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禾
虛擬世界
青 禾
1
一個少年家在一家小店吃飯,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吃也沒認真吃,看也沒認真看。他實際上處在一種恍惚之中,思緒浪跡天涯。
這是一個黃昏,平平常常的黃昏。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正是下班高峰,人群中大都是接小孩子放學的,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或者是爺爺和孫子爺爺和孫女,奶奶和孫子奶奶和孫女,當然,還有外婆外公和外孫外孫女。這是很具中國特色的黃昏。這種光景絕不會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發(fā)生。
這座城市是千年古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中等,據(jù)官方公布的數(shù)字,大約50萬人口,實際上可能會多于這個數(shù)字,有人估計,在70萬人左右。這條街道是千年古街,叫南門街,臨江,就在離這間小店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牌坊,聽說是300年前康熙皇帝御賜。這不稀罕,全國各地皇帝御賜的石牌坊多了去,稀罕的是那青石雕刻的牌坊上,雕刻著許多頭戴“招票”手持“洞角”的“番仔”,閩南話“番仔”就是洋人,“招票”是洋式禮帽,“洞角”是文明棍,西式手杖。你說300年前哪來那么多洋人?這些洋人又是如何跑到石牌坊上去的?這就是這座小城的奇特之處了。而這間小小的飲食店,也是全國知名的,叫龍州小吃。龍州是這座城市的名稱??上]人牽頭把龍州小吃搞成全國甚至全世界的連鎖店,以至于這樣的小店上不了檔次,只能如天女散花一般地撒落在全國各個城市,這花不是國色天仙高貴的牡丹,也不是西方流行的愛情花玫瑰,是閩南山野四處可見的野菊花。經(jīng)濟實惠,花樣別致而又清爽可口,是龍州小吃的主要特色。
這少年家吃的是套餐,一份9元錢,干飯、青菜、一塊條五香和一個荷包蛋。龍州五香,香脆其外,柔實其內(nèi),肉、蔥、豆皮,外加五香粉。簡單,就是好吃。怎么做?人家保密,誰也說不出來。他常來,三餐都來,早上,稀飯臭頭馃和咸菜。臭頭馃大米做的,怎么這樣地與眾不同?咸菜是用潮州芥菜腌制的,怎么腌這么清脆甜美入口,人家也不說。中午和晚上就是這樣的套餐,不變。要了飯,他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開頭,他說要什么,以后就不說了,進來就坐在那里,老板娘便會讓人給他送上他要的飯菜。有時,老板娘會親自送,還外加一份湯,不收錢。他便抬頭看了她一下,然后埋頭吃飯,不說謝謝。老板娘朝他笑了一下,也不說話。開頭,他一餐算一次錢,以后,一個月結算一次。
有一兩次,他有事沒來吃飯,老板娘便會站在門口張望,嘴里念叨著,怎么沒來,是不是病了?沒人聽見她的話,因為她的旁邊沒人,她也不是講給別人聽的。這叫自言自語。老板娘本來沒這個毛病,自從他出現(xiàn)之后,才患上,她不自覺。
老板娘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當然,肯定是打工,日子好過不會天天到她的店里來吃飯。她見多了,開頭到她這里吃飯,以后便西裝革履,開上小汽車,就不上她這里來吃了。
老板娘對他的惦念,一是看他可憐,二是聽他口音,有點老鄉(xiāng)。還有一點,說不上來,他長得像她一年前過世的弟弟,這一點,連她的丈夫也看出來了。他第一次來,丈夫就說,嚇我一跳,怎么這么像。
老板娘看樣子還很年輕,要不是她丈夫時不時地在店里出現(xiàn),人們會認為她還沒結婚。
老板娘很勤快,頭腦靈活,動作利索。店是小店,一兩個請來的女工,不是懶就是饞,所以經(jīng)常換,有時接不上,就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實在忙不過她才叫她丈夫。她丈夫平時總是躲在小閣樓上,聽到她叫喚,才下來幫忙,客人少了,他又縮回閣樓上。她喚他,只是站在樓梯口,叫一聲喂,他便應聲下來。不知道他在閣樓上干什么。閣樓就那么一丁點大,一個大男人整天縮在里頭,也不嫌悶。她一個人忙,不生氣,仿佛習慣了,仿佛說好了,一旦客人少了,她就笑嘻嘻地說,上去上去。他也就上去了。
由于常換小工,她的店門口常常貼著招工布告,粉紅廣告紙,大紅黑體字。兩本雜志大小,貼在玻璃門上,很搶眼。
有一天傍晚,他來吃飯,看到門上的招工廣告,就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她走出來說,有什么好看的,吃飯吧,不餓?他說,這廣告誰寫的?她小聲說,是我丈夫用電腦寫的。他睜大眼睛,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番,說,大姐結婚了?她點了點頭。她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種奇怪的表情,這表情是什么?她一時弄不清楚。然而這不清不楚的表情卻讓她的心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好像有點發(fā)燒。她心煩意亂起來,說,吃飯吧,你。轉(zhuǎn)身進了店。
她為自己的情緒變化有些惱火。這時,有位顧客進來,說,老板娘,來份套餐,要荷包蛋,不要豆腐干。她說,荷包蛋沒了。那位顧客看著她手上的盤子說,那不是荷包蛋嗎?她正給他端飯,他的套餐上的確蓋著一個荷包蛋。她的臉紅了,說,這是最后一個。其實,今天的荷包蛋早賣完了,這是她特地為他留的。那顧客說,我到別處看看,轉(zhuǎn)身走人。她把他的套餐放在他的傳統(tǒng)位子上,又給他端來一罐湯。這湯和以前不一樣,以前的湯是大鍋紫菜湯,這湯是燉罐湯,排骨酸菜湯。他說,我不要湯。她說,不收你的錢。他說,不收錢我也不要。
老板娘在他的身邊站了一會兒,想說什么,卻一句也沒說。他默默地吃著飯。吃了幾口,抬頭看了她一下,把湯移近,喝了一口。她這才走開了。
在走開的一剎那間,她突然明白了他剛才聽到她有丈夫時的表情,那表情叫失落。她的心跳了一下。
這店面很小,三米多寬,十米多深,在八米深處隔了道玻璃墻,里面是操作間,外面是營業(yè)廳,擺六張桌子,三張一排,對看,每張桌子可以坐四個人。她在操作間里,一邊洗刷碗筷,一邊偷偷地看他。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高峰期,廳里只有零星幾人。電視機掛在墻上。他時不時地抬頭看電視,偶爾,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他一轉(zhuǎn)頭,她立即把自己閃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她想,不僅是他的外貌,而且是他的憂郁和孤單打動了她。與弟弟長相相像,只是一個誘因,一個親切的切入點。
他吃完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辦,走,還是不走。每次,他都是吃完飯就走,今天有點特別。以前,他偶爾轉(zhuǎn)頭看后面的操作間,總會看到她朝他微笑,有時甚至會朝他點頭,問他還要不要添點什么。而今天,他每次轉(zhuǎn)頭,都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他有一種沖動,想過去叫聲大姐。他卻莫名其妙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希望她叫住他??蛇@時,來了一對老年顧客,說老板娘,來兩碗龍州鹵面,再燙一盤青菜,有新鮮的青菜嗎?他聽到她說,有、有,二位請坐,馬上就好。他只好走了。
晚上,清閑下來,老板娘坐在床邊,拿小鏡子照自己的臉,對坐在電腦前的丈夫說,老公,你說我還行吧?丈夫說,行。丈夫的頭沒抬起來,他正在網(wǎng)上和網(wǎng)友QQ。她也不再說什么,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胸,說我睡了。睡吧睡吧,忙一天了,丈夫說,我再看看。她看了他一眼,見他還是沒抬頭,有點落寞,說,我真睡了。丈夫沒有回答。她突然想起弟弟的事。又抬起身子說,這個月的信寄走了嗎?寄了寄了。丈夫說,一月說一次謊,我都想不出什么新鮮話了。寄了就好。她重新躺下去,一會兒就睡著了。弟弟沒了,可她每個月都讓丈夫以弟弟的名譽,給家里寫信。弟弟是父母親的希望,家里不能沒有弟弟,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他有幾天沒來吃飯,這讓她十分牽掛。她怕他像這城里所有的顧客一樣,說不來就不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在哪里打工,更沒有他的手機號碼。他不來,就永遠也找不著他。
說到底,他是她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不來就算了。她嘆了一口氣。店里今天來了兩個新女工,她們穿著她做的工作服,她在工作服的胸口上繡了兩個字:如意。這是她的創(chuàng)意。她還想,把招牌翻新,寫上:龍州如意小吃。
2
不來就不來吧??墒撬謥砹?。
一天中午,一個外國女人進了她的店。個子高高鼻子勾勾眼睛藍藍頭發(fā)紅紅。這是個我們常見的外國女人,遠看還行,近看,有點粗糙。不過,外國人有外國人的樣子,看慣了就好。老板娘不是沒見過外國女人,只是這些外國女人從來不進她的店,她的店太小,裝修也很一般,吸引不了人家外國人的眼球。來了外國女人,她連忙迎了上去,迎上去還說了一句OK,這是她從電視上學來的。這時正值吃飯高峰,所有就餐的中國人都好奇地把目光集中到她們身上。外國女人笑容可掬地指著墻上各種小吃的價目表,咿里哇啦地說了一通,老板娘不知道她要的是哪一種,試著指一種,她搖頭,再指一種,她還是搖頭。外國女人自己伸手,從第一種開始,一種一種地點過去,她似乎明白了,她點一種,她就報出價格,鹵面,5塊,她把一只手掌伸出去;干拌面,6塊,她又伸出了一根食指;豬蹄面,10塊,她把兩只手掌一起伸出去,張開所有的指頭,并朝她笑了一下。外國女人大笑,她以為她要的就是豬蹄面了,吩咐新來的小妹快去拿,外國女人卻使勁地搖頭。有一位吃飯的女客人說,這外國查某(閩南話,女人)也太小氣了吧。另一個說,這外國查某不是專門來找碴的吧。說話的是一個小伙子。老板娘看了他一眼,她不相信這外國女人會那么沒水準。那外國女人,干脆就走到里間,指著里面的東西,又咿里哇啦地說了一通。所有人都跟了過去,看熱鬧是中國人的特殊愛好。
正在這時,他來了。他看到這么多人都往里擠,愣了一下,接著就看到那個外國女人,而老板娘看到了他,立即吩咐給他盛飯,他擺擺手,說,怎么回事?她說不知道。外國女人看來了個新人,便指著墻上的菜單,朝他又咿里哇啦一通。他微笑了一下,很有禮貌地做了一個手勢,請她坐下來。
老板娘第一次看他微笑,這么久了,這是他在她面前出現(xiàn)的第一個笑容,雖然不是給她的。他的微笑真好看,怎么個好看法她說不上來??此⑿?,她就知道他是個有本事,很自信,又很謙虛的人。這外國女人背了個背包,和我們的小學生一樣的背包,她把背包放在椅子上,還從旁邊拿出一個杯子,放在桌子上。外國女人坐定之后,他回頭對老板娘說,她說她每一樣都要來一點,她不是為了吃飽,是想嘗一嘗,試一試,看看中國的小吃是不是傳說中的那么神奇。她朝他笑了一下,這一笑十分甜蜜,她自己沒有覺察到,他卻愣了一下。還沒有等他回味過來,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入內(nèi),親自操辦去了。
一會兒,她端出兩個盤子,里面各色俱全。而且擺放得十分好看。紅黃綠白,搭配得十分協(xié)調(diào)。這就是她冰雪聰明之處,無師自通,知道色、香、味,一樣都不能少。那外國女人哈的一聲,站起來,和她擁抱了一下,接著,又跑過來,和他擁抱了一下。然后坐下來,專心地品嘗。他要了他的套餐,坐在她的對面吃起來。他們一邊吃一邊說話,說的全是外國話,嘰里呱啦,還時不時地放聲大笑。
店里店外,圍著一群看熱鬧的,吃完了的舍不得走。新來的忘了點菜,連兩個新招的女工,也樂得忘了自己的工作。沒人怪她們,因為大家都忘了吃飯,只顧看一個外國女人和一個中國的小伙子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老板娘看著他說話,看著他笑,十分陶醉。她的腦子里不斷地浮現(xiàn)出她弟弟的影子。弟弟在和她講起學校里的事,也和他現(xiàn)在一樣開心地笑。他們居然連開心大笑的樣子都如此相像。其實,她弟弟一年前就沒了,可是她總是把他與弟弟混在一起。心中充滿溫柔。
那個外國女人真能吃,居然把兩盤東西全吃光,連連對老板娘伸出兩個大拇指。臨走,她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了一些字,撕下來,遞給他,又把她的本子給他,他就在她的本子上寫了一些字,也是外國字,她看了一下,笑著說了些什么,他學著外國人的樣子,攤了一下手,卻什么也沒說。她笑了一下,和他擁抱道別。走到門口,又返身走進來,和老板娘擁抱一下,指著他又說了一通。
他對老板娘說,這個外國女人是法國人。你會說法國話?她大吃一驚,她原以為說的是英國話,現(xiàn)在很多中國人都會說,連她也會OK一下。卻沒想到他居然能說法國話。他點了點頭,她說,你還會說哪國話?他說,英語、德語和日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沒騙我吧。他笑了一下。今天很特別,從來沒笑過的他,連連地笑了好幾回。以前,她以為他得了人們常說的抑郁癥,平白無故地為他擔著心。他說,她家在馬賽,知道馬賽嗎?她搖頭。馬賽是法國的一座大城市,馬賽曲是法國的國歌,就像我們的義勇軍進行曲。
人們大都走了,只剩下幾個沒吃完飯的客人。他們都還有些興奮,因為他們沒有在這樣的小店里遇見過外國人。他們議論著,大都評論那個外國女人的外貌。
他說,她叫戴妮絲,是個美食愛好者,到中國來,就是為了吃中國的小吃,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吃過去,已經(jīng)吃了13個城市,都是大城市,這是她來的第一座小城市,她沒想到這里的小吃這么有特色,這么好吃,完全不亞于大都市。她說,她結婚了嗎?她突然冒出這樣的問題,連她自己也吃驚,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說,她沒說,我也沒問,這是她的個人隱私。不能問,問了就沒禮貌。戴妮絲說,你應該把小吃店開到法國去,先在她的家鄉(xiāng)馬賽,再拓展到巴黎和其他城市,不單單是法國,整個歐洲都可以試試,她對此很有信心。她留下她的地址和電子郵箱,說,如果你到馬賽,可以去找她。
他把那外國女人留下來的字條遞給她。她拿過來看了一下,全是豆芽鉤子,又遞了回去,說,放在你那里吧,反正我看不懂,真需要時,還得找你,通過你。你不是也給她留了地址嗎?他笑了一下。她又說,這外國女人,你說叫什么?戴妮絲,人不錯,就是長得不怎么好看。他說,外國人有外國人的樣子,她這樣子,在法國,是個大美人。
她愣了一下。難道他到過法國,看過許多法國美人?這么想著,也就脫口說了出來。他笑了一下,說,沒出過國門,別說歐洲,就是我們的鄰居朝鮮越南也沒去過。網(wǎng)絡上、電影里不是有嗎?她想,外國電影她也看過,就是分不清這是哪個國家的女人,而且在她看來,外國女人都相差無幾,好看的不多。至于網(wǎng)絡,她不懂。
3
他有好幾天沒來吃飯。老板娘有些牽掛,時不時到門口看看。其實她也知道,不到吃飯時間,他是不會出現(xiàn)的。
午后三四點是龍州如意小吃店每天最空閑的時候,老板娘對新來的小工說,看好店,我去郵局,一會兒就回來。她走出小店,拐到旁邊一條小巷,拉出一輛帶斗的自行車,這是她平時買菜用的車子。開店,許多人都讓人把肉把菜什么的送上門,她卻自己到市場采購,讓人家送不但貴,質(zhì)量還不能保證。龍州市場還沒有發(fā)育完全,說話算數(shù)的商家不多,大都能糊就糊能賺就賺,錢過手就不認人,毫無信譽可言,有了幾次教訓之后,她就把自行車改裝成三輪車,辛苦一點,心里踏實。
在郵局門口,她鎖了車抬起頭,看到一個人在她身邊上了一輛車,這個人就是經(jīng)常到她店里吃飯,長得像她弟弟,會說外國話的憂郁的年輕人。那是輛紅色小轎車,開車的是個時髦女人。他沒看到她。她脫口“哎”的一聲,連忙轉(zhuǎn)過身去,她很自責,憑什么叫他,讓他為難?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她、認出她,她不敢再轉(zhuǎn)身。低頭在車座上摸來摸去,聽到小轎車開走的聲音,才轉(zhuǎn)過身。她看著遠去的紅色的小轎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天本不應該她出來寄錢。往家里寄錢是丈夫的事,丈夫說他忙,抽不出空。整天坐在電腦前,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她從來不去問不去干涉?;榍埃麄兙陀屑s定,要給各自保留自由的空間。“自由空間”這個概念是丈夫提出來的。丈夫初中畢業(yè),高中沒考上,卻讀出了不少新概念,“自由空間”是其中之一。丈夫解釋半天,她聽明白了,就是他喜歡做的事,她不能管。她答應了。從小她就看到父母親經(jīng)常為一些小事情吵架,而這樣的小吵小鬧大半是母親引起的,母親喜歡管父親,管的又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大家不愉快。她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她喜歡平靜安寧,平靜與安寧有一種快樂。所以,她就認可了丈夫提出的各自保留自由空間的概念。實踐證明,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比她父母親更平靜更快樂。充分放松,從不吵架。
她走到柜臺,向郵電小姐遞上丈夫?qū)懞昧说膯巫?。小姐問,收款人叫什么?她說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打不出來。她說怎么打不出來,這個字不難寫,又不是第一次到你們這里來寄錢。小姐打來打去,還是打不出來,問隔壁,隔壁的小姐也打不出來。老板娘說那個字就是怣,上面一個失,下面一個心,叫怣,也就是傻,沒了心不就傻了嗎?柜臺里的兩個小姐都笑了起來,笑歸笑,還是打不出來,說,要不,就打傻吧,反正意思是一樣的。她說不行,和身份證對不上,我父親取不出來錢的。那兩個小姐又笑,你父親怎么起這名字?她笑著說,鄉(xiāng)下嘛,他人不傻。你們再打打看。兩位小姐湊在一起折騰了好一陣子,還是沒折,她看她們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子,有點不忍,就打丈夫的手機,她們說,阿爸的那個“怣”字打不出來。丈夫說,都打不出來,都打的是傻。她說,和身份證不符,阿爸怎么拿?丈夫說誰讓他叫這個名字,電腦都沒庫存?村里打個證明就行了。她說,村里打證明多麻煩。丈夫說,村長不是你們的親戚嗎,麻煩什么?她一時無話。丈夫就掛了。
當初說親的時候,父親出于愛面子,把村長和他們家的關系說得十分親近。算起來是,五服內(nèi),堂親,平時,在人前,村長親親熱熱地喊父親叔爺,一旦有事,就是另一號臉,沒人民幣開路,什么事都說不通。就連打結婚證開證明,父親都要給他送煙和酒,雖不是什么好煙好酒,但對于山村人家,也是一份不小的開銷。更何況,他們山村居住得分散,幾十戶人家分住在好幾條山坳,去一趟不容易。她能想象出老爸為了領這張匯款單,要多花多少錢,多走多少路。再往前想,原來丈夫匯款全是打這個傻字,不知父親走了多少冤枉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錢!她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楚。
不就是一個字嗎?真有那么難?電腦里什么沒有,都能演電影了。她想,這個郵電所的小姐打不出來,我就到大郵電所去,那里的小姐說不準能干一些。
她走到柜臺前,和顏悅色地說,你們真打不出來那個怣字?她們說實在抱歉,打不出來。她說,那我到別的郵局看看,興許她們能打出來。
她邊走邊看丈夫?qū)懙牡刂?,迎面撞上一個年輕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她看見的那個人。
大姐,他說,我看到你的車還在,就進來,這是我的飯錢。他把準備好了的錢遞到她面前。
原來,剛才她看見他,他也看見她了。她叫他他不應,是因為他身邊有一位時髦女人。他是有心人,細心人,認得她的三輪車。
你急什么?不來吃了?她說。他笑了笑,那笑,很像弟弟,弟弟做錯了什么事,就這樣的笑法。當然,他沒有做錯什么事,來不來吃飯是他的自由。他沒必要感到不好意思。對于他的笑,她居然有一點于心不忍,不再說什么,把錢收下。他說,大姐,那我走了。她叫住他。他是個很有文化的人,連外國話都會寫,一定知道這個“怣”在電腦里怎么打。他愣了一下。她說,有人等你嗎?他臉紅了一下,說沒有。她走了,她是我們老板。她更于心不忍,她并沒有打探他和誰在一起的意思。他這一點,也極像她的弟弟,弟弟做錯了什么事,總是先把臉紅一下,然后不打自招。這么想著,她居然有個沖動,想摸一下他的臉。她把手舉起來,她當然不會去撫摸他的臉,而是把手上的單子捏到他的面前,把她面臨的難題對他說了。他又一笑,很自信地走到柜臺前,說,這字電腦里可以找到。里面兩位小姐同時說,真的?他說,你們按我說的找找看。先打一個心字,選定,鼠標移到功能欄里的“插入”,找到了嗎,找到了,好,點了一下,找到里面的“符號”,找到了嗎?找到了。點“符號”,是不是出現(xiàn)有許多“心”字底的字,好,往下找,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還沒說完,其中一個小姐就高興地說,找到了。
好了,大姐,我走了。他回過臉來對她說。她一直很專注地看著他的側(cè)面,他的突然轉(zhuǎn)頭,使他們的臉貼得很近,他的鼻子甚至差一點撞上她的鼻子。她的臉紅了,有點慌亂地說,多謝,多謝。他笑了一下。走了。她的目光跟著他走出大門,希望他回頭看一下,可他沒有。
柜臺里的小姐還在興奮地敲鍵盤,說,這下好了,以后什么字都難不倒我們了。其中一個小姐抬起頭來說,他是你什么人,這么厲害啊?她脫口說,我弟弟。
走出郵電所,一陣風吹過來,把她的頭發(fā)吹亂,也把她的臉頰吹熱,不是吹熱,是她的臉原來就發(fā)熱,被涼風吹出感覺來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怎么就成了我弟弟?不害臊。
4
回到店里,她徑直走到閣樓上,對正在玩電腦的丈夫說,那個字打出來了。丈夫抬起頭,什么字?就是那個怣字。你猜是什么人打出來的嗎?就是常到店里吃飯的那個少年家。那個會和法國女人說法國話、長得像弟弟的少年家。她說得有些興奮。丈夫“哦”的一聲,把她認真地看了一下,說,把他認了算了。認什么?弟弟啊。她說,人家哪里會看得起我們?再說了,他不來吃飯了,把飯錢都結清了。丈夫笑了笑,可惜了,又埋頭繼續(xù)玩他的電腦。
一天夜里,天下著雨,淅淅瀝瀝。而小店則顯得格外地安靜。沉浸在電腦中的丈夫突然來了情緒,迅速地關了電腦,一鉆進被窩就手忙腳亂地扒她的衣服。她在睡夢中笑著,喃喃細語,仿佛是說著甜蜜的話。這更大大地刺激了男人的情緒??墒牵斈腥藟涸谒砩?,正向她體內(nèi)挺進時,她突然雙手用力地將他推開,大叫,不行不行,我是你姐啊。那聲音十分的恐怖。丈夫翻身下來,說阿英阿英你怎么啦。她睜開眼睛,在他的面前發(fā)抖,好一會兒才說,是你啊。我又夢見弟弟了。這種時候提起她死去的弟弟,丈夫的下身霎時就軟了。小舅子江水根是死在他的懷里的。當時水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一點生氣。醫(yī)生說,他的瞳孔放大了,沒救了。那是一場車禍,來得十分突然。他們一起上縣城,他用摩托車帶他,前面有車,他放慢速度,可后面的車把他們撞了。那是去年的初夏,他是帶著他到城里來打工的,高考上了本二,小舅子偏偏非本一不上,要明年再考。弟弟的死,給他們的生活罩上一層濃重的陰影。
老板娘很溫柔地縮進丈夫的懷里,說,來吧。丈夫卻怎么也上不了情緒,那東西軟得像蚯蚓。他努力,她也幫他努力,努力好久,還是不行。他很沮喪地說,算了,睡吧,你明天還得早起。
老板娘還想努力,她有些內(nèi)疚。她剛才夢見的其實不是她的弟弟水根,而是那個常來吃飯的長得很像弟弟的會和外國女人說外國話的憂郁的少年家。她夢見他們?nèi)チ艘粋€地方,像公園又不像公園,有水有草有樹。水是清悠悠的水,草是細嫩嫩的草。而樹林像一道墻,在不遠的地方,擋住了外界的視線。她從沒有聽過他說那么多的話。他說話的神態(tài)很像她的弟弟,連聲音都像。他的話讓她很陶醉。在父母看來,弟弟是她家榮宗耀祖的希望,但之于她,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的夢想,弟弟是個讀書人,她喜歡他身上那種讀書人的氣質(zhì)。她其實不知道什么叫氣質(zhì),她只是一味地喜歡他身上的那種文文弱弱的樣子,在那文文弱弱的軀殼里,藏著一個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弟弟什么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什么都知道,正如古時人說的,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弟弟還會說英語。弟弟走了一年,他來了。而他的出現(xiàn),更有另一番意味,她對他的喜歡,更有一種隱秘的渴望,畢竟,他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比弟弟更有文化,更能說,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他還對她說外國話,就像那天他對那個法國女人說的那樣,盡管她一個字也聽不懂,可是她喜歡。他說著說著就把她抱住了,手忙腳亂地扯她的衣服,她掙扎,無力地反抗著又急切地渴望著。她的衣服很快就被他脫光了。她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閉上眼睛。他的身子向她壓過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她挺進……她就是這個時候?qū)⑺崎_的,她沒想到真正推開的是丈夫。
丈夫很快就睡著了,她卻無法入睡。她對自己的夢感到羞愧。
那個少年家很久沒來吃飯了。他也許在她的視野中永遠地消失了。這并不奇怪,許多人都這樣。她這是怎么啦?這么賤!她在黑暗中伸手扇了自己的耳光,傷心地哭泣著。她從來就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從少女時候起,老實本分,沒有浪漫史,沒有風流事,循規(guī)蹈矩。從男女的角度說,丈夫是她接觸的第一個男人。她還記得新婚之夜,她是如何拼死拼活地抵抗丈夫的無理入侵,弄得丈夫哭笑不得。她怎么能在結婚幾年之后,有了這樣的非分之想?哦,不,她對自己說,我不是有意的,這只是一個荒唐的夢。
老板娘在黑暗中祈求蒼天,別讓那個少年家再出現(xiàn)在她的店里。她對自己說,就是他來,她也絕不再理他,只把他當成一個陌生顧客一樣對待,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5
生意越來越好,正如門上的對聯(lián)寫的:“順心生意年年旺,如意財源日日來?!崩习迥锖驼煞蛏塘浚谀祥T街與新開辟的江濱路交叉的一棟商品樓底層,租了一間40平米的店面,把店搬過去。面積擴大一倍,雇工增加一個,店面也裝修得比以前更氣派,不說別的,單就那開放式的整體玻璃門,顧客坐在店里吃飯就能看街上的光景。還有那輕鐵做成的拉卷門,讓她的如意小吃店很有點現(xiàn)代氣息。江水英站在自家的新店里,更覺得自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板娘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生意剛剛開張,一片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地上,像睡回籠覺的少婦一樣嬌懶柔弱。老板娘坐在店里和新來的女工聊天,了解她們的家庭情況。一個昨天剛來的,叫小菊,她出來打工,是為了讓弟弟讀書,她有一個小她3歲正在讀高中的弟弟,明年考大學。是嗎?老板娘認真地看了她一下,很清秀。她想,她弟弟一定和她長得一樣,是個清清爽爽的少年家。于是她便關心起他的讀書成績,文科好還是理科好。這時,那片溫柔的陽光突然被打破,跳進一個影子,緊接著又跳進一個,影子清清瘦瘦,一男一女。老板娘的心跳了一下,她順著影子往上看,看到了他和他身邊的女孩。那女孩很艷麗,像一個電影明星,像誰,她說不出來。雖經(jīng)丈夫的反復教導,她還是記不住明星的名字。
老板娘是下了決心不理他的,因為半年前的那個荒唐的夢。他對她笑了一下,那笑,還是那么憂郁,那么動人。他什么也沒說,她就敗下陣來了。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這話不合適,好像人家專門為了找你。吃飯哪里吃不可以,你不是開著店嗎?她脫口而出,沒經(jīng)過思考。他又笑了笑,對身邊的女孩說,這里的稀飯、臭頭馃和咸菜,絕對一流。
他們吃飯的時候,老板娘偷偷地看了他好幾回。他吃得很認真,而他帶來的那個電影明星不停地在對他說著什么。老板娘不喜歡話太多的女孩子。她想,他也不會喜歡沒完沒了嘮嘮叨叨的女孩。
他們走的時候,老板娘說,走好,要是合口味,歡迎常來。這話是職業(yè)性的,對所有人都這么說。她沒說的話,她的員工也會說。這是她對她們的要求。這一招,是老板娘從大酒店站在門口的禮儀小姐那里學來的。她沒想到他會回頭對她說,以后我們每天都來。
真是喜出望外。
中午,他果然還帶著那個準電影明星來,吃的還是套餐。晚上又來,吃的是龍州鹵面,是那個女孩的提議??磥?,是個喜歡換口味的女孩子。喜歡換口味的女孩子不好侍候。
那天,他剛走,老板娘就接到老家的電話。
在遠離龍州幾百公里的一個山村里,老板娘的父親江阿怣突然中風。母親不知厲害,只會守在一旁掉眼淚。當晚接電話的阿毛第二天早上才過去,一進門就看到她母親在哭,趕緊把她父親送到縣醫(yī)院,同時給她掛了手機。
老板娘哭著跑上閣樓。丈夫從電腦中抬起頭來。她說,我老爸中風了。我老母讓我們和弟弟一起回去。弟弟在哪里?我說了,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你偏要瞞。弟弟回不去,明擺著要你老爸的命。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深坑。老板娘說,讓那個人替弟弟走一趟,中風的人認不出來。你老母呢?村里人呢?也認不出來?再說了,人家愿意跟你走嗎?非親非故,有誰愿意干這種事?他會幫忙的。老板娘十分肯定地說。她這樣說沒任何根據(jù),但她相信,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跟她一起回去。她說,要不這樣,你先回去,把錢帶上,就說我們下午到。他中午來我就請他幫忙。
丈夫愣了半天,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老板娘說,你先走。店里的事我也得安排一下。把錢都帶上。丈夫還是不說話,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光看著她??词裁纯?,她說,這種時候還磨磨蹭蹭的。這時,電腦嘀嘀嘀地響,他正QQ,對方等他的回話。好吧,他說,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在電腦里迅速地打了幾行字,發(fā)過去。不等對方回話就關了機子。然后拿出行李箱,開始裝行李。老板娘說,快點快點,別把銀行卡忘了。我下去安排一下。說著就下樓。
一會兒,丈夫提著行李箱下來。老板娘說,我的衣服也裝上了?他點了點頭。走吧,她說,和我老母說,我們遲一點就到。丈夫環(huán)視了一下店面,仿佛有些舍不得,她說,快走快走,早上的車多,趕得越早越好。這時候身邊沒個親人,我老母一定急得要死。
一切安排妥當,她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離中午吃飯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她盼著他早點來吃飯。她十分后悔,平時沒有問一下他的名字、工作地點和手機號碼。她不時地看鐘,半個小時之后,開始往門口探望,來來回回,不下10次。
時間到了,他沒來。過了半個小時,他還是沒有來。老板娘嘆了一口氣,走了,她不能再等了。他歷來準時,他不來,就是有事,或許從此就再也不來了,就像上一次那樣。她有些失落,卻沒有細想,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細想。
她只能再編一個謊言,說弟弟要考試,回不來。在她和丈夫一起編造的謊言里,弟弟考上了大學,學業(yè)優(yōu)秀,拿一等獎學金,考試比天大。這正應一句名言,一個謊言要用一萬個謊言來補充。丈夫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不能再騙下去了,得把弟弟已經(jīng)不在的真實情況告訴家里,她就是不忍心。反正在家里,她的話,父母親沒有不信的。
就在老板娘走后不到10分鐘,那個少年家來了,他看了一下店面,對端飯上來的阿菊說,你們老板娘呢?她說,老板娘回老家,她的父親病了。他愣了一下,沒說什么,埋頭吃飯。
老板娘趕到縣城,父親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病房很安靜,燈光顯得十分柔和。這是個雙人病房,另一張病床是空的。母親坐在病床邊,顯得有些蒼老,卻也沒有太多的悲切。
看著這一切,老板娘想,丈夫很能干,別看他平時整天泡在電腦里,關鍵時刻還是很男人的。家里有男人就是不一樣。
母親抬頭看到她,說,怎么才來。她笑一下,說老爸還好吧。母親說,醫(yī)生說來得及時,不會死,就怕今后會癱瘓。不會,她說,醫(yī)生總是把病情說得嚴重一些,好顯示他們的能干。阿志呢?阿志是她丈夫。母親說,我正要問你呢,阿志,還有水根呢?老板娘愣住了。你們都不來,這些都是阿毛他們幫助弄的。真難為了他們,以后得好好感謝人家。什么?老板娘大聲說,錢呢?錢,家里有。你每次寄回家的錢,我們都攢著,沒花。母親說話有氣無力。父親躺倒了,母親也像陰溝里的植物,正在慢慢地枯萎。
老板娘想,阿志該不會傻到不和阿毛聯(lián)系,就直奔家里去撲個空吧,撲了空也該已經(jīng)返回縣城了。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給丈夫打手機,手機嘀了幾聲之后便是那機械的職業(yè)性的女聲,對不起,你撥打的手機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停一會兒,她再撥,還是這個聲音。她連撥了十幾次,十幾次都是這個聲音。難道出了車禍?不會的不會的。佛祖保佑。
一直到晚上9點多,丈夫的手機還是打不通。母親問了幾次,不問了,她累了困了,有她在,母親就放心了。她說,阿母我來吧,你去歇困。他們一定在路上。她把母親扶到另一張病床躺下。母親一著床,就發(fā)出輕輕的鼾聲。
老板娘看了看吊瓶,還有一半多。她又走到走廊打手機,想,這次再打不通,就一定是出事了。果然,還是打不通,不但打不通,機子反應也和剛才不一樣,干脆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她心里忐忑不安。一個大活人,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回想丈夫早上離開前的種種表情,還有那電腦里嘀嘀嘀的叫聲。那叫聲,總是讓她不安,為什么?她不清楚。反正她不喜歡。記得電腦里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聲音,她問過丈夫,丈夫表情古怪,閃爍其詞。嘀嘀嘀還在響個不停。她探頭看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妖里妖氣的女人頭像,正朝著她笑。丈夫連忙打了兩個88,發(fā)過去,不等嘀嘀再響,就把機子關了。她說,88什么意思,他說就是發(fā)發(fā),我們要發(fā)財了。她將信將疑,也沒深究。結婚時有約定,各自留有自己的空間,不能太多的干涉。她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丈夫該不會跟電腦里的女人跑了吧?老板娘這樣想著,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不可能,電腦里的女人不是真人像,是漫畫人頭。她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之后她再打一次手機。還是忙音。最大的可能是出事,不是車禍,就是遭到打劫,現(xiàn)在這種事多得很。南無阿彌陀佛。不會的不會的,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不是所有災難都要降臨到她身上的,弟弟的死已經(jīng)夠慘。夠了,弟弟死了,父親病了。還要怎么樣?她們家祖祖輩輩不做壞事,不會接二連三地遭到不幸。不會,絕對不會。
十天后,老板娘回到龍州。老爸的病不是短期可以痊愈的,半身活動不靈活,神智不是很清醒,阿怣成了真怣,醫(yī)生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果了。她必須回龍州掙錢。這個店如今對于她來說,不單是夢想發(fā)財?shù)牡?,更是救命店。她在第二天就對母親撒了個謊,說阿志和水根在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不過是小事故,阿志的右手骨折了,水根沒事,留下來照顧阿志。母親不住地點頭,什么也沒說。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來想別的事情了。
6
老板娘回龍州的那天中午,看到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的準時。他看到她,朝她笑了一下。他吃飯的時候,她給他端來一罐排骨酸菜湯,他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大姐。凡是她主動送的,都不算錢。她在他身邊坐下來,說,我叫水英。他便羞澀地叫了一聲英姐,說,我叫鐘云飛。鐘云飛,她重復一遍,很好聽的名字。我有個弟弟叫水根,去年死了,車禍。他定定地看著老板娘。你長得很像他,非常像,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說英姐,我明白了。你就把我當?shù)艿馨?。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眼眶。他叫了聲姐。她抹去眼淚說,那天中午,十天前,你怎么沒來吃飯?來啊,我每天都來的。哦,我想起來了,你說的那天中午,我有事來遲了。她說那天,姐本來想請你幫忙的。什么事?她把事情說了。他很干脆地說,明天,明天是周六,我和姐一起回去。她親切地拍了一下肩,說,以后吧,我剛回來。再走,店里沒人管。他說不是還有姐夫嗎?她凄涼地笑了一下,以后吧。他說,那天,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新來了一個同事,想請吃飯,我不去,在辦公室扯了一會兒,就來晚了。男的女的?女的,他老實說,她要請我吃飯,我說我們還不熟悉,她說那就我請她吃飯,我說,這就更沒道理了。她說我沒有男士風度,還有點生氣。老板娘說,她肯定長得很好看,如今的靚妹們都很自信。他說是的,她長得的確很漂亮,也時髦,但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聽說她老爸是我們公司的董事長,我就更不喜歡了。哦。她想,看不出文文弱弱的他還很有志氣。他說那女孩子不是他喜歡的那種,他喜歡哪種類型的女孩子呢?吃過飯,他說,姐我走了。她說,晚上有時間嗎,姐請你幫個忙。他點了點頭。
晚上吃過飯,她把他帶到閣樓上。他說姐夫呢?她說走了,走了十幾天,不知道去哪里。他有些意外地看著她。他的秘密一定在這臺電腦里,姐請你看看。真走了?不會吧,他好像對姐很好。姐一叫他他就下來,手腳還很麻利。做了事就上樓,沒有什么話。她苦笑了一下。她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感覺,丈夫真的走了,離她而去了。只是她還有些于心不甘。他在電腦前坐下來。
她坐在一邊看。坐下來的那一剎那間,老板娘覺得她與云飛非常親近。丈夫從來不給她這種機會。丈夫雖然沒有明說,但他一坐到電腦前,她就自然而然地選擇離開。這難道是婚前各自保留自由空間的約定對她的暗示?她是不是太老實了?但她分明地感覺到他的眼神中讓她離去的意思。她曾嘗試著坐下來一起看,但不到一會兒就覺得興味索然。習慣成自然。只有他叫她看的時候,她才會湊過去。
云飛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像兩只蟲在菜畦里偷吃剛剛破土而出的菜苗。鍵盤發(fā)出來的聲音也是輕快的,像小鳥的腳一樣敏捷。她居然想不起丈夫敲電腦的樣子,她只記得那嘀嘀嘀的叫喚聲,讓人心煩意亂。
她的頭不知不覺地向他靠攏,秀發(fā)在他的耳邊輕輕拂動。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察覺。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腦屏幕上。
隨著他手指的跳躍,藍色的屏幕上不斷地出現(xiàn)一排排英文字,最后,跳了幾下,屏幕變白了,出現(xiàn)一行行中國字。他舒了一口氣,說,終于找到了。姐,你看。她說我不看,你說。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香。他動了動身子。她也動了動身子。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些。
他說,姐夫走了,跟一個叫“千年來一回”的女人走了。
千年來一回?
是網(wǎng)名,假的,不是真名。
電腦里的人也是真人?她想起那個沒心沒肺的動漫人頭。
名是假名,人是真人。他們相約,私奔了。
他們?nèi)ツ睦铮?/p>
好像是廣州。
好像?
他們的QQ常常提到這個城市,說到那里可以發(fā)大財。氣候和我們這里也差不多。
我去找他,讓他說個明白,我有什么不好?當初為什么要和我結婚?
廣州有七八百萬人口,地方有十幾個龍州大,找不著。
她滿臉是淚,不再說話。他從口袋里掏出紙巾,給她遞上。她突然將他抱住,說,水根啊,姐怎么這么苦命??!他不動,也不說話。
樓下很安靜,顧客都走了,只有女工們收拾碗筷的聲音。街上的車少了,人也少了。天全暗下來,屋里沒開燈,街上的燈和樓下的燈用剩余的光線,把閣樓映射得朦朦朧朧。電腦屏幕上的光亮,在他們的臉上閃爍。
老板娘說,水根,姐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你長大了。小時候,姐常常這樣抱著你。你是我們?nèi)业南M?。你從小就乖,聽話。姐疼你。有一次,你半夜從夢中醒來,說,姐,我要吃李子。姐就從床上爬起來,上山給你摘李子。那時,我們家后山上,滿山遍野的李子樹。先是雪白的李花,從山腳一直開到山頂,緊挨著星星和月亮。然后就是漫山遍野的李子。你記得嗎?可是采回來時,你卻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你看到床頭的李子,說,我以為是做夢,原來是真的。說著就往嘴里塞。看著你吃李子的樣子,我心里比李子還甜。他說,半夜上山,很涼的。她說,姐不怕。你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天下午放學,你把鉛筆袋給丟了,你不敢說,躲在柴草間偷偷地哭,怕阿爸打你阿母罵你,姐就從你下學的路往回走,硬是把那只鉛筆袋子從草叢里找回來。姐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你站在門口等姐,你記得嗎,姐本來想把鉛筆袋藏起來,再嚇唬一下你,讓你長記性,凡事要小心??墒?,當姐抬起頭,看到你那焦急的臉色,姐就改變主意,把手中的袋子向你揚了揚。那個時候,你笑了,那開心的笑容,姐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就忍心拋棄姐姐,拋棄老爸老母自己一個人走了呢?
姐,他說,我不……她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不是水根,云飛,姐謝謝你,謝謝你聽姐嘮叨,姐如今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說著,她又無聲地哭泣起來。
他說,姐,你就把我當親弟弟。她放開他。他轉(zhuǎn)身說,姐,有我哩。我很能干,很優(yōu)秀,我會幫姐姐做許多事。不過姐夫的事,我?guī)筒涣耸裁疵?。真要找,只能報警,我想,他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報警也沒什么用的。她說,這我知道。
她說,云飛,你有錢嗎?你姐夫把所有的錢都帶走了。明天就得給店里的員工發(fā)工資。還有,大熱天快到了,樓下營業(yè)廳得買一臺空調(diào)。錢都是姐夫管的?她點了點頭,銀行卡全在他那里,密碼也只有他知道。他說我有錢,姐要多少?1萬。好。他說,我這就去取回來給你。她說,姐會還你的。他說不用還,就當是我的飯錢,一次性交清一年的。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她的面前劃了一下。那神態(tài)真有點像她弟弟,她不禁笑了起來。
7
鐘云飛的1萬元幫助老板娘渡過難關。龍州如意小吃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三個月后,在學校放暑假的時候,老板娘帶著鐘云飛,也就是江水根回到家里。一路上,她一再給他介紹家里的情況,包括和他家來往的親戚朋友們的情況。
母親看到鐘云飛的時候愣了一下,云飛叫了聲阿母,她這才反應過來,拉著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陣子,說,孩子,你怎么這么久不回家呀?他說,學習忙,抽不開身,上次和姐夫一起回來,出了車禍?,F(xiàn)在學校放假了,不是回來了嗎?在老板娘與丈夫的謊言中,弟弟已經(jīng)考上省城的大學了。他又走到病床前,對著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老人,叫了一聲阿爸。老人的眼睛眨了一下,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在枕上。云飛拉住老人的手,不停地撫摸著,自己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老板娘站在一邊抹眼淚,一邊拉了一下云飛的衣角,表示感謝。
這是一次成功之行。至少姐弟倆是這樣感覺的。老板娘想,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在父親的有生之年,讓他相信,他有一個很有出息的兒子。母親的事,以后再說。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
他們回到龍州,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了,守店的女工阿菊正在關門,見老板娘回來,高興地說,我可以走了。她最近正在談戀愛,對方也是來龍州打工的老鄉(xiāng)。老板娘說,走吧。她就在店里打手機,說老板娘回來了,暗號照舊,老地方,不見不散。自《潛伏》轟動之后,諜戰(zhàn)片風起云涌,地下黨無處不在。什么暗號?老板娘問。保密。說著,阿菊向老板娘做了個鬼臉,把手一揚,古的拜。
看著阿菊遠去的背影,老板娘下意識地拉了一下云飛的手。鐘云飛猶豫了一下,反捏住她的手,還叫了聲姐。他們手拉著手上了閣樓。他們都喘著大氣,仿佛爬了一座很高的山。老板娘看到云飛額頭上閃著幾粒細細的汗珠,伸手去擦。她的手被他抓住,想掙脫出來,卻被越抓越緊。沒想到文文弱弱的他有那么大的力氣。他是男人。這個念頭從她的腦子里閃過,她的身子便軟了。軟了身子的老板娘正想閉上眼睛,突然看到電腦的指示燈亮著,驚慌地說,你看,電腦怎么還亮著燈?鐘云飛定眼一看,也嚇了一跳。是啊,他記得走的時候是關的。她說,是阿菊吧,一談戀愛就丟三落四的。是的是的,一定是她。他心煩又意亂地說。這時,鐘云飛的手機嘀地響了一下,他拿出手機匆匆一瞥,說,姐,我有急事,得先走了。說著跑下樓。她喊他,哎,你還沒吃飯哩。不吃了,他連頭都沒回。她沖到窗前,看到他跑得很快,像一條受了驚嚇的公狗,落荒而去。
把他嚇著了,老板娘想,那個短信只是一個逃跑的借口。
店里空蕩蕩的,老板娘的心也空蕩蕩的。
半夜醒來,老板娘習慣性地坐在電腦前,打開電腦。敲敲打打,居然打了幾個字:他這是怎么啦?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又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不是在做夢。是的,她學會了電腦打字。
這是鐘云飛教的。他說,姐,電腦閑著也是一種浪費,我教你打字,以后,如意小吃店的管理也要走電腦化的道路。他還說,生意這么好,不能總是一間店,要開連鎖店,先在龍州城,再發(fā)展到別的地方。你記得那個法國女人嗎?將來,我們要把龍州如意小吃店開到馬賽去。所以電腦不學是不行的。于是,他就教她打字。
她無意中笑了一下。半年多來,丈夫音訊全無,人間蒸發(fā)。他是下決心離去,有去無回了。她不能死等他。她沒想到丈夫用來勾引女人的這臺電腦,如今派上大用場。他這是怎么啦,她問自己,問的不是丈夫,是鐘云飛。他應該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在電腦上打上這幾個字,凄涼地笑了一下。他是她的弟弟,如此而已。她不能貪得無厭,人要知足。不是說知足常樂嗎?除了當她的弟弟,他還能是什么?她在電腦上打了幾個弟弟。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打快。連打,兩個字,三個字甚至四個字,一個成語,都可以連著打。他教她,她學得快。她想不到自己居然這樣聰明能干,一點就破,一學就會。一點也不比弟弟差,只是過去沒有機會,父母親沒給她這個機會,丈夫也沒給她這個機會。這個機會,是鐘云飛給的。是鐘云飛把她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跟上時代步伐的老板娘。
他說了,資金不是問題,現(xiàn)在政府支持小本生意,可以申請小額貸款,主要問題是管理人才。他說,那個阿菊可以用。她也覺得阿菊誠實干練,可以用她來管理一間新店。他還說,要讓自己的員工有責任心,就得把她們的利益和你捆在一起。怎么捆?股份制,讓她們也成為股東,就是小老板。他還為她細細地算了一筆賬。他說她們沒錢沒關系,不是有工資嗎,和她們商量,每個月留下200元,入股,一年就是2400元。假設這間店的總資產(chǎn)是48000元,分成240股,每股200元,那么,你持有240股,是大股東,她們加入,1個月200就是一股,一年12股。年終按比例分紅,她就可以得到店里一年利潤的20分之一,也就是千分之五,1000元她得5元,比現(xiàn)在銀行利息還高,隨著她每個月存入的錢越多,她所擁有的份額也越大,分紅就越多。她的利益和店里盈利捆綁在一起,她就會全心全意地幫助你,把小吃店當成自己的店好好經(jīng)營。這叫有錢大家賺,越賺越來勁。
天快亮了。街上的車聲人聲漸漸地多了起來。阿菊她們也快來了,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吃早飯的時候,鐘云飛沒來。午飯也沒來。老板娘忍不住,給他打了手機,如今,她有了他的手機號。
手機響了好久,沒人接,最后,又是那職業(yè)的機械的女聲,對不起,你所撥打的手機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這聲音讓老板娘的手發(fā)抖。這是個不好的兆頭,難道他也會像丈夫一樣地消失?她關了手機,不敢再打,怕聽到同樣的聲音。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云飛。他說,姐,我晚上不來吃飯,以后也不來了。她說吃不慣小店里的飯,讓我和她一起到她家里去吃。哦,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那個女孩子的聲音,還磨蹭什么,我媽催著哩。
老板娘的手有點顫抖,凄涼從心底彌漫開來,籠罩著她和她周圍的空間。她決定,從此不再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也不接。
8
老板娘再次看到鐘云飛,是兩年之后。
這時,江水英已經(jīng)擁有三間如意小吃連鎖店。一間在城西的龍州師范大學的學生街,那所大學有兩萬學生;一間在城東的龍州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那里是龍州外來工最多的地方。還有就是原來這間總店,只是店面拓展了,她把隔壁的店面也吃進來了,營業(yè)廳有近100平米,裝修也比原來氣派,以紅色為基調(diào),桌子椅子,墻壁,還有裝飾。她聽說,紅色能刺激食欲。老板娘的靈感來自于龍州一家新開張的五星級酒店,那里有一個西餐廳,名字就叫紅夫人餐廳。她的如意小吃連鎖店,從店面裝修到員工服裝,都是統(tǒng)一的。她對員工的服裝特別滿意,她從網(wǎng)上一位菲律賓女傭的著裝上得到靈感,并加以中國化。斜襟短上衣,配上寬松漢褲。上下都一色的深紅,鑲著雪白的花邊。
老板娘如今更像老板娘了,她不用親自操勞,只是在三間店來回走走看看。更多的時間坐在電腦前。除了掌握生意,更多的是上網(wǎng),和一個叫“千年來一回”的網(wǎng)友聊天。
“千年來一回”顯然不是把丈夫勾引到廣州的那個女人。是位男士,這從他們的聊天中可以知道。老板娘的網(wǎng)名是“沒心沒肺”。在網(wǎng)上,“沒心沒肺”是個很放得開的風流寡婦。
那個午后,昏頭昏腦的老板娘把眼光從電腦屏幕移開,發(fā)現(xiàn)窗外的陽光很好。好陽光不光在窗外,還從窗簾的縫隙中擠了進來,躺在地上,把自己擺成一個黃色的三角形。老板娘對著地上的陽光愣了好久。她一時還沒辦法分清,網(wǎng)上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真正區(qū)別。在電腦里活靈活現(xiàn)的“千年來一回”此時正發(fā)出嘀嘀嘀的叫聲。以前,這種叫聲讓她心煩意亂。這時,這叫聲之于她是一種召喚,也許這正是兩年多前丈夫的感受吧。把電腦一關,一切歸于沉寂。沒有那個自稱千年來一回的男人,也沒有沒心沒肺的她?,F(xiàn)實中的她依然是一個漂亮而正派的老板娘。
這里不是店面的閣樓,三間店面的閣樓都由她的三位分店經(jīng)理住著。這里是位于“天利仁和”住宅小區(qū)的一套二居室住房。按揭。她相信這房子是過渡性的,隨著她的連鎖店越開越多,她將有一套更寬敞的房子,她的目標是時下時興的樓中樓。
千年來一回說得對,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該樂的時候還得及時行樂。她給自己泡了一泡“云霧尋香”,這是她的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名茶,聽說市場上一斤炒到幾千元。喝茶還得配點心,她喜歡上一種她名為白老鼠的甜點。外皮是糯米做的,很軟,內(nèi)里是花生仁糕。聽千年來一回說,英國人喝下午茶就得就著點心。從山溝溝里出來的老板娘讓自己每天下午都享受一下英國人的樂趣。
40歲之前,她要到法國的馬賽去開分店。這是她的計劃。她對自己的計劃充滿信心。唯一沒把握的是,她不會說法國話。
喝了自認為是英國式的下午茶之后,老板娘按慣例起身視察自己的連鎖店。
她在南門街與江濱路交叉的總店遇到兩年不見的鐘云飛。
嚴格地說,應該是鐘云飛在她的店里等她。他見到她從陽光中款款而來,迎出門口,對著她叫一聲,姐。
老板娘愣了一下。
他再叫一聲姐,是我,云飛。
她說我弟弟叫水根,幾年前就死了。
說著,豆大眼淚涌出老板娘的眼眶,無聲地順著她的臉頰迅速滾動,落在她的胸前。這個時候離吃晚飯還有兩個多小時,小吃店尚無人問津,門可羅雀。阿菊和幾個員工在店內(nèi)忙自己的事情。鐘云飛手足無措,語無倫次,姐別這樣,是我不好,姐。
老板娘拭去眼淚。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少年家。對面,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那個當年的水根真的死了。
老板娘無聲前行。他跟她進了店,上了閣樓。
他說,姐,老爸老媽都還好吧。她沒有反應,他接著說,我是說姐的老爸老媽,我不是到姐家看過他們一回嗎?她冷笑了一下,你還記得他們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想起以前的他,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我老爸死了,她說,老媽還活著。她老人家知道我,不,水根他已經(jīng)……她打斷他的話,她從來不問,我說什么她信什么。要不,他說,我們再回去一趟,去安慰安慰老人家。
她把他從上到下看了個遍,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我的弟弟了。他如果活著,也會變的,不是嗎?但是,他不會變成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低頭不語,樣子有些可憐。她的心尖顫動了一下,這一顫顫得十分厲害,仿佛破了個洞,從里面冒出些許酸楚、些許憐愛。她突然將他抱住,發(fā)瘋似的親吻他的臉。他被她親得滿臉是淚,說,姐,別這樣,是我不好,對不起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老板娘卻又將他推開,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存折,說,這是你這兩年的分紅,密碼是你的生日,不,是水根的生日。我告訴過你的,還記得嗎?記得,他說,我不要什么分紅,那是我的飯錢。不需要那么多飯錢。我接著吃還不行嗎?
她的手在空中停住,你說什么?你還來吃飯?
他說是的,我想過自己的日子。
她拉著他坐下來,說,在這里吃飯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不是過渡性的,發(fā)達了,就不來了,你怣呀。
姐,我訂婚了,就是那個你見過的,我們董事長的女兒,用她母親掛在嘴上的話說,我是她家的金龜婿。我如今有吃有喝,有房子有汽車,什么都有。下個月,我們就要結婚了。她“哦”一聲。他瞥了她一眼,低下頭,沒有再說下去,她也一聲不響。沉默籠罩著他們。沉默不是安靜,不是沒有聲音。他們的心里翻江倒海,電閃雷鳴。
樓下來了第一位顧客,接著,顧客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來??梢月牭桨⒕账齻儫崆榈恼泻袈暋S幸粋€小孩大聲說,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肯德基。阿菊說,這位小朋友喜歡吃肯德基啊,我小時候也喜歡,可是吃過之后,你猜怎么樣?嘴巴好臭,火氣大呀。我不怕,我有口香糖。這時,當媽媽的發(fā)話了,你以為你老爸當老板啊,愛吃不吃,不吃拉倒。阿菊說,小朋友,我們這里有一份比肯德基還好吃的煎馃,你要不要嘗嘗?真的,好啊。那是個聰明的孩子,阿菊給他臺階,他立刻就下來。這下當母親的高興了,說那就來兩份吧,我也嘗嘗。
窗外,陽光燦爛。陽光下,車水馬龍,鶯歌燕舞。生活在進行。一切正常,朝著理想的方向前進。
鐘云飛說,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實在不想這樣過下去。我要找回我自己。
你想逃婚?她說。不,我沒有這個勇氣,她說了,我要是敢離開她,她就敢去撞汽車,死在大街上給我看。
她笑了一下,這話你也信。她從小任性,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也笑了一下,她在他的笑容中看到過去的憂郁。那個叫水根的弟弟回來了。溫柔彌漫著她的心。
姐,你說我該怎么辦?離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啊。我不但沒有幸福感,而且越來越害怕。
這個水根不是兩年前的那個自信能干的水根,這是小時候那個離不開她的水根。這個弟弟沒她不行。他需要她的幫助。老板娘的內(nèi)心突然變得十分充實,十分幸福。沒事,有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不就是一個難纏的女孩子嗎?不就是任性嗎?不就是尋死尋活死皮賴臉嗎?姐有辦法。
她愛你,很在乎你嗎?她說。
他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試過,突然地消失,讓她找不著,哪怕是一兩天?
他跳了起來,說,姐,我們到你老家去,去看看你母親。我再當一回水根,再當一回。
現(xiàn)在嗎?
就現(xiàn)在,我有車。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這是一首很好聽的音樂,小提琴曲,梁祝。他看了一下。不接。這么好聽的音樂,是她嗎?她問。他點頭說,這是她設定的音樂。姐你說,連手機的呼喚聲她都要管,還有我自己的空間嗎?說著,他把手機關了。
他們果然就這樣走了。
在他的車上,老板娘也把手機關了。關了手機的老板娘想,要在這個看來熱熱鬧鬧的世界玩失蹤,實際上是那么容易?,F(xiàn)在,誰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呢?兩年多前,她的丈夫就是這樣在她的生活中消失的,至今杳無音訊,就像一根針掉進大海里,無影無蹤。
當鐘云飛站在老板娘母親面前的時候,老人似乎沒有太大的驚訝,甚至有點麻木,只瞪著他看,不出聲。老板娘在一邊急出一身汗。是她老人家眼睛白內(nèi)障看不清,還是他的出現(xiàn)太意外,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說,阿母,水根回來了。他從美國留學回來了,剛下的飛機,就往家里趕。這是她在父親去世時的又一個謊言,說弟弟由于學習太優(yōu)秀了,被學校派到美國留學,太遠了,沒辦法回來奔喪。那個時候母親只是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在路上,她和云飛套好了,順著這個謊言繼續(xù)說下去。鐘云飛趁機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阿母。
老板娘的母親什么也沒說,突然伸出手,在鐘云飛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個巴掌。這個巴掌迅速有力,立即在他的臉頰上打出一只紅色的五爪痕。
更讓老板娘沒想到的是,就在她驚魂未定之際,鐘云飛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聲淚俱下,對不起,阿母,實在是對不起。
老板娘也跪了下去,抱著云飛,哭著叫阿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母親愣愣地對著跪在地上、相擁而泣的姐弟倆,長嘆一聲,淚流滿面。
阿母,老板娘叫了一聲,她突然想把真相說出,她知道母親其實已經(jīng)看出這個水根是個冒牌的,贗品,她不忍心再瞞下去了。母親卻打斷她的話,你什么也別說,帶你弟弟,到你阿爸的神主前,給他燒三炷香吧。讓他保佑你們在外平平安安。神主是閩南話,就是死者的靈位。
第二天,他們套好了如何應對村里鄉(xiāng)親們的詢問。和鄉(xiāng)下人說美國,云飛有把握,因為他不但知道美國的許多事情,還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把本地話和美國話對照著說,鄉(xiāng)親們沒有不信的??墒?,讓他們意外的是,沒人來。阿毛和那些與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賺錢去了,男的走,女的也走,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對著冷冷清清的院子,老板娘想,那些走出大山的人們,如果他們的心中沒有一份牽掛,不回家,不開手機,不和家人聯(lián)系,那么,對于這片大山,對于這滿山遍野的樹木和竹林,對于這些幾百年散落在條條山坡上的房子,他們就消失了。他們的家人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他們。他們消失在某一座城市,消失在熙熙攘攘、光怪陸離的城市之中。她的丈夫不就是這樣消失的嗎?
9
老板娘與鐘云飛回到龍州,已近黃昏。
車進城區(qū),他說,姐,我不想回去。我沒地方去。去我那里。她說。閣樓啊,不行,她會找到的,說不準,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在餐廳里等著。她說,往左拐,到天利仁和小區(qū),知道怎么走嗎?知道,姐不會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吧。姐就是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她從坤包里掏出一串鑰匙,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他想搶,她說,小心前面,來人了。他只好老老實實地把手放回方向盤。
路過東方明珠超市的時候,老板娘讓鐘云飛停一下車。她說,家里的冰箱還有些魚和肉,我再去買些青菜什么的,你想吃什么菜?他說,姐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進了屋,老板娘便忙著做飯。她買了一大堆東西,她要讓他吃上一頓她親手做的,與店里全然不同的家常飯。她做飯的時候,鐘云飛四處看看,從客廳,到臥室、浴室衛(wèi)生間,再到?jīng)雠_。在涼臺上,他看到她夾在夾子上的乳罩和內(nèi)褲。前天,他們走得太匆忙了,她來不及回來把這些東西收起來。乳罩是淡黃的,內(nèi)褲是粉紅的。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可是手到半空中便又收了回來。他自嘲地羞澀地笑了一下。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奇怪,對未婚妻的衣物,他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
吃過飯,老板娘說,你開了一天車,一定累了,先洗洗休息。我不累,姐你先洗吧。你先洗,聽話。
鐘云飛洗澡的時候,老板娘突然感到心煩意亂。她打開電腦,順手點開QQ空間,這個動作,居然有點像以前的丈夫?!扒陙硪换亍痹缫言诰W(wǎng)上等著她,她的QQ剛打開,就有嘀嘀的叫喚聲。此時,衛(wèi)生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她猶豫了一下,把QQ關了。退出QQ之后,她在新浪新聞里隨意點看新聞。她其實一條新聞也沒看進去。她的臉一陣陣發(fā)熱,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她知道這個晚上一定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她急于打開電腦,實際上是想轉(zhuǎn)移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鐘云飛在衛(wèi)生間磨磨蹭蹭,總是不出來。他不是不出來,他害怕出來。但他終于還是出來了,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洗不完的澡。老板娘對走出浴室的鐘云飛說,把頭發(fā)擦干了,小心著涼。說著,便拿著自己的衣服走進去。她顯得很平靜。她的平靜是裝出來的。進了衛(wèi)生間的老板娘大聲說,你的東西都帶好了嗎?他看了看自己,該穿都穿上了,便說,都拿了。她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死,聲音弄得很響。
老板娘洗澡的時候,鐘云飛在電腦里下載了一部美國電影《朗讀者》。網(wǎng)上有無數(shù)部電影,他選擇了這一部。
從浴室出來的老板娘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鐘云飛愣愣地叫了一聲姐,再叫一聲姐。她笑著,說,做什么呢?他說,姐,我們來看網(wǎng)上電影。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電影。
她把一只靠背椅移到他的身邊。他們并排坐著,看《朗讀者》。這部美國電影,改編自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同名小說。這部小說曾經(jīng)轟動一時。
看完網(wǎng)上電影,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捏著。他說,我就是那個憂郁的麥可。她說,我就是那個不要臉的漢娜。
他們很快就并排地躺在床上。她想起漢娜在床上說過的一句話:“那么,我和麥可在一起。”幽幽地看著他說,我和誰在一起?我呀,他說。你是誰?你弟弟。
她看著他。他真叫鐘云飛嗎?他是誰,他從哪里來?她仿佛還沒有完全從網(wǎng)上的電影世界回到現(xiàn)實空間。不管他是誰,他從哪里來,現(xiàn)在,他就躺在我的身邊,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
老板娘閉上眼睛。
漢娜一邊擦拭著濕頭發(fā),一邊對麥可說,我們把順序改一下,先讀書,我的小伙子,然后我們做愛。
麥可在朗讀狄更斯的著作《老古玩店》:“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她死了。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任何人都無力回天?!?/p>
漢娜在他的懷里,一邊聽一邊哭泣。
麥可在朗讀馬克·吐溫的作品《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我摸索著往里走,到了一小塊空地,才一間臥室大小,四周掛滿青藤,我看到一個人在那里睡著了。天啊,這正是我那老吉姆?!?/p>
漢娜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微笑地聽著。
朗讀在浴缸里進行。麥可讀的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查泰萊夫人感覺到他赤裸的肉體緊貼著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在她的里面,停了一會兒……”
這真惡心,漢娜說,你從哪里弄來這本書?麥可說,我在學校從別人那兒借的。哦,漢娜說,你應該感到羞恥。當麥可合上書本時,漢娜卻說,繼續(xù)。
鐘云飛也閉上眼睛。
漢娜在雨中救了病中的麥可。三個月后,病愈的麥可給她送花表示感謝。她說我們一起走吧,你等一下,我換個衣服。站在門邊的麥可偷看她穿絲襪,被她發(fā)現(xiàn),害羞地跑開了。幾天后,漢娜提著一桶煤上樓,看到站在門口的麥可,說,樓下還有兩個桶,幫忙提上來。麥可裝煤的時候弄臟了身子。漢娜說,你不能這樣子就回家。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放水洗澡。她為他放了水。麥可很難為情地脫去長褲,并用它擋住自己的私處。漢娜說,放心,我不會看的。麥可迅速脫光身子,躲在浴缸里。漢娜說,我給你拿條毛巾。驚恐而又渴望的麥可在浴缸里做垂死掙扎。漢娜雙手舉著展開的浴巾朝他走來,幫他擦拭著身子。這個時候的漢娜也是全裸的。麥可背對著漢娜,身體僵硬,她吻他的背,撫摸他,說,你回來找我,就為這個吧。她把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他喃喃道,你好漂亮。你在說什么啊,她傷心地說。她比他年長得多??粗?,小伙子。他急切地吻她,嗯!嗯!她說,慢點,慢慢地,噓……
鐘云飛沒有睜開眼睛。
全裸的漢娜憂傷地躺在浴缸里,在走廊里哭泣的麥可走進來,坐在浴缸邊,說,我不能沒有你。你原諒我嗎?漢娜點了點頭。你愛我嗎?漢娜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麥可興奮地脫下自己的上衣。
鐘云飛的眼睛依然緊閉著。
全裸的麥可壓在全裸的漢娜身上。漢娜堅挺的乳房,彎曲的大腿。麥可俯身對著她說,就像這樣?沒錯。她扭著身子說。他動了。她又說,不,不要這么快。她用她的手教導他。他再動了一下,她啊的一聲。他停了下來,她說,沒事兒,再來。嗯,噢。
第二天早上醒來,老板娘對躺在自己身邊的鐘云飛說,城市是個招人犯罪的地方。鐘云飛說,都是電腦里的東西惹的禍。
10
他們把自己關在老板娘的房子里,切斷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與世隔絕。
他們只做兩件事:反復地溫習《朗讀者》和上網(wǎng)。當然,如果吃飯也算一件事的話,這是第三件。她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做為小吃店的老板娘,她是廚房里的行家里手。
老板娘做飯的時候,鐘云飛便上網(wǎng)聊天,用“沒心沒肺”的網(wǎng)名和“千年來一回”神聊。有時,老板娘和他一起和“千年來一回”聊天。鐘云飛思維敏捷,總是掌握主動權,讓對方跟著他的話題走。這一點,老板娘做不到,她只能跟著對方的話題走,回答對方提出來的問題。聊了幾次之后,鐘云飛對她說,姐,這個“千年來一回”就是姐夫。不會吧。是他,他用了那個跟他私奔的女人的網(wǎng)名。你是怎么看出來的?他笑了一下,我的聰明啊。她說,那么,他猜出“沒心沒肺”就是我?不會,絕對不會,他肯定地說,姐夫沒有那么高的智商。她說,別老是姐夫姐夫的,你那個姐夫早就消失了。她指著電腦,“千年來一回”對于我,只是沒有軀體光會說話的影子。他笑了一下,換一個角度看,“沒心沒肺”之于他,不是一樣的嗎?老板娘說,真的是他嗎?他說,我的判斷不會錯。她說,太可怕了,幽靈一般的。這電腦,我不敢玩了。這就是現(xiàn)代化,我們都無法拒絕,他說,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信息時代的現(xiàn)代人。
一天早晨醒來,老板娘看到鐘云飛站在窗前。她從床上起來,用毛巾被裹住自己的身子,赤著腳,無聲地走到他的身旁。閩南秋天的早晨,明凈清爽。草坪上有幾個老人在練太極拳,動作緩慢,顯得有點專業(yè)。對面是個小小的兒童樂園,幾個小朋友在那里嬉耍,而他們的四周,或站或坐著幾個女人,是年輕的母親,還是雇來的保姆,分不清。她在他的耳邊說,你看什么呢?他說,什么也沒看。他沒有回頭。
一輛小汽車無聲地駛過遠處的水泥路面。那是小區(qū)的主干道。主干道的兩旁是木芙蓉。木芙蓉開花很神奇,早上是白的,到了黃昏,卻變成了粉紅色。這是一個多變的世界。
他們默默地站著。一邊享受著秋日清晨的涼爽,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冰箱里的東西沒了,我得出去一趟。給你買早點,再帶一些東西回來。
他笑了一下,這笑,和以往一樣,有些憂郁。
她穿衣服的時候,他說,姐,我得回去,我要到她那里,討回我自己。
她說,你有把握嗎?他說,有。她凄涼地笑了一下。他把頭低了下去,顯得有些可憐。她說,走吧,遲早得走。我也不想讓你把自己丟在姐這里。
她想起漢娜的一句話,現(xiàn)在,回到你的朋友們那兒去。那時,漢娜為赤裸的麥可洗身子,她那帶著肥皂泡沫的手在他的手上腳上背上脖子上來回擦拭。在漢娜用干毛巾擦麥可頭發(fā)的時候,麥可忍不住捧著她的臉親吻。他們赤裸著身子,相擁著,站在浴缸邊做愛。麥可走后,漢娜就收拾行李離開了。漢娜在麥可的視野里消失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老板娘傷感地說,現(xiàn)在,你可以回到你自己那里去了。
11
鐘云飛再一次在老板娘的生活中消失了。自從那天早上,至今快一年了。開始的日子里,老板娘有些坐立不安,以后就習慣了。生命是由時間構成的,而時間又是一位神奇的醫(yī)生。它能醫(yī)治生命過程中的一切創(chuàng)傷,讓所有的情感淡化,甚至麻木。它化名習慣,讓你心安理得,得過且過。她不給他打手機,也不去找他,盡管她知道他在哪里上班。
老板娘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如意小吃在龍州又開了兩間連鎖店,一間開在南面的海邊,龍州海濱火山國家地質(zhì)公園,一間開在北面的山區(qū),“二宜樓”風景區(qū)。自從作為土樓之王的“二宜樓”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那里熱鬧非凡,游客不斷。如意連鎖店被龍州市旅游局列入就餐點。這是一個輝煌的新起點。老板娘隨之出了名,市電視臺采訪她的時候,記者問,你對今后的發(fā)展有什么打算?她說,我打算把我的連鎖店開到法國,開到馬賽。真是語出驚人,一時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
老板娘從來沒有面對攝像機的鏡頭,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更沒有想到,會在電視機里看到自己,聽到自己的信口開河。她感到臉紅心跳。臉紅心跳的老板娘沒有讓自己太慌亂,更沒有讓自己失去主張。既然話已出口,她就非做不可。
實際上,這話藏在她心里已經(jīng)幾年了??墒撬两癫恢婪▏谀睦?,馬賽在哪里。她于是上網(wǎng)。自從鐘云飛告訴她“千年來一回”就是她的丈夫之后,她已經(jīng)好久不上網(wǎng)了。她在網(wǎng)上找到了法國的馬賽。有地圖,有照片,還有文字介紹。
關于馬賽,網(wǎng)上是這樣寫的:
“馬賽是座有著2500年歷史的古城,也是法國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海港,還是全世界小資們向往之地普羅旺斯的首府。馬賽港分老港和新港,老港在城市的港灣,如今成了游艇的碼頭。新港區(qū)在城市的西面,在歐洲僅次于鹿特丹港,是第二大港口。我們所熟知的《馬賽曲》即誕生于此地,它同時還是幾千年來東方貨品輸入西方世界的重鎮(zhèn),所以馬賽城彌漫著混雜的異國氣息。”
她把這些文字看了好幾遍,還是不甚了了。她只記得鐘云飛說過的,《馬賽曲》是法國的國歌。她的知識結構還不足以支撐她解讀這些文字,化為感性的畫面。
她更找不到那個叫戴妮絲的法國女人,她的地址在鐘云飛那里。她記得那個時候她對他說,放你那里吧,反正我也看不懂。真需要還得找你,通過你。可是,如今鐘云飛在哪里呢?
出了名的老板娘,整天忙忙碌碌的老板娘,已經(jīng)對鐘云飛的消失習慣了的老板娘,現(xiàn)在有點想念這個長得十分像弟弟的少年家了,特別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這種思念有時隨著漢娜與麥可愛情鏡頭的閃現(xiàn)而顯得格外強烈。折磨人啊,這該死的電腦,這千刀萬剮的在線電影《朗讀者》。
鐘云飛重新出現(xiàn)在一個清晨。他衣著樸實地走進她的總店,對她微微一笑,還是有點憂郁。她對自己說,我的水根回來了。她什么也沒問,默默地為他端來一份他喜歡的早餐。
老板娘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親自為客人端餐了。對于老板娘的異常舉動,阿菊沒有感到絲毫意外。她對他笑了一下,這一笑有點曖昧。他的臉紅了一下。阿菊想,這家伙的確有一點點可愛,難怪一向清心寡欲的老板娘對他一直不能忘懷。阿菊用清心寡欲來形容老板娘一點也不為過,將心比心,阿菊是一天也離不開丈夫的溫柔與瘋狂。而老板娘的丈夫消失已經(jīng)好幾年了。做為女人,其中的孤獨、寂寞和難言的苦楚,她能體會。
吃過早餐,鐘云飛朝老板娘笑了一下,飯錢是一次一次地收,還是一個月算一次?老板娘說,你是股東,還提什么飯錢?他說,這不合現(xiàn)代管理的邏輯。該收的,一分錢也不能少。為了顧客的方便,可以是一次一次地收,也可以一年一月結算??梢杂矛F(xiàn)金,也可以刷卡。你這里沒有刷卡機嗎?馬上就會有的。老板娘說。
鐘云飛走后,阿菊說,老板娘,今天不去海邊了嗎?不去了,老板娘說。阿菊現(xiàn)在是她的助理。本來,她計劃讓阿菊陪她到新開的兩間分店去巡視。明天再說吧,老板娘又說,今天你先辦一件事,了解一下,安裝刷卡機要辦些什么手續(xù)。五天內(nèi),在所有的分店,把刷卡機安裝起來。阿菊說,好的,老板娘。
中午,老板娘和鐘云飛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南門總店。他坐下來,還是他的位子。她為他端來套餐,干飯,青菜,荷包蛋,龍州五香,還有一罐排骨酸菜湯。他看了她一眼,埋頭吃飯,什么也沒說。她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吃飯。他的胃口還是那么好。金龜婿的生活沒有把他給廢了。吃過飯,他拿出手機,快速地按了個號碼。老板娘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一直沒換。她在等待著這個響聲。他有些羞澀又有些調(diào)皮地看著她,這是我的新號碼。
老板娘微笑地看著他出去。他走路的樣子也沒變,一步一步,斯斯文文。
剛下過雨,路邊有一攤積水。他跨過積水,帶過男人的風,積水微微顫動,閃著淡淡的藍光。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歌聲,老板娘聽不出唱的是什么詞,卻能感受到歌聲的熱情奔放。他仿佛回頭看了她一下,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
老板娘笑了一下,把他的舊號碼刪去,新號碼用弟弟的名字儲存起來。
他天天來吃飯。有時周末,也到她的家坐一坐。她請他喝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云霧尋香”。她把開水沖進茶壺。清香四溢。他說,這茶現(xiàn)在炒到多少錢了。她說不知道。喝完茶,他們就一起上網(wǎng)。他幫她注冊了一個電子信箱,并用這個信箱和戴妮絲取得了聯(lián)系。戴妮絲給他們發(fā)來一組她最近的照片。她又跑了中國的許多地方,幾乎吃遍中國各大中小城市的特色小吃。她說,還是龍州的如意小吃給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她還問,老板娘是不是準備好了,什么時候到她的家鄉(xiāng)馬賽去開分店。這些話全是法文寫的,她看不懂,是他翻譯給她聽的。她讓他告訴戴妮絲,她有這個打算,也在電視臺上吹出去了。真要去的時候會和她聯(lián)系,請她幫忙。戴妮絲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給戴妮絲寫信用的全是法文,打得比中文還要快。她看著他給戴妮絲寫信的時候,心里充滿無限的溫柔。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的頭上摸著。他動了動腦袋,笑了笑,眼不離屏幕。那神情有點羞澀,又有點調(diào)皮。
她說,今天是周末,別走了好嗎?他點點頭。她說,姐給你煮點心,想吃什么?他說隨便。
老板娘做點心的時候,鐘云飛從風行網(wǎng)上再次把《朗讀者》下載下來。
她說,還看?。克邼乜戳怂谎?,低下頭。憐愛之情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說,隨你吧,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
這樣說著的老板娘,便有了一種幸福的迫不及待的沖動。
有一天,鐘云飛帶著一個女孩子到店里吃飯。他對老板娘介紹說,她叫陳圓圓。老板娘差一點笑出來,這女孩長得惹人喜歡,圓圓的臉,大大的眼,臉頰上還有一對深深的小酒窩。這長相,閩南人叫“古錐”,時髦的說法,則近似于西方流行的芭比娃娃。人也乖巧,第一次見面就跟著鐘云飛親親熱熱地叫姐,叫了姐之后便是笑。她的笑容和聲音都很甜。
鐘云飛如今在一家著名的旅游公司當導游,圓圓是他的同事。他說,圓圓的外語也不錯。今后,我們都可能帶去歐洲的旅游團。老板娘說,都說比翼雙飛,這下我可看到了。姐,八字還沒一撇哩。鐘云飛的臉紅了一下。而陳圓圓卻嘻嘻地笑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老板娘很喜歡地摸了一下她的臉蛋,她的皮膚真好,細嫩光滑,像煮熟了剝了殼的雞蛋。
他在一邊笑。
八月里,鐘云飛和圓圓要帶一個團去歐洲。歐洲半月游,其中在馬賽呆一天。鐘云飛對老板娘說,他已經(jīng)和戴妮絲聯(lián)系上了,到時候,她會到他們下榻的酒店找他。老板娘讓他趁機為她開分店打前站。她說,讓戴妮絲先為我們看一間店面,最好離旅游點近一些,先租下來,再裝修一下。錢的事不用擔心。她給他一張金卡,說,里面有20萬元,不夠,再匯。
鐘云飛和陳圓圓是八月十日走的,走之前的那個晚上,老板娘在家里請他們吃飯。那頓飯吃得很開心,老板娘喝了酒,鐘云飛和陳圓圓也喝了酒。老板娘喝高了,居然不讓他們回去。說,弟弟,還有弟妹,我們一起看網(wǎng)上電影,《朗讀者》,很好看的。她的話把鐘云飛的酒全嚇醒了,拉著陳圓圓趕緊走人。
鐘云飛從此泥牛入海無消息。打他手機,回答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手機不在服務區(qū)。老板娘不想到那個旅游公司去找,到旅游公司去找就不是她江水英了。
網(wǎng)上說,一架中國民航飛機在地中海失蹤了。可是,官方新聞媒體根本沒有此類報道。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一天晚上,老板娘坐在電腦前,打開郵箱。電腦桌上放著一盆水仙花,電腦四周彌漫著淡淡的清香。沒有戴妮絲的來信。不久前,她想請個懂法文的人幫忙給戴妮絲寫一封信,有人告訴她,龍州師范大學外文系有人懂得法文,她托人去找,那人說,龍大外文系大都教英文和日文,只有一個德文和一個法文老師。而是那位法文老師聽說有巴黎男人的紳士做派,風流倜儻,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到血。這樣的假洋鬼子真色狼,還是別找為妙,以免羊落狼口。她問除了龍州師大,還有沒有人懂得法文?回答是,龍州師大是龍州地面上最高學府,如果龍州師大沒有,別的地方一定也沒有。老板娘只好作罷。后來,她用中文給戴妮絲寫了一封短信,問她有沒有找到鐘云飛。她想戴妮絲見多識廣,應該會找到懂中文的人。可是半個多月過去了,戴妮絲沒有回信。
窗外北風呼嘯。老人都說,夏天的風是鈍的,冬天的風是尖的。這尖利的風從各種縫隙中鉆進來,把老板娘的心吹得更冷。老板娘離開電腦,拉緊窗簾,坐在床上發(fā)愣。燈光把發(fā)愣的她轉(zhuǎn)移到梳妝臺上的鏡子里。鏡子里的老板娘依然俏麗可人,和那個芭比娃娃比起來,毫不遜色。
都說全球天氣變暖,可這一年的冬天卻比往年要冷得多。老板娘有事沒事總是在南門的總店門口站一站。她希望他從江濱路拐彎的地方朝她走過來。她甚至想,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他會像以前那樣坐在那個他常坐的位子上,對她憂郁地微笑。而她什么也沒說,給他端上他所要的早餐。她站在一邊看他吃飯。他吃幾口,就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可是,奇跡也沒有發(fā)生。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
在一個柔和靜謐的春夜,老板娘打開電子信箱,意外地收到鐘云飛的信。信上說,姐,戴妮絲是個騙子。陳圓圓跟一個法國佬跑了。等我攢夠錢,把店面弄好了,就回去接你。另外,姐,我在網(wǎng)上給你買了一只坤包,是最近巴黎流行的款式,不過,不是名牌。
老板娘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那羞澀的憂郁的笑容。
她不知道應該不應該相信電腦里的東西。電腦裝著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很精彩。這個世界很無奈。老板娘在電腦前坐了很久,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上,打開,什么都有,關上,什么都沒有。到底有,還是沒有,存在,還是虛無?老板娘沒有多想。她差一點成為一個哲學家。
十幾天后,老板娘收到一只紅色的坤包,款式絕對新潮。
從此,她常常做飛往巴黎、飛往馬賽的夢。
誰也不知道老板娘的夢,能不能實現(xiàn)。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