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小涇
聞小涇微型小說二題
聞小涇
2025年3月19日。上午,陽光依舊明媚。
他蹣跚著遲重的步履,來到門前的草坪上,找了塊石凳坐了下來。微微的沁涼從屁股下面向身上蔓延,這種蔓延在氣溫已經升高的天氣里,倒是給人以靈性的感覺。
他從前曾關注過的一棵草,此刻伏在腳底下,卑微地貼緊地面,仿佛害怕被剝離而去;倒是不怕被踐踏,也許被踐踏都是生物的命運。好在石凳的遮蔽,給了它生長的空間,但同時也使它失去了許多被陽光照拂的機會。
退了休以后,他的時間多了起來。每天除了上上網,有時電話里和朋友聊聊天,便是到這草地來走走,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活動活動機體。他的身體已經不夠好了,血壓經常動不動就往上爬,心臟有時也會隱隱作痛,醫(yī)生說,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散散步就好。他很聽話,醫(yī)生的話不能不聽??!上午九點多吃完早飯,等大家上班后,獨自兒到這草地走走,已經是他的必修課了。
人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所有的輝煌或不輝煌就這樣過去了,所有的動情或不動情就這樣過去了,仿佛一切都是注定。也許他可以有多種選擇,但命運給他選擇了這一條道路,給他選擇了這一個城市,給他選擇了這一個小區(qū),給他選擇了這一片草地,給他選擇了這一棵小草,他無可奈何。
假如他當初不是聽從了語文老師的話,而堅定地去考文科而不是理科,那么他的命運會怎樣呢?假如當初他不是服從組織的安排下去鄉(xiāng)鎮(zhèn)任職,而堅定地去考研究生,那么他的命運又會怎樣呢?假如當初他被派到省里掛職,能夠通過關系留下來,那么他的命運又會怎樣呢?假如他能改變萬事不求人的個性,躬下身來,多到領導以及領導的領導那里走走,甚至舍得花點銀子,那么他的命運又會怎樣呢?
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輕輕的一聲招呼從旁邊傳來,如果不細聽,還感覺不出有人向他打招呼,他轉過頭去,看見旁邊的石凳上也坐著一個人,佝僂著身子,有點怕寒似的手在顫抖,花白的頭發(fā)中依稀的有幾叢黑發(fā)表示生命活力的存在?!斑@不是溫敬明嗎?他什么時候回來了!”驚訝中,他忙挪過步子,挨到另一張石凳上,握著溫敬明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知道,這十幾年來,自己過得不容易,溫敬明過得更不容易,在那暗無天日的封閉的世界里,除了勞動,過上十幾年是容易的事嗎!盡管是所謂的罪有應得,這樣的懲罰對溫敬明也是太重了。
他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出來。一切的問候皆顯得做作。溫敬明的手還是很冰涼,眼睛看著他,嘴唇翕動著,也一樣的沒有說出話來。但那一雙溷濁的甚至有點呆滯的眼睛,仍像針一樣的刺痛他的心靈。
他與溫敬明幾乎是同一天進的市委辦公室,他被分在綜合科,溫敬明分在秘書科。他跟了市委書記一段時間后,因為有人插了一腳,又被調整到市委機關刊物去主持工作。而溫敬明就在秘書科呆了下來,而且越呆越如魚得水。溫敬明沒有什么像樣的出身,他的家在一個小島的小漁村,本身也沒什么像樣的學歷,最高的學歷是電大大專畢業(yè),也許溫敬明的最大資本是有著當過鄉(xiāng)鎮(zhèn)通訊員的經歷。因此在秘書科里,他會懂得給領導送文件,不是叫文件管理員把文件放到領導的辦公桌上一走了之,而是自己拿著文件等在領導辦公室的門外,等領導的客人走凈后,才到領導的辦公室里,低著眉向領導請示這些文件應該怎么處理特別是那些急件;隨領導下鄉(xiāng),晚上其他人都各忙各的事去了,有時秘書也被支配去自由活動了,他仍然是形影不離領導左右,領導喜歡打乒乓球,他就擔任起撿球的角色,活動完了下面的同志叫吃點心,一杯一杯的向領導敬酒,領導總是不勝酒力啊,這時他就站出來一杯一杯地替領導分憂,盡管自己的酒量也有限;上面來了重要領導,安排接待方案是件最頭疼的事,溫敬明會一個接待點一個接待點地進行事先踏勘,有些地方路不好的趕緊叫人整修,幾點幾分在哪里迎接,迎接時幾套班子領導怎么站位,準備好什么樣的鮮花,由哪位漂亮的小姐送上鮮花,然后幾套班子要不要一起鼓掌,午餐晚餐安排什么樣的菜,上什么樣的酒,主桌和副桌都由誰陪同,陪同時都由誰上來敬酒,領導房間放什么花籃,上什么水果,晚上怎么活動,活動后在哪里安排點心,都一一標明。所以領導覺得溫敬明特別會來事,對他的信任也就日益增厚,除了公事,個人的私事也交給他去辦。經常下鄉(xiāng)回來,如遇溫敬明不在,領導就交代秘書,“掛個電話,晚上叫溫敬明到我宿舍來一下?!?/p>
溫敬明仕途上也就由此一帆風順,由秘書科副科長而科長而辦公室副主任而副秘書長,然后到一個沿海縣任縣長,正當他志得意滿滿面春風的時候,想不到對他倍加賞識已升任省委常委的領導因為經濟問題而倒臺,案件牽連到溫敬明,先是被雙規(guī),繼而被批捕,據說查到的金額就有上百萬元,其中向這位領導行賄30萬元,因此被判了十七年的徒刑。
十幾年不見,自己仍然是平平淡淡,而溫敬明則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再從地獄到人間的過程,所謂的大喜大悲,不過如此吧!而類似這種經歷的,在這個市在這個以機關干部為主的小區(qū),又不僅止一人。其他回來的,他沒有見到,所以他看見溫敬明時,就有一種百感交集的心情。
“很慚愧,渾身都是病?。 睖鼐疵鹘K于開了口,聲音低低的,“你看來還沒什么變化??!”“哪里,我身體也不行了,我不過樂觀罷了?!薄芭叮瑯酚^,你看我還樂觀得起來嗎?”“把過去的一切忘記吧,就當是一場噩夢。”溫敬明點點頭,臉上尷尬地笑了一笑,原來飽滿的臉龐如今已布滿縱橫交錯的皺紋,因為這一笑,使他的臉看去更像一只苦瓜了。
“回去吃藥吧?!睖鼐疵鞯钠拮幼吡诉^來,附在他的耳朵邊小聲地說,同時看見他們坐在一起,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招呼。溫敬明的妻子這些年來也十分不容易,家里的兩個病弱老人和一個女兒就靠她侍候著,每次迢迢幾百里到獄里去看溫敬明,只能隔著玻璃窗和他說話,探獄回來,妻子都要大病一場,人也年年顯得憔悴,如今看去跟村婦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看著他們倆攙扶著慢慢走遠,他仰頭向后呼出了一口氣。這時候,真想掏出一支煙自顧自地吸起來,他的手在衣袋里摸了摸,才想起來自己已戒煙多年了。他閉上眼睛,瞇成一條縫,從睫毛處望出去,看見白云在藍天中顯得十分破碎,凌亂地飄浮著,小鳥的調情聲從不遠的小樹上傳來。有些風,細細的,如果沒有細心感覺,還覺察不到。
想起來好笑,過去他看見一兩個老人在這里蹣跚著散步的時候,他心里對他們是充滿了憐惜,想想他們有的從解放初期就開始當縣長的歷史,真的應該嘆服光榮是屬于他們那一代人。但就是這一代人的篳路襤縷,有多少被后人理解,有的人還以謾罵和糟蹋他們?yōu)槟苁?,在這些人看來,天堂是不需要基礎的,在空中就可以搭成。當下一輩人以謾罵死無還口之力的上輩人為能耐的時候,這個社會的道德還不會淪喪嗎?
可是,這些老人活著的時候,也不為自己以及自己為之奮斗過的歷史爭辯,因為他們知道歷史不是某些人愛怎么寫就可以寫得成,特別在資訊十分發(fā)達的今天。如此的作為是讓某些人成為歷史的笑柄,如此而已。
當這些老人一個個在時光里消失,草坪上只留下空空的石凳在晨曦和晚霞中由氣流恣意輕拂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公也踱進了這一片草坪,在這散淡的陽光中,將開始他最后的沉思。
忽然,一個短信聲響起:“小涇君,你在家嗎?我在你省城開研討會,下午過來看你?!饾崱!迸?,哪個羽潔?是那個在網上交流十幾年,至今仍未見過面的羽潔嗎?當初認識她時她還在上海某大學念研究生,如今聽說她已成為國內著名的專家,像當年于丹一樣有名了。她真的來看我嗎?他心里充滿了期待。
遠遠看去,草坪的石凳上似乎凝立著一座雕像。
媽媽躺在門口的一塊泥土上,在歇斯底里地大哭,周圍圍滿了人,人們越勸,她哭得越厲害:“你們放了我,讓我去死吧……嗚…….嗚……嗚……”四面是漆黑的夜,寒氣有點襲人,而門內仍有一個聲音在叫,如霹靂一般:“讓她去死,你們不要勸她,裝什么樣子……”這是叔公的聲音。那時家里的廂房剛剛落成,客人還在吃酒,不知因為什么,叔公就沒來由地把媽媽罵上了,于是就有了上面的一幕。
那時,我才四五歲吧,伏到媽媽的身上,和她一起哭,越哭越傷心。
爸爸則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叔公是老虎,爸爸是貓,看見老虎腳都會發(fā)抖,于是叔公的威風就抖得更厲害了。
當然不光對我媽媽,除了對曾祖母,叔公對其他人都是動不動就咆哮的。甚至拿著刀子追殺人,只要想愛惜身體,愛惜性命的,誰不害怕?
這天晚上,我睡在隔壁房間,到了下半夜,忽然被一陣咆哮聲吵醒,聽到的是這樣的對話:“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你這個臭婊子,你還敢來管我!”“我臭婊,你什么時候看見了……”叔婆壓低著聲音,“我沒看見,你以為我沒看見你膽子就大了?你這個臭婊子,還敢來管我!”接著,就是動手的聲音,摔東西的聲音。曾祖母趕緊爬起來,走過去,敲著門,叫著叔公的乳名,“你還不放開手,像什么話。都這么下半夜了,還吵什么!”聽到了曾祖母的聲音,兩個人便放開了手,叔婆仍在嗚嗚地哭,好久了才歸于平靜。
第二天,看見叔婆的臉色,仍是沒事的樣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墒?,過幾個晚上,同樣的事情就來一回。后來才知道,這是因為叔公貪賭,常常是下半夜歸來,甚或整夜的不歸,于是爭吵就常常發(fā)生。
叔公的賭藝是有名的,常常凱旋而歸。贏了錢,總是自己跑到肉鋪去,砍幾斤肉回來,然后拎一點酒,炒幾盤菜,自己慢慢地消遣,當然他家里人也跟著他享福了。別人的孩子要上山砍柴,他家就只要到街上叫幾捆柴挑到家里就好了。
村里人說,要是叔公不戀賭,說不定還可以當上大官呢。那是解放初期,叔公和一個同伴背著褡褳上了省城,他們去找一個地下革命時在我家隱蔽過,叫曾祖母為革命老媽媽,現已成為兵團司令的大人物。大人物聽說他們來自革命老根據地,某某村某某家的,即對他們非??蜌?,寫了個條子叫他們回來找當地政府,他就這樣參加了工作。當時百廢待興,人才缺乏,叔公也念過幾年書,因此機會多得是。但叔公因為戀賭,也許還因為戀家,出去工作了沒幾年就跑回家來了。那時剛好村里設了一個茶葉站,叔公就在茶葉站工作了,其實也就在家里領工資了。
文化大革命風風火火的時候,叔公也沒受到什么沖擊,因為他不是走資派,雖然某些造反派的標語貼到了家門前的巖石上:“打倒某某(兵團司令)!”跟叔公似乎也沒太大的關系。他仍然晝伏夜出,像當年曾祖父和祖父鬧革命一般。然后回家還是吵,尤其是大年三十,總要來一場大吵特吵,然后安安靜靜地過年。
局里調了他幾次,把他安排到另一個公社茶葉站去,他就是不去上班,只賴在家里,人家也拿他沒辦法,因為他資格老,又是烈士家庭的,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最令叔公傷心的,恐怕是其女兒的得病了。叔公只有一個女兒,平常愛惜得如掌上明珠。這天,他女兒高興,背著一個柴簍上山去扒柴火,扒到一戶人家的梧桐樹下,只見樹葉紛紛地落滿地,他女兒興奮得一個勁地往里扒,不想那戶男人已經走到邊上,大喊一聲:“你干什么!把我的梧桐葉給扒走了!”并把她的籃子抓過去往爛里踩。他女兒給嚇了一下當場就傻了,回家后當天晚上就發(fā)病,開始瘋瘋癲癲的,可憐叔公平常都是恐嚇別人的,而當自己的女兒被別人嚇瘋時,卻束手無策了。
于是,叔公更一心一意留在家里照顧女兒了。女兒送了幾次精神病院,似乎不大見好轉,又帶轉回家里,反反復復的幾個來回,也把叔公折騰得筋疲力盡了。
過了幾年,我畢業(yè)回來時,家里也在城里蓋了房子。叔公偶爾到城里來,也住到家里。母親在人前待他還是不錯的,炒幾盤菜,給他上一點老酒,他也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過去的事從來不曾發(fā)生過一般。姐姐氣不過,總要在背后數落母親:“你現在還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你不記得當年他是怎樣欺負你的。”母親說:“算了,都過去那么多年了。畢竟還是家里人嘛?!钡骞赡芤哺杏X到了母親熱情中的那一份保留,以后到家里來的次數也少了。
叔公在村里也算是豪放派的人物之一了。他罵人總是罵:“你這個反革命?!薄澳氵@個臺灣派來的特務?!闭l沾上這個罵,便十分的惶惶然,似乎自己真的成了“反革命”,真的成了“特務”了,于是人們對他便敬而遠之,看見他最多點點頭就走了。
叔公的最后結局是誰也想不到的。據說那天,因為村電網改造,叔公家里線路沒有搞清楚,叔公趕到祠堂和住在那里的工程隊理論,工程隊的人認為他老頭子一個兇什么,便把他推了一把,叔公一下子站不住,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還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待家里人趕來時,人已有點昏迷過去了。于是趕緊雇車送醫(yī)院。
在醫(yī)院時,我還去看過他,精神狀態(tài)挺好的。家里人也以為沒事,便拿了幾千塊錢和工程隊達成私了。想不到,過了幾個星期,病情急轉直下,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也就沒了。
如果不是碰到意外,叔公活到八九十歲該是沒問題的,我想。
聞小涇,福建福安人,福建省作協(xié)會員。1980年代以來,有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發(fā)表于有關報刊,曾獲《福建日報》多項征文獎,獲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三等獎等。有詩歌作品入選《福建文藝創(chuàng)作60年選(詩歌卷)》等各類選本。現為政府部門公務員。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