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賀西格圖(蒙古族)
我不該打那頭受傷的鹿,但是,我被欲望所操控,扣動了扳機。
“砰!”滾燙的子彈從槍管里飛出去,那頭鹿就倒下了。四周靜得讓我心慌,這時我聽到了“哞哞”的哀叫聲。我激動地跑過去,看見被我射中的是一頭成年母鹿,乳頭漲得通紅,奶頭里白色的奶流出,滲進焦黑的土地里。她的眼睛里布滿驚恐,這驚恐的眼光穿透了我,“當啷”一聲落在后面的白樺樹干上。我看見鹿的腿斷了,皮子連著耷拉的蹄子。鹿的另外那只后腿也在流血,顯然曾被別的猛獸咬傷過。
我上了一顆子彈,端起槍瞄準這頭受傷的鹿。突然,槍的準星里我看見一個女人,女人身后站著一個小孩。我被眼前出現(xiàn)的景象迷糊住了,我不敢相信看到的這些。放下槍,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神,睜大眼睛仔細看,沒看錯,是鹿,是我剛才射中的鹿??此纯嗟臉幼樱矣忠淮闻e起槍,想一槍結束它的痛苦。當我瞄準它時,槍的準星里還是出現(xiàn)了那對母子。
我再次放下槍,揉了揉眼睛,望過去。面前確實是一頭鹿,她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昂美玻瑒e浪費子彈。”我說著拔出了腰間的獵刀,向受傷的鹿靠去。
突然,一陣風迎面吹來,一片白樺樹葉劃了一下我的眼睛,頓時,我眼前一片黑,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面頰流淌。我把刀子扔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那股液體流進我的嘴里,滿嘴是咸澀,我意識到這是血。我睜開左眼,掃了一眼前方,只見一個女人躺在血泊中,嘴里不停地喚著一個名字。我腦袋里“咣當”了一聲,恐懼便駐留在腦海里。難道我,真的把一個女人當成鹿射死了嗎?她身后的小孩爬過來,扒開母親的前襟吃奶,孩子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別睡,別睡?!?/p>
“他要睡了,不能讓他睡?!?/p>
“嘎桑,嘎桑?!?/p>
人們在喊我的名字,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那頭鹿,還有那個女人和孩子。我奮力往前移動腳步,我的手快要摸到那個女人和小孩,可她們“騰”地躲開,跑出二十多步遠。我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摔倒在鹿的旁邊。我的手摸到,那只小鹿剛吃過的熱乎乎的奶頭。
“嘎桑,嘎桑!”人們在喊我。
我想說:“不要救我,我活不了,我造孽了!”
“他怎么弄成這樣的?”醫(yī)生問。
“不知道?!弊o士回答。
“他的家人呢?”
“在外面?!?/p>
“把病情況告訴給他們,馬上下病危通知書?!?/p>
醫(yī)院的過道里亂糟糟的,護士出去了。
“在山里,躺了七天七夜,居然能活著,多強的生命力??!”有人在說。
“誰看見了?”
“送他回家的那個女人說的?!?/p>
人們提起了那個女人。她是被我打傷的,可那個女人卻把我從山上背回來了,我慢慢地回想。是的,當時她跳起薩滿舞為我祈禱。她不停地跟我說話。“你為啥射殺那頭鹿呢?你好傻呵!你怎么就不看清呢?”她說著,擦干我的血跡,用嘴吸出了那顆子彈。她把我走火的獵槍扔出去,接著跳薩滿舞,嘴里詠唱禱告詞:“我那法力無邊的蒼生天呵,請把神圣的力量傳授于我吧。我那法力無邊的蒼生天呵,請讓我拯救這個可憐的生命吧。我那法力無邊的蒼生天呵,請把神圣的力量傳授于我吧。嗡啊,唝啊——”我聽到她的頌詞,我聽到那個月亮鼓的“砰砰”聲,昏沉而磁性的頌詞,變成一道道光束刺進我的身體。
“那個女人沒說什么嗎?”
“說了,她說會醒過來的。然后,轉眼間不見了。”
“她親口對你說的?”
“是啊,她的腿和手臂也傷著。”
“還有這種奇怪的事?!弊o士和我家人在過道里聊。
我在對他們說:“別救我,就讓我死吧。”他們卻好像聽不到我的聲音。
“是自己的槍走了火,打中了右眼?!?/p>
“他還有救嗎?”
“不知道,這就看他的造化了?!?/p>
“會不會變成植物人?”
“有可能。”
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現(xiàn)在想想,她就是傳說中的烏達根,是蒼生天的代言人,是我們祖先的智慧神。她跳著薩滿舞,不停地哼著祈禱詞,月亮鼓響個不停,森林里所有的動物豎起耳朵,聽那美妙的頌詞。頌詞帶著光的耳環(huán)刺進我的身體。“我的孩子呵,你醒來吧,睜開你的眼睛吧,蒼天饒恕了你的罪過,賜你新的生命;我的孩子啊,你快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吧,那是蒼天恩賜給你的新的眼睛;我那法力無邊的蒼生天啊,憑借著您的法力,我把他救活,憑借著您的智慧,我會把他馴化好;我那法力無邊的蒼生天啊,快把智慧之根賦予他吧?!睘踹_根跳著薩滿舞,唱著祈禱詞,月亮鼓的聲音在森林里回旋。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深人靜。我透過玻璃,看到有一只受傷的鹿站在病房的門前,它那憂傷的眼睛在流淚。它好像在說:“孩子呵,你快好起來,然后跟我走吧?!?/p>
受傷的鹿在前面,我在后面。病床上我的軀體看上去那么地安靜,臉上泛起幸福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