我那孫子,才把他大伯弄了回來;另一個聽說是他的什么朋友。”
剛進門時,看到這家的景況,涼意僅僅到了脖根;至此,蔓延至上半截身子,包括五臟六腑。老太太看起來有七十多歲了,但腦子還沒糊涂。她瞥了一眼半呆的李為國,說:
“警察來過了,說你是個好人,把人送到醫(yī)院,還墊了藥錢……按說呢……可……”老太太吞咽了一下說,“等著找到那個撞人的人……你的大恩大德,我和我兒子是不會忘了的……”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說破了,李為國反而忸怩起來:
“哦哦,我……你們也別著急,好好把傷養(yǎng)好了是真的……”
李為國離開時,倒像是自己欠了人家的錢?;氐絾挝?,還有半小時下班。他趕忙給宋警官打電話。
“喂喂,宋警官嗎?我是李為國。是的,是的。我想問一下,肇事車輛找到了沒有?”
“嗯,目前還沒有線索呀!不過會找到的,不要著急,啊?!?/p>
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是不著急,可我……李為國心里埋怨著,也無可奈何。呆坐到下班,夾了包回家。
三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過去。隨著時間的消逝,那兩千塊錢在李為國的心里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頭幾天,他心里免不了起急,每天下班離開單位,就想,今天又白干了——這個月就算是白干了二十天。上周,局黨辦下文號召全局黨員捐款支援四川災區(qū)建希望小學,李為國捐了一千元——這么算下來,這個月就差不多是顆粒無收了。前天,局黨辦組織全局去展覽館參觀四川災區(qū)圖片展覽。圖片里所展現(xiàn)的慘狀,使李為國大為震驚,并由此聯(lián)想到蔣進和的家境,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這期間,李為國去蔣進和家探望了兩次,后一次去還順路買了些水果。現(xiàn)在李為國希望蔣進和盡快醒來,不僅僅只為那兩千塊錢;所救的人哪怕親口說一句感謝的話,至少也能在心理上得到些許慰藉。
但是,希望總是那么難以所愿。蔣進和家沒裝電話,要想了解情況,只能苦了兩條腿。這天下午,處里沒有什么事情,李為國又鬼使神差地來到了蔣進和家。進了門,就感覺氣氛不對。老太太見了李為國,沒像前幾次那樣熱情讓座,卻臉上僵硬,招呼也不打。
“怎樣了,有好轉嗎?”李為國關心地問。
老太太以審視的目光盯著李為國,聲調有點兒異樣:
“年輕人,你給我說實話,這人到底是誰撞的?”
李為國的腦袋“轟”了一下,直視著對方的目光,心里七上八下。
“你、你……誰撞的?是啊,我也問過警察多少次,警察也不知道……難道、難道你是說我?”
老太太并不正面回答,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這人已經這樣了,看樣子也活不幾天了;我呢,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活不幾天了。你就狠心讓我們直到死那天還把壞人當成恩人嗎?”
這話聽起來毫無歧義,而且重得令人無法承受;李為國氣得肚子疼,張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終于摔門而去。
回到單位,李為國越想越氣,恨不能把大樓掀翻了才解氣;這人都是怎么了!他撥通了宋警官的電話。鈴聲一直在響,無人接聽。摔了話筒,氣吁吁喘了一陣子,再撥,這回有人接了。
“喂喂,是宋警官嗎?可找到你了!肇事車輛有線索了嗎?什么?還……還沒有?這么拖下去,我就沒法活了!”
電話里的宋警官在笑。
“事情我都知道了,是這樣:蔣老太太見兒子一直醒不過來,就找了一個當過大夫的熟人來看,人家來看了,說蔣進和已經成了植物人了。老太太著了急,去找她二兒子。昨天她二兒子打來電話,懷疑人是你撞的……”
李為國急說道:“他憑什么懷疑我?他有什么根據?”
“是啊,我也這么問他。他說,如果不是你撞的,干嘛三番五次地去看,還帶著禮物?不就是心虛,怕人醒過來說出實情嗎?”
李為國握著話筒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往心里去,人急了什么事干不出來?事后我們幾個分析,老太太的二兒子說話底氣也不是那么足,可能是出于好歹抓個墊背的心理。你想啊,他哥哥那樣了,再找不到肇事的人,這負擔弄來弄去不就落到他身上了?”
李為國聽后直想哭,錢居然能把人逼得如此歹毒。這下可好,兩千塊錢打了水漂不說,還背上了個罪名。電話里“喂喂”了幾聲,見無人應答,便掛斷了。李為國保持著原姿勢,一任“嘟嘟”的忙音響個不停。
晚上回家,妻子正在廚房里忙著。
“老公,回來啦,等著啊,馬上就好?!禾炖锏哪莻€百花開,……春天里的那個百花開……”
“春天”以下是妻子唱出來的。張雯麗五音不全,而且一首歌只會唱幾句,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緒的表達——顯然,此刻她的心情非常好。也許是受到了感染,李為國的心情也好了些,心想,蔣進和的事還是別跟妻子說了,免得破壞了這種氣氛。記得一本書上說,不要把單位里的不快帶到家里。不錯。一個人煩心就夠了,干嘛要兩個人一起煩心呢?
妻子把晚餐準備完畢之后,從廚房里沖了出來,連圍裙也沒來得及脫,就撲過來摟著丈夫的脖子說道: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提升了,當副處了!”
“是嗎?這真是個好消息?!?/p>
“所以嘛,咱們得慶祝一下。我想,外面吃貴不說,還不可口,所以就買了些你喜歡吃的羊蹄子、雞頭什么的,咱們在家里慶祝一下!”
“好!”李為國來了興致,“喝點兒酒!”
妻子手快,下班之后這么短的時間里,買了菜,而且燒制出滿桌子菜肴——清燉羊蹄子,姜醋鯽魚,紅燒雞頭等。
生活多美好。只要不去想那些不美好的事,而經常想那些美好的事,生活不就美好了。——這也是李為國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書名忘了,但這不影響它的啟示意義。書上還說,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欲望的實現(xiàn)。對此,李為國深有體會:一次乘坐長途汽車,被尿憋得肚子幾近爆裂。當汽車到站,彎腰夾腿地挪到廁所嘩嘩暢泄的時候,那種幸福感毫不亞于面對一桌豐盛的酒席……如果此刻那兩千塊給送來了,這幸福不就更完美了!
李為國拿出一瓶珍藏了好幾年的五糧醇。
“可惜兒子不在,一起給你慶祝多好。”
“他在奶奶家樂著呢!”
妻子的興頭一直在副處上,捏著倒?jié)M的小杯和丈夫碰了一下,淺淺地抿了一口,興致勃勃地說:
“我們局里來了新頭,上任就調整干部,把我調到了辦公室,當副主任?!?/p>
“辦公室可是重要部門啊,這說明你們局長還是挺重視你的。你們這次提升了幾個人?”
“大概是兩個吧,其他還有四五個人都是崗位調整。副主任是副處級,工資也漲了……”說著話,瞥見丈夫從兜里摸出一盒香煙,正用手指捏出一支,便立刻唬下臉道:“你,把煙收了!還反了你了,別以為我高興就……”
李為國趕緊把煙順進煙盒,忽然悲從中來,淚水盈上了眼眶。妻子發(fā)覺,笑容僵在臉上,詫異地盯著他。李為國抹了一把眼睛,掩飾道:
“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那個,那個,來,咱們碰一杯。我老婆出息了,我能不高興嗎?”
于是,妻子的臉上又生動起來。張雯麗不是那種特別心細的女人,當初李為國和她談戀愛,喜歡的就是她的這種性格。也許是她的美麗使得這種性格也有了魅力吧!也許吧!李為國沒有在這方面多費腦筋。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生活里本來沒什么大事,把小事都忽略過去,天下豈不就太平了?
“你今天真漂亮?!崩顬閲f得妻子的臉上越發(fā)燦爛,“真的?我聽好些人這么說;新來的局長也這么說……”
李為國滿足地長吁了一口氣,酒足飯飽。
“兒子是不是到開學才回來?就咱們兩個人,好像又回到了剛結婚的那個時候。咱們早些上床吧?”
妻子的臉粉嘟嘟的,會意道:“好。”
四
一夜的顛鸞倒鳳,早上起來,李為國的精神頭仍然不錯。兩個人,吃過早餐,然后各自分頭上班。
進了辦公室,功夫不大,小張來敲門,說局長有請。
局長坐在老板桌后,人更顯得矮小,李為國的腦際就蹦出了“沐猴而冠”這個詞。局長從一摞文件上抬起頭,半睜著三角眼,望著李為國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問:
“最近在忙些什么呀?”
“溫處長沒給您匯報嗎?還是那些匯總材料什么的?!?/p>
“我是說你個人,最近出了什么事?”
“沒什么事啊?”李為國莫名其妙,不知局長指什么。
局長從抽屜里拿出一頁紙,推過來:
“這是一封表揚信?!?/p>
李為國心里頓時無比興奮,表情卻很謙虛說:
“這——也不算什么,是共產黨員應該做的。”
“是嗎——?”局長干癟的臉似笑非笑,拉著長調,“作假也是共產黨員應該做的?”
“什么作假?”李為國大吃一驚?!傲志珠L,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局長的眼睛轉向別處,說:
“小李啊,我也理解,把你放在老溫的手下,你一直不大痛快。組織上這么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還年輕,得經得起組織的考驗嘛。最近局里是在考慮調整干部,但是你,怎么說呢,也沒必要這么做吧????”
李為國聽得滿腦子漿糊,急得也忘了在領導面前的矜持:
“林局長,我越聽越不明白,有什么事您能不能直說?”
“那好,我就直說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把一個被車撞傷的人送到了醫(yī)院?”
“是啊,是有這回事?!?/p>
“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局長指指桌上的表揚信。
“這,我也不知道。我還是在您這里頭次見到,是誰寄來的?”李為國拿起表揚信。落款是“區(qū)交通隊,七月十八日?!边@就是說,這封表揚信是在事情發(fā)生之后的第三天寄出的。這有什么問題嗎?李為國心里疑惑不解。
“這封信,嗯,你在區(qū)交通隊有沒有熟人?”
“這跟表揚信有關系嗎?”李為國大瞪著眼睛,直視對方,“哦,我明白了,林局長是懷疑我通過熟人弄來了這封表揚信?”
局長躲閃開對方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似是下定了決心說:
“我就對你實說了,昨天臨下班,老溫拿來這封信,說傷者的家人打來電話,指名道姓的,說是撞了人,還假裝見義勇為……”
后面說了些什么,李為國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已被氣得糊涂了。過了片刻緩過來,李為國情緒激動地說:
“這件事,我希望組織上調查清楚,還我一個清白。當時有那么多人圍觀,都可以作證。還有那個傷者,叫蔣進和,也……等他醒過來,至少該記得是什么車撞了他吧?”
“這事要查清楚。不過要費點勁——圍觀的人上哪兒找?傷者聽說成了植物人,能不能醒過來還……”
李為國不想再多費口舌,現(xiàn)在跟這個林局長多說也無用?;氐睫k公室,坐在那里生了半天悶氣,慢慢地理清了思路。
今天是二十八號。如此看來,表揚信寄到后,一直被溫世霖壓著。待到蔣進和的家人打來電話胡說八道,這個人才幸災樂禍地來找局長。這個狗日的!
前些天聽說局里要調溫世霖去一個新組建的人才協(xié)會,說是他在什么協(xié)會干過,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是他不愿去,恨得李為國咬牙切齒的。你也就一兩年的事了,把位置讓出來,到了協(xié)會還能多干幾年,豈不兩全其美!干嘛非得賴在這里擋人家的路呢?在上一任局長主政期間,溫世霖因為只侃不作而被安排了個處調,坐了幾年的冷板凳。換了局長,他居然得了勢。當時要安排他任正職時,主管副局長來做李為國的思想工作說,他也沒幾年了,也沒犯什么錯誤,任正處的時間也不短了,總不能老讓他任虛職吧?而且歲數(shù)大你不少,放在你的后面也不大合適。不管怎樣,你的級別該正處還是正處,正職晚幾年就晚幾年吧。
“既然局里定了,晚幾年就晚幾年吧。”李為國也只能這么回答??墒菦]想到這個溫世霖是這樣的人:不僅不干活,還喜歡搬弄是非,成天跟那個同樣不干活的隋珀福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更可氣的是還常常在背后鼓搗李為國——我如果排在你的前面,鼓搗鼓搗還有點兒意義;我排在你的后面,還鼓搗個什么勁兒呢?李為國想的太陽穴生疼也想不明白。
李為國端著茶杯去接水,溫世霖的辦公室門敞著,傳出了公鴨嗓子似的聲音:
“你說這人,從生物進化到植物,再進化到動物,怎么就那么容易地,能從動物再進化回植物……”
李為國剛喝了一大口水,嘴唇聚攏,腮幫子鼓成個包子狀,沒憋住,“噗”的一下如噴壺,噴了個滿墻。小王出來見了,問:
“李處怎么了?不舒服?”
李為國咳順了氣,笑道:
“剛才你聽到溫處的高論了吧?這不是傻子是什么?傻子啥樣他啥樣,這種水平!”
說得小王也笑。
“你到我這兒來一下?!?/p>
小王跟著李為國進了辦公室,李為國問:
“最近聽到些什么沒有?”
“李處是指哪方面?”
“哪方面?各方面,只要有參考價值?!?/p>
小王想了想,說:
“前天中午在餐廳吃飯,我挨著局長那一桌,聽局長說下月他的兒子結婚,請大家去喝喜酒?!?/p>
李為國望著小王,若有所思。小王又說:
“李處,你對我也不錯,我真心勸一句,你趁這個機會表示一下了。憑能力、業(yè)績,你都沒說的,可是就坐不到處長的位置上,為什么?現(xiàn)在光靠干事肯定是不行了。你這個人也是太直了,比如替張局說話……”
李為國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提起張局的事李為國就懊喪萬分。說起來,張局對他也沒什么特別提攜,只是因為不公,不過替張局說了幾句話,結果是貽害無窮。張局是前任局長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在官場上前后任往往是天生的對頭,因此林局一來就防著張局,以致莫名其妙地隔閡越來越深。學習“三講”臨近尾聲時,講評局班子成員,會上一些人抓住張局的某些事不放,發(fā)言的火藥味十足,甚至有“張局還曾說過‘在以某某為核心的局黨委領導下’的話,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之類的“文革”常用語。李為國越聽越惱火,機關里怎么是這種風氣!忍不住舉手發(fā)言,說:
“‘三講’的主旨是克服自身存在的不足,盡可能地團結更多的人干四化,而不是進行人身攻擊。聽說有匿名信檢舉:某某斜坐在辦公桌前,叼著煙卷,翹著二郎腿打游戲這是什么意見?這種水平的意見是在幫助人嗎?……”
坐在林局身旁的機關黨委書記打斷說:
“李為國,你不要不讓人說話!你……”
李為國也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沒不讓人說話,我是在表述我的觀點。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但是你不能剝奪我說話的權力。我接著說——即便是對犯了錯誤的人,也應該出于愛護的態(tài)度,客觀公正地指出他的不足。治病救人,而不是借病整人,甚至通過‘三講’達到泄私憤的目的。這種做法,只能把機關作風搞亂、搞壞。以上是我的觀點,請大家批評指正。完了?!?/p>
散會后,一個分配來不久的大學生悄悄地對李衛(wèi)國說:
“李處今天的發(fā)言太精彩了,我來了一年多,還真沒聽過這樣實實在在的話,聽了真過癮!”
回到辦公室,小張來送文件,說:
“李處,你今天的發(fā)言倒是痛快了,可是你沒想到后果嗎?”
李衛(wèi)國滿不在乎地說:“管它呢!”
“當然你不會管它,但是它會管你。你的發(fā)言不是得罪了一個人,而是得罪了一幫人;最關鍵的是這一幫人里還有個一把手!”
回家與妻子說起這件事,妻子直點他的腦門子:“你呀你呀,說你什么好!一把手是什么?在一個單位里就是皇帝!得罪了皇帝,這輩子還有你好果子吃?別說是升官,就是你現(xiàn)在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還另說呢!趕緊想法子怎么補救吧?!?/p>
怎么補救呢?送錢吧——送多少合適?少了人家看不上;多了又拿不出。再說無緣無故地送錢,人家不收怎么辦?多去匯報工作溜須拍馬吧——這得打持久戰(zhàn),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弄不好招人煩怎么辦?或者送些禮物——送什么好呢?……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統(tǒng)一了意見:林局煙癮大,家里正好有兩條中華煙,放了好長時間;就送煙,比較自然。這次收了,下次就好辦了。
可能是命中注定了李衛(wèi)國的倒霉期沒過。李衛(wèi)國送煙,林局倒是推也不推就收下了??墒侵蟮哪骋惶?,李衛(wèi)國去林局的辦公室匯報工作。林局耳朵聽著,手摸索著從桌上的中華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嘀咕了一句:“天氣潮濕,這煙也霉了?!崩钚l(wèi)國搜腸刮肚地正說著,一下卡了殼;后來怎么也回想不起來是怎么離開的。
現(xiàn)在林局的兒子結婚,這倒是一個機會。下班回來,吃飯的時候,和妻子說起這件事。妻子說:
“看來你得表示一下了。他當眾宣布,不就是要大家有所表示嗎?再說這個時候表示也值,你們不是正在考慮調整干部嗎?能不能當正職不說,至少離開你們那個溫也好。”
李為國未置可否。臨睡覺的時候,妻子說:
“哦,忘告訴你了,明天我要出差。”
“去哪兒?”
“廣東。明天下午的飛機。雯麗跟你約法三章:雯麗不喜歡你趁著家里沒人管,你就晚上不回來出去胡鬧?!?/p>
“好好,遵命。去好好玩吧?!?/p>
躺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往事歷歷在目。想想這些年拼死拼活地工作,卻靠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來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越想氣越不順。迷迷糊糊折騰了一夜,早上起來,頭昏腦脹,越發(fā)惱恨,就上來了犟脾氣:還嫌煙霉了,這回連發(fā)霉的煙也沒有了;我就他媽的不表示,你能把我怎么樣!
五
上了班,李為國有點兒破罐破摔,一堆活扔在那里不管,打開電腦,進入股票網。
炒股與賭錢有著諸多相似處,尤其是人的心理:贏了想再贏;輸了則想撈回來。于是不論輸贏,進去了就難得出來,直到血本輸光。李為國是個凡人,因此有凡人的心理,自從進了股市,即便是被摔打得鼻青臉腫,就是出不來??粗W上自己的股票綠油油的下跌,李為國心疼發(fā)酸——這可不是在開心網里種的菜,沒了就沒了,那個損失僅僅是精神層面的;股票卻是實實在在的,股票綠了損失的可是真金白銀。唉,沒法看了!
“篤篤篤”,有人敲門,李為國趕緊換了界面,喊:“進來! ”
小張捧著郵件進來。都是些不知什么單位寄來的雜志、小報之類。
“李處還訂這個?”小張遞過一卷落款為“詩刊社”的印刷品。
“現(xiàn)在誰還訂它?可能是贈閱的。”說著撕開包裝,翻看目錄,李為國眼睛一亮:“嗬,還真采用了!”
“什么采用了?是詩嗎?”小張搶過去,順著目錄就看到了“李為國”三字。“哎喲,李處還有這份雅趣。——桃木梳,這個題目就有韻味,我來朗誦一下:
我買了一把桃木梳
精巧玲瓏愛不釋手
流行的平頭用不上
只好藏在心靈深處
梳理將來
許多年后
我興沖沖地找出桃木梳
精巧玲瓏溫潤如故
我的頭發(fā)已零落如老秋枯枝
只好握在手心深處
梳理往事……
小張朗誦完,沉吟了一下,說:
“這詩的調子有些消沉。”
“是嗎?你給提提意見?”
“意見倒不敢,只是覺得,詩里體現(xiàn)了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就像是蘇東坡的‘一肚皮不合時宜’。”
“不愧是學中文的!”李為國贊了一句,“我也覺得我是一肚皮不合時宜,尤其現(xiàn)在還寫詩?!?/p>
“也不能那么說,中國是個詩歌大國,從《詩經》開始,中國歷代有那么多好詩,怎能說寫詩是一肚皮不合時宜呢?”
李為國擺手道:
“我不是說古代,我指的是這些年。在八九十年代,那個時候你還小——當然我也不大,我讀了不少那個時代的詩歌,那真是詩歌大繁榮的時代啊!”
“我在大學時也讀了不少詩?!?/p>
“那你知道那時詩歌興盛的原因是什么嗎?”
小張老老實實地回答:“還真沒細想過?!?/p>
“我告訴你,是因為思想解凍了。思想解凍之后,整個社會涌動的是積極向上的氛圍,人們對未來抱著一種浪漫主義的美好憧憬,但又不知未來具體應是什么樣子——這種狀態(tài),用詩來表達是最適宜不過了;因為詩可以含蓄會意,可以朦朧,也就是不必太在意具象?!?/p>
“李處的分析很獨特?!?/p>
小張的話搔到李為國的癢處,勾起了他的侃興:
“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人們找到了未來的具體目標,就是錢,一切向錢看。錢是什么?在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中,它屬于低層次的需要,如生理、安全等等,它所滿足的是人的動物本能。因此西晉的太尉王衍就不屑于說錢這個字,而稱作‘阿堵物’;東晉的大都督殷浩說錢是腐臭物,所以得到了錢財就會夢見棺材。詩呢?詩是精神層面的,它屬于高層次的需要,比如尊重、自我實現(xiàn)等等。我在《十月》雜志上看過一篇小說,標題叫‘詩人之死’,就很有寓意。在一切向錢看的時代,不合時宜的詩人不死也得被弄死。這么推理下來,呵呵,我可能也活不久了啊。”聽得小張噗哧一笑:
“李處你真能開玩笑。”
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吃過飯,李為國睡了個午覺,下午精神頭可以,卻百無聊賴??戳艘粫汗善毙星椋蟊P漲跌互見,但是ST遼河、國電電力股票像個軟體動物,仍懶洋洋地趴在地上……
“叮呤呤……”電話響起來。
“喂,哪位? ”
“李為國嗎?我是張力。在干嘛呢?”
“還能干嘛,在學習文件呢。有什么事嗎?”
“哈,好好學。學完了今晚出來換換腦筋,聚一聚?”
張雯麗出差了,正愁著晚上無聊呢,李為國痛快地答應下來。
下了班,李為國騎車來到約好的粵海餐廳,由服務小姐帶到二樓的醉八仙廳。里面坐著三個人,除了張力,另兩位沒見過。
“大處長駕到!給你們介紹一下,”張力起身指指身邊那個黑粗的中年人說:“這位是齊老板?!?/p>
“幸會幸會。”齊老板忙起身伸手與李為國握了一下。
張力又指著挨著齊老板的年輕人說:“這位是齊老板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就叫他小李吧。”
李為國與這兩個陌生人照了個面,就覺得不是什么好人。張力是他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跑關系進了工商局,時間久了,身邊就聚攏了不少狐朋狗友。
張力招呼服務員上菜,然后問李為國:“喝什么酒?五糧液?還是水井坊?”李為國說都行,張力就點了水井坊。小李打開一包中華煙,每人敬了一支。
李為國問齊老板:“做什么生意呢?”
“搞批發(fā),”齊老板長嘆了一聲,“生意不好做呀,今后李處長多多關照?!?/p>
張力接道:“那沒問題,今后都是朋友了。我這位老同學,在學校的時候就是高材生,現(xiàn)在人家是人事局的處長,比我強。”
“強什么,我們這兒是清水衙門,哪有你們工商局肥得流油?!?/p>
齊老板道:“現(xiàn)在哪還會有什么清水衙門?就看李處怎么經營了?,F(xiàn)在是商品社會了,所有的一切,都得像商品那樣經營才行。”
“精彩!”張力轉向李為國,“你看人家齊老板,沒念多少書,可看問題就是不同凡響,而且直刺要害。就像老孔說的,三人行必有我的老師啊!”
李為國大笑:“的確精彩!”
這時酒菜已上來,張力把幾個杯子斟滿,舉起來說:
“今天是齊老板作東,我呢,當個召集人,來,先干一杯。”
李為國看杯子有一兩的量,說:“別上來就干,肚子還空著呢!”
張力“嘁”了一聲:“別來這個,你的量我知道,都是朋友,假裝什么!今天咱們就一醉方休,不醉是他媽孫子!”
齊老板和小李一起把杯子舉到李為國面前:“李處,第一次見面,給個面子?!?/p>
李為國被逼到了墻角,豪氣頓起:“好,干!”干完吃口菜,齊老板又單跟李為國干了一杯,然后是小李。幾個來回,一瓶酒已見底。
“小姐,再來一瓶!”張力吼道。
喝著喝著,話題就轉到了李為國見義勇為的事。李為國大罵:
“這人怎么就能壞到這個地步!操他媽的!”
張力說:“你以為在君子國呢!別浪漫了。齊老板,區(qū)交通隊有認識的人沒有?”
齊老板把煙蒂摁在煙缸里,在煙霧繚繞中呲著黃板牙笑道:
“沒人就不會有人了?這事就包在兄弟身上,還反了他娘的了!”
“聽說王小芳也在本市?”張力轉了話題,問李為國。
“是,來了有兩年了吧?!?/p>
張力一臉的壞笑說:“你把她藏得夠深啊,也不說一聲,我畢竟也是老同學嗎?”
“看你說的,藏什么?我也好久沒和她聯(lián)系了?!?/p>
“我不信?!睆埩χ逼沧?。
山南海北地邊聊邊喝邊抽,第二瓶酒見底時,已是九點多了。小李沒喝幾口,三人平均下來,一人喝了有半斤多。李為國說不能再喝了,張力連話也說不利落了:
“不喝就不喝,趁……著還沒跌到桌子底下,咱……們是去洗澡……還是K、K歌?”
齊老板把血紅的小眼轉向李為國,李為國說:
“K歌樓上就有,就不用遠去了。”
齊老板買完單,問服務員怎么去K歌房。服務員說叫她們來領你們去。不一會兒,K歌房的小姐來到餐廳:“幾位跟我來?!?/p>
“跟你來?好,跟你來……”張力過來就往小姐的身上貼,小姐躲開了,出了餐廳急走。
“走那么快干嘛,也不吃你?!饼R老板打著酒嗝,抓著樓梯欄桿揚臉喊。張力被小李扶持著,李為國也踉踉蹌蹌的上了樓。小姐的臀部蹭了一下放著水壺的桌子,似是水浸了裙子,她扭頭回看,邊用手撫弄著。張力掙開小李,幾步跨過來,用手摸了一下小姐的臀部。小姐尖叫了一聲:
“你這人怎么了!”
張力乜斜著醉眼道:“怎——么了?興你摸……不興我摸?這、這是什么道理?”
“不要臉!”
齊老板沖過來,一把掐住小姐的脖子怒喝:“你還敢罵人?摸你怎么了,摸你是看得起你,不就摸個屁股嗎?我還摸你的……”
小姐嚇得“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間房門“嘭”的一下打開,沖出兩個光頭漢子。
“怎么了?怎么了?”見齊老板正摁著小姐亂摸,兩個光頭上來就拳腳并用,打得齊老板怪叫著松開了小姐,和兩個人撕扯在一起。張力從后頭撲上來,被一個光頭一胳膊肘撞倒了。李為國忙著拉架,怎么也拉不開;各包間門口都站了人看熱鬧,整個二樓亂作一團。突然有人喊:
“警察來了!”
兩個光頭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你們幾個人等著!”
“爺爺就等著!我找人砍死你!”齊老板坐在地上回罵。
小李要了個包間,把三個醉鬼拉了進去。張力仰躺在沙發(fā)上止鼻血,噴著酒氣罵道:
“惹急了老子把房子給他媽點著了!”
“唱歌、唱歌,叫幾個小姐來!”齊老板臉上青紅相間,但沒見血。李為國經過一番折騰,有些反胃,就躺在沙發(fā)上。齊老板把他扶起來,“李處,點支煙,唱唱歌醒酒?!?/p>
這時進來了四個小姐,一人陪一人。齊老板分派已定,又喊:“來一箱青??!”然后對坐在李為國身邊的小姐說:“你別傻樣坐著,侍候我們老板唱唱歌!”
小姐便扶起李為國,嗲聲嗲氣地道:“老板,起來嘛,點一支什么歌……”
李為國起來,灌了幾大口水,清醒了些?!包c就點一個,點什么歌呢……就唱臨行喝媽一碗酒!”
小姐遞過話筒,李為國站起來,搖搖晃晃的,眼前朦朧如波紋不斷地層層重疊。前奏過后,李為國張開大嘴,嗓門沙啞地吼唱:
“臨行——喝他媽,一碗——酒……”
他把“酒”唱作“diu”。剛唱完這一句,突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嘴順勢一張,“哇”的一聲,如水龍頭擰開了閥門,酒菜混合物帶著一股刺鼻的怪味,噴出了老遠。
六
一覺醒來,窗外已是通亮。李為國一骨碌爬起來,抹了一把臉,趕到單位時已是九點半了。溜進辦公室坐下,頭還暈乎乎的,什么也干不下去。一會兒想到局長的公子要結婚,一會兒想到局里要調整干部。他拿起電話接通了宋警官,宋警官說肇事車輛還沒有線索,隨后問:
“傷者的家人去你單位里鬧沒有?”
“沒有哇,”李衛(wèi)國緊張起來,“他們到交通隊去了?”
“是?!彼尉俪亮顺琳f,“不過你別擔心,這事早晚會水落石出的。”
李衛(wèi)國的心情一下子就惡劣起來。閑極無聊地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昨晚喝酒時張力提到的王小芳。
世界真是太小了。在大學時代,李為國與她有過一段戀情。不知怎么,臨近畢業(yè)時,關系漸淡,最后拜拜各奔東西。兩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打來電話,說她來到本市,在什么廠上班。李為國問是全家都來了?王小芳說離了婚,這回是嫁過來的。說完咯咯地笑。李為國說,有時間見見面吧。一晃兩年過去了,盡管偶爾通通電話,卻始終沒見面。李為國也說不清,此刻何以忽然生出想見她的欲望。
吃過午飯,李為國蹬車來到幸福胡同。他想看看蔣進和的傷情有沒有好轉。現(xiàn)在這事說不清道不明的,對他的升職可是致命的。但是老太太門都沒讓他進,說了一句:“你就放心吧,他醒不過來了?!比卫顬閲趺辞瞄T、怎么說,就是不開門。
李為國無奈,郁悶地騎車往回走。一路心事重重,不覺陰云四合,突然一個炸雷,大雨傾盆而下。待奔到樹下,身上已經透濕。李為國如落湯雞般站在樹下,望著路上來來去去亂竄的人們,不禁感嘆:這人都是為了什么呢!
回到單位,遇見幾個同事,都望著他笑。二處處長指著他一綹一綹緊貼著頭皮的頭發(fā)說:
“這是街上新流行的發(fā)式嗎?”
李為國被逗得大笑,心想可出盡洋相了。進了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魂不守舍,老覺得有事。后來忽然想起,該給王小芳打個電話了。
“王小芳嗎?”手機通了,李為國莫名地心跳起來。
“是啊,哪位?”
“李為國。你好嗎?”
“還那樣唄,你呢?”
對方無奈的聲調令李為國有些傷感,沉吟了一下,說:
“今晚有時間嗎?你來這么久了,咱們還沒見過面。”
“好哇!在哪兒見?”
“你定,我來請客?!?/p>
“不好意思。那就不客氣了。在……我想想……光華路吧,那里有個小吃店,夜來香,六點鐘,怎么樣?”
“好,不見不散?!?/p>
放下電話,李為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本來沒有約她的打算,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約了呢?老婆不在,這心就野了。唉,管它呢,順其自然吧。
下了班,李為國磨蹭到五點半,蹬車趕到了光華路。找到夜來香,王小芳還沒到。李為國找了個位子坐下,不大一會兒,王小芳進來了。李為國眼睛一亮,一別十幾年,當年情人的樣子比想象得要好。
“你傻看什么?不認識啦?”
李為國笑笑:“你還是那么……”
“那么什么,風雨催人老哪!”
坐下后,李為國點了茄汁基圍蝦、檸檬嫩牛肉,然后把菜單遞給王小芳說:
“這兩個菜是你愛吃的。你看看還想吃什么,自己點?!?/p>
王小芳的眼圈一紅,趕緊低了頭裝作看菜單。隨后又把菜單遞給李為國說:
“我有這兩個菜就行了,點幾個你愛吃的吧?!?/p>
李為國沒推讓,就點了兩個素菜,要了一扎鮮榨汁。
外面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橘黃的燈光襯托的屋里越顯溫馨。店里人不多,播放器里傳出的貝司演奏的張雨生成名曲《你不懂我的心》;貝司音調懶洋洋的,聽了叫人心疼。李為國滿懷滄桑感,說:
“真是沒有想到,轉來轉去,我們又到了一個城市。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離婚嗎?”
王小芳笑笑:“怎么不可以?我那個丈夫下海做生意,有了點起色,就不安分了,和一個比我年輕的小女孩搞到了一起……就是這樣?!?/p>
“這種事,全國一年不知要發(fā)生多少。想不到的是,你也趕上了。那你是怎么又到這兒來了呢?”
“是親戚介紹的。”
“他在什么單位?”
王小芳忸怩了好一會兒,說:
“和你一個單位?!?/p>
李為國睜大了眼睛說:“誰?我怎么不知道?”
王小芳難為情地低了頭,然后抬頭道:
“溫世霖?!?/p>
李為國驚訝的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去?!八磕阍趺醇蘖怂??他……”說過就有點兒后悔。
王小芳望著窗外,幽幽地道:
“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想再嫁的話,怎么也不能嫁生意人了。介紹人說,溫世霖雖然歲數(shù)大了些,卻是公務員;歲數(shù)大,不會那么花心,而公務員生活穩(wěn)定。誰曾想……”
李衛(wèi)國的腦子里仍沒理出個頭緒來,聽了王小芳的話沒什么反應,過了一會兒,才回到最關鍵的問題上來:
“這么說,你實際上早就知道我跟他一個單位?”
王小芳點頭。
“聽他回來說起處里的事,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不和。我是聽他說了你的名字,才猜到是你的,但是他不知道我們以前認識,我也沒告訴他。”
李衛(wèi)國坐著,心緒亂成一團,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樂;造化捉弄人,誰知還能演出怎樣的荒誕劇來?
“你、你過的還好嗎?”
王小芳沒有吭聲,低著頭撫弄著手里的筷子。當她抬起頭來,已是梨花帶雨。李衛(wèi)國心里一酸,遞過一張餐紙。
“愿望永遠是美好的極致,可是生活往往喜憂參半——當然這只是個大概。對于單個人來說,命運就可能是天上地下了?!蓖跣》加貌图堔袅宿粞劬?,不好意思地對李衛(wèi)國一笑,接道,“當時我聽介紹人那么一說,覺得很有道理,就答應了。他的孩子大了,不在身邊;我的孩子呢,送到了我媽那里。按說,最有可能產生矛盾的因素不存在了,其他的都不應該成為問題了,可是……我在同一個地方又摔了個鼻青臉腫……”
“你是說,溫世霖也不太規(guī)矩?”
王小芳未置可否,算是默認。李衛(wèi)國大為惱怒:“就他那個……”到了嘴邊的“傻子樣”被生生地咽了下去。王小芳似是猜到他接下來的不是好話,就替他說了出來:
“你別看他那個樣子,干什么什么不行,搞女人卻是把好手——盡管搞的都是些老女人。我覺得他和你們處里的那個隋什么好像也……你知不知道?”
李為國搖頭。這種事除非摁到床上,不然誰也不能肯定。
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店里的食客陸續(xù)離去了。李衛(wèi)國招呼服務員買了單,兩個人站起來準備走。王小芳望了李衛(wèi)國一眼,小聲道:
“如果,你不急著回去……送送我好嗎?”
“好,正好我愛人也不在家,回去也是一個人。”
出了小吃店,王小芳說:
“我家離這兒不遠,就走路吧?!?/p>
兩個人沿著人行道,邊走邊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著;路上行人很多,聊也聊不出個什么來。走到護城河的橋上,李衛(wèi)國停步扶著欄桿仰望夜空。白天的一場驟雨,把大氣過濾得清清爽爽,此刻夜空一碧如洗,鋪滿了碎金般的星星;半個月亮掛在湛藍色的天際,如夢似幻。橋上再無他人,更使意境幽遠。李衛(wèi)國不禁誦道: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王小芳一下就回到了大學時代——回到了恰似今夜的那個晚上,李衛(wèi)國給她朗誦這首《斷章》時的情景。她情不自禁,突然在背后抱住了李衛(wèi)國,淚如雨下。
“你知道嗎?這一輩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給放走了。”
李衛(wèi)國任他抱著,一動不動,心中卻翻江倒海。他感到了后背被淚水沾濕的涼意,回身緊緊地抱著王小芳,卻說不出一句話。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有了人聲,兩個人分開來。默默地過了橋,來到一幢樓房前。
“到了?!蓖跣》颊f。
李衛(wèi)國站下來,有些留戀地望著她;在燈光的晃照下,她的臉色雪白如石膏。
“上樓吧。以后再見?!?/p>
七
關于干部調整,局長在會上說要堅持四化方針和德才兼?zhèn)涞倪x拔原則,注重考察干部的實際能力,大膽起用政治立場堅定、業(yè)務本領過硬、工作深入,有實績的干部。經過局黨委在考核的基礎上提名,現(xiàn)已進入征求群眾意見的階段。上午一科科長小張送給李為國一份名單,說:
“下午局里要派人來征求群眾意見。溫處擬定了談話名單,我覺得您也應該知道一下?!?/p>
李為國匆匆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科長中少了小王,便問:
“既然科一級干部多數(shù)都參加,為什么單單沒有小王?”
“我也問過溫處,但他模棱兩可,也沒說出個原因來。”
李為國冷笑一聲:“他是擔心替我說話的人多了。他提的其他人選,我不好多加干涉,但是既然所有的科長都參加了,那么就沒理由漏掉小王。而且小王作為科長,也應當參加?!硗馕叶嘁痪渥?,這份名單他是什么時候給你的?”
“有三天了?!闭f完,小張有所悟地說,“李處也請你體諒我們做下級的難處。說實話,有的時候我們也是很為難。”
“我明白。換位思考,我也理解。你放心,我不會那么小肚雞腸的。溫處什么時候回來?”
“走的時候說是今天上午回來?!?/p>
李為國自言自語:“時間倒是安排得嚴絲合縫的?!?/p>
小張離開之后,李為國免不了生了會兒悶氣。不過,這種事經歷得多了,生一會兒悶氣也就過去了;何況副手要是老為這類事生氣,肯定活不了多久。因此李為國很快就把思緒轉到了干部調整上。
現(xiàn)在他的心情很平靜。周六局長的兒子結婚擺喜酒,他沒有去“喝酒”。同樣,誰去“喝酒”了林局也許記不完全,但是誰沒去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如果這樣,即便考核名單上有自己的名字,即便群眾一致贊成,也沒有什么用。群眾意見常常成為某些人逞其私意的工具——如果群眾意見與之想法一致,則是順乎民意,皆大歡喜;如果不一致,民意就被打入了冷宮,不再會有出頭之日。民意是一團軟泥,隨心所欲地捏,要什么形就有什么形。
下午局里忙著找人談話,不參加談話的人清閑下來。李為國打開電腦進入“開心網”,經營了一會兒菜地,然后從黑煤窯里撤回兩個女奴隸,派到歌廳去唱歌——最近有關部門打擊黑煤窯,形勢不妙;看情況,如果風聲再緊,就得把奴隸全撤回來了……
股市大盤仍然不溫不火。李為國的兩只股票就像鼻涕蟲,趴在那里很老實。這樣也算是可以了——總比往下跌好吧?李為國的要求不高。下午三點,股市結束交易,李為國下網,然后看報紙。好幾天沒看了,桌子上堆了一堆,兩天也看不完。于是李為國一直看到下班。
老婆不在,李為國也不著急。慢騰騰地蹬著自行車,一路觀賞著各種各樣的美女,樂在其中;平時半個多小時的路,走了近五十分鐘才到。他把鑰匙插入房門鎖眼轉動時,心中一驚,屋里有人?不會是老婆——她每次出差回來,都事先打電話告知回來的日期,包括乘坐哪一班航班;那么是進了賊?李為國壓抑著狂跳的心臟,輕輕地推開門。屋里沒有人聲。李為國不敢大意,學著警匪片里刑警的動作,躡手躡腳地就近側身伸長了脖子觀察廚房,然后觀察書房;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F(xiàn)在就剩下臥室了,不利的是,臥室的房門關著。李為國挪到門前,憋著呼吸,回想影片里的刑警在這種情勢下的動作。最后,他運足了氣,一腳踹開了房門——躺在床上的張雯麗一下彈了起來,驚恐地望著站在門口的丈夫。
“你裝死?。 ?/p>
李為國在剎那間一愣,隨即“撲哧”一下笑了起來,想起剛才自己的窘相,一直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以為賊來光顧了,原來是你這個女賊!回來怎么也不打個電話?”
張雯麗一聲不吭,又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上了臉。李為國趕緊過去問:
“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被子里傳出來的是抽噎聲。李為國掀開被子,見妻子已是滿臉淚痕,急忙問:
“你急死我了,到底怎么啦?”
張雯麗抽噎了好幾聲,斷續(xù)道:
“那個,那個新來的局長,……不是好東西……”
李為國的頭皮緊了一下,如隆冬臘月沒戴帽子:
“他、他欺負你了?”
張雯麗點頭,李為國的火氣一下就被點燃了,轉身就往外走,邊走邊罵道:
“我去滅了這個王八蛋!”
“回來!你怎么這么魯莽,也不弄清楚了……”
李為國站住了,但沒回步:“好,你說說怎么個情況?”
張雯麗坐起來,已停止了抽噎。
“前天晚上九點多鐘,他打電話到我房間,說要我把今天整理出來的座談記錄送給他。我到了他的房間,把記錄交給他,轉身要走,他讓我坐下,說還有別的事。結果東拉西扯地說了不一會兒,他就說喜歡我,然后就、就把我抱住了……”
“這個狗操貓養(yǎng)的!然后呢……”
“我一下懵了,用力推開他,他又過來抱我。我也是氣急了,想也沒想,掄圓了胳膊一個大嘴巴扇了過去,打得他……,眼鏡腿都被我打斷了……”
“好,打得好!該打!然后呢……”
“然后我就說,你以為你當個局長所有的女人就都可以隨便抱了?你以為你提拔我當了副處我就該以肉體來回報你?我告訴你,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乎這個官,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乎你這個混蛋局長頭銜!你瞎了你媽的狗眼……”
“罵得好!”李為國過來摟著妻子,“打得解恨,罵得也解恨??赡茉谒墨C色生涯中還從來沒遇到過什么挫折,不然不會這么肆無忌憚的;這回碰到了玫瑰,刺得頭破血流——既然這樣,還真用不著我去滅這個王八蛋了?!?/p>
“我也是氣昏了頭,什么臟話都罵出來了。這下完了,局長是得罪了,這個辦公室副主任就是我不辭,他也得找茬撤了我……”說著,淚又下來了?!耙晕业馁Y歷和努力,我夠不夠格?現(xiàn)在弄得好像我不夠格,是他恩賜的,因此就得用肉體來交換!好像這個官位是他的私人財產,他給誰誰就得付出代價,這是什么世道?”
李為國摟著妻子,聽著她滿懷委屈的訴說,心里一片悲涼。這些年的官場經歷,作為一個男人,他也許比女人體會得更為透徹。男人在事業(yè)上的野心,往往更大過女人;女人的事業(yè)不順,會退回家這個港灣里休整,或者就此相夫教子終了一生也無不可,但這絕不會是男人的選擇。男人只有一條路,舍此路別無他選。投入既深,體味自然也不同。李為國吻著妻子的淚痕,安慰妻子,又似在安慰自己:
“人生下來都是上帝的赤子,就是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過了幾十年死的時候,又赤條條地去了,不管他曾經家財萬貫、呼風喚雨,或者曾是弱勢群體、任人宰割,一個輪回之后,都回到了原點。如果你能看明白這個道理,無論得失,都算什么呢?何況這是我們所能左右的嗎?就比如這個辦公室副主任,它能陪伴你一輩子?所以,與其外求,不如轉求于內——我們把日子過得好好的,把身體保養(yǎng)得棒棒的,精神世界里始終充滿著樂觀向上的品質,努力去做一個對得起自己的完美的人,讓我們彼此覺得對方是上天賜予的什么都換不來的無價之寶。有了這個無價之寶,我們還要求什么呢?……”
妻子的哭聲漸大,那是被丈夫的這一番話感動的。她哽咽道:
“你太有思想了……嗚嗚……”
李為國知道,妻子的心理危機過去了,于是放開她說:
“你休息,晚餐嘗嘗我的廚藝?!?/p>
“不,我來給你打下手?!?/p>
“那好?!?/p>
兩個人進了廚房,開始忙活晚餐。李為國見妻子仍然悶悶不樂,便道:
“我考考你:有個少婦抱著一歲大的嬰兒到銀行取款,少婦在窗口翻存折時,懷里的嬰兒掰了一塊面包遞進欄桿里的辦事員。辦事員正忙著,沒理他;這個嬰兒又掰了一塊遞進去——你說為什么?”
張雯麗眨著微紅的眼睛,搖搖頭。
“辦事員也像你一樣,不知這個小孩要干什么。少婦說,您不要介意,我剛才帶他去了動物園……”
張雯麗“噗哧”一下笑了出來。
“好了好了,這回高興了吧?你笑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p>
吃飯的時候,張雯麗望著丈夫。李為國發(fā)覺了,說:
“你別這么看我,看得人怪陰森的?!?/p>
張雯麗含情脈脈地道:
“你說得不錯,你就是上天賜予我的無價之寶?!?/p>
八
各區(qū)縣專業(yè)技術人員職稱情況的匯報材料都陸續(xù)到齊了。局里要求在這個基礎上,寫出一個全面的分析報告。上午溫世霖來晃了一下,轉頭就不見了。寫報告的任務就落在李為國的頭上。自從那天晚上與王小芳見過之后,李為國對溫世霖的恨意消了許多。李為國在看著材料,忽然想起有關公務員考試的一些事務還沒落實,就通知小張負責去辦。 看了一上午的材料,看得頭昏腦脹。中午吃了飯,李為國躺在沙發(fā)上打算養(yǎng)養(yǎng)神。但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著,只好起來動筆。一直寫到四點多鐘,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正寫著一個報告,晚上不知幾點能寫完,就不要等他吃飯了。
下班之后,機關大樓里寂靜如深夜,李為國全神貫注,這就大大提高了寫作效率;他原以為要寫到后半夜,不料在十點鐘初稿就完成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為國心情輕松地吹著口哨,不慌不忙地蹬著自行車。馬路兩旁燈火輝煌,好多店鋪仍在營業(yè)。來往行人沒了白天的急促,顯得悠哉游哉。夜色里的城市,空氣清新,燈光迷離,有一種幻美的浪漫情調。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過了粵海餐廳,李為國拐進一條胡同。胡同里有點黑,李為國放慢了速度。
“站?。∧愕袅藮|西了!”
聽到后面的喊聲,李為國下意識地停下來,一只腳落地,查看是不是背包掉了。待他覺察到身后急促雜沓的腳步聲有些異常時,一切都晚了。隨著一聲暴喝,“打!”亂棍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下來。變故突如其來,把他搞懵了,錯過了逃走的時機。他毫無還手之力,只是本能地以兩臂護頭,直至連人帶車倒在地上。
“打錯了!”
“錯什么錯,都是一伙的,往死里打!”
接著又是一陣棍風棒雨,之后李為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
清晨,出來掃馬路的清掃工看見一個渾身血污的人躺在地上,馬上報了警。
昨夜,張雯麗等丈夫,一直等到后半夜,仍不見丈夫回來,就往丈夫單位打電話,但無人接聽;打手機,還是無人接聽。張雯麗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是半夜三更向誰求助?只好隔一會兒打一下電話。就這么一直折騰到早上,終于等來了丈夫的消息。她風風火火地趕到醫(yī)院時,著急加熬夜,人已脫了相。這時,局里黨辦和處里的小張等幾個人也趕到了醫(yī)院。
手術正在進行中。張雯麗攤在椅子上,腦子一片空白。手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大夫終于推開了手術室的門。
“誰是患者家屬?”
張雯麗沖到跟前喊:“我是!”聲音大得嚇了大夫一跳。
“你跟我來?!?/p>
張雯麗跟著大夫來到辦公室,急忙問:
“他怎么樣?手術成功嗎?”
“你坐下,”大夫指指一張椅子,說,“患者的狀況很不好。”
張雯麗坐在椅子上,感到渾身無力,她不敢再往下問了。大夫看了她一眼,說:
“以目前狀況來看……可能,蘇醒的可能性不大。嗯嗯,以……以前這種傷情的經驗,很可能成為……植物人。你最好做好思想準備……”
張雯麗不知自己是怎么離開醫(yī)院的。她成了一具空殼,或者說她已先于丈夫變成了植物人。
兩天之后,李衛(wèi)國仍沒有醒來,大夫只好切開食管往胃里輸送流質食物。過了一周,這種辦法也不行了,于是通過靜脈打點滴。
李衛(wèi)國被打的第二天,蔣進和睜開了眼睛;盡管說話不利落,老太太還是聽明白了撞他的是一輛大貨車。老太太打聽著來到了醫(yī)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衛(wèi)國,心懷歉疚不禁老淚縱橫:
“好人?。『萌嗽趺淳偷貌坏胶脠?!……”
老太太臨走時,交給張雯麗一個信封,里面是兩千塊錢。張雯麗這才知道丈夫近來遭遇了這種令人無奈的事,丈夫居然只字未提,一人默默地承受著……張雯麗把信封抱在胸前,嚎啕大哭。
半個月后,不懈地跳動了四十年,讓李衛(wèi)國得以喘氣的心臟終于停擺了。
對李衛(wèi)國的死,局里非常重視。在局黨委會上,林局提議:上報李衛(wèi)國為烈士,并追認為優(yōu)秀共產黨員,號召全局黨員向李衛(wèi)國同志學習。
與會的幾個人彼此對望了一下,王副局長吞吞吐吐地說:
“李為國……可是,現(xiàn)在公安局還沒有定案是……”
林局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明擺著的嘛,還用等公安局來定案?何況我們局的科學發(fā)展觀教育需要一個這樣的典型。就這么定了吧!”
兩天后。局里在殯儀館為李衛(wèi)國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追悼會由機關黨委書記主持,林局長念悼詞:
各位親友,各位來賓:
今天,我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李衛(wèi)國同志。李衛(wèi)國同志因為見義勇為,遭到歹徒的行兇報復,經搶救無效,于8月28日晚10時25分在市人民醫(yī)院與世長辭,享年40歲。
李衛(wèi)國同志一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無論在什么崗位,總是一心撲在工作和事業(yè)上,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敬業(yè)愛崗,默默奉獻。
他對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茍。他認真執(zhí)行政策,敢于堅持原則。
李衛(wèi)國同志為人忠厚、襟懷坦蕩;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生活節(jié)儉、艱苦樸素;家庭和睦、鄰里團結。他對子女從嚴管教,嚴格要求;子女遵紀守法,好學上進。
李衛(wèi)國同志的去世,使這個世界失去了一位好部下、好同事、好領導、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他是我局在科學發(fā)展觀學習活動中涌現(xiàn)出來的好典型。他雖然離我們而去,但他那種勤勤懇懇、忘我工作的奉獻精神;那種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的優(yōu)良作風;那種為人正派、忠厚老實的高尚品德,仍值得我們學習。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努力學習和工作,再創(chuàng)佳績,以慰李衛(wèi)國同志在天之靈。
李衛(wèi)國同志永垂不朽!
張雯麗整理丈夫的遺物時,在寫字臺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寄往地址是 《詩刊》雜志社。她輕輕地抽出內文,展開,就看到了丈夫那熟悉的筆跡;這是一首詩稿——
無題
一
轉過身,你走進暮色
我與夕陽一起沉落
先哲的預言堆成山
掘不出這一方淚濕的文字
在八月里
大地并沒有顫栗
鳥兒飛落如故
晚風徜徉不知歸路
二
你的信誓是面具嗎
心扉關閉了所有的窗戶
在神經的叢林里
寂寥地下著大雪
筋肉瑟索緒亂如野草
在八月里
三
希望潮落能有一片寧靜
任海鷗悠然嬉戲
在淺灘拾起一只貝殼
寧信這不是無意的遺失
我的期待是滿月
你的心是鼓滿的帆
??吭谀囊粋€碼頭
對你還是個謎
不經意滑出的一聲再見
讓所有的亮色全蝕
時空成了灰
在八月里
四
滔滔的江水記著
凋謝了滿枝小白花的丁香記著
生命對于你我
遠不是隨手可棄的玩具
怎能說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唉!張雯麗嘆道,心苦如此,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然后,她聽見門輕輕地響了一聲。
“是你嗎?李為國。”
〔責任編輯 任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