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七 月
李雪梅
1
祖母躺在有些昏暗的廳堂里,安靜地睡著了。七月的午后,太陽稍稍有些收斂。父親與母親便下地去了。我坐在廳堂門口的一條長形石凳上,昏昏欲睡。
和我一起守著祖母的是大伯父。大伯父搖著大蒲扇,漸漸地扇累了,于是他像一只老貓那樣瞇起了眼睛,這一瞇就把自己睡著了。
天熱得使人腦袋發(fā)懵,有幾只蟬正一點點地撕破時間的靜謐,嘹亮且義無反顧。我望著依然明晃晃的太陽,有些發(fā)呆。我想著那太陽如一盆越燒越旺的火,火辣辣地舔著已穿行在田間的母親,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我的思維便變得困難和艱澀。
天井中有個正方形花圃,祖母種的楓葉已經(jīng)長得好高了。夏日里,祖母每天剪下幾瓣,煎水給全家喝,能解暑?;ㄆ灾車鷶[著幾盆蘆薈,那是祖母用來抹頭發(fā)的。她不用發(fā)油,就喜歡用天然蘆薈汁抹頭發(fā),有時給我們涂被蚊子蟲子咬傷或燙傷的痛處。有關(guān)祖母的東西總是無處不在。我往廳堂里瞅了一眼祖母,她依然靜靜地睡著。
漸漸地,我有些迷糊了。然后,我就睡著了。我夢見了祖母微笑著朝我走來,她的手上牽著我的弟弟,弟弟調(diào)皮地一蹦一跳,突然掙脫祖母的手,奔跑了出去,祖母叫了起來,我一急……夢就醒了。
到了后來,我才知道是祖母醒轉(zhuǎn)過來的叫聲??墒瞧滩坏剑€沒等到來人去田里喊回我的父母,祖母便永遠(yuǎn)地走了。我多么希望時間停留在那里,停留在那個午后的夢中,停留在寂靜而喧嘩的陽光下,有祖母安詳?shù)奈⑿Α?/p>
可是,我看到了生命的終結(jié)。自懂事以來,唯一能明白的關(guān)于死亡的最深切記憶。祖母再也不管我了,她一動不動地,是什么將我們隔離呢?我噙著淚,忽然很怕。黑暗如一個巨大的洞穴將我吞沒了,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滴落下來。從那時開始,我就怕黑怕暗,怕那個光線昏暗的廳堂。
那年我十三歲。
2
多年后,當(dāng)我獨處冥思的時候,我的眼前常常會飄忽著一個老人提著一盞煤油燈的瘦高身影。那是我的祖母。多年前的我,在那盞燈火的照亮下,匆匆地行走在清晨的霧氣里,行走在家鄉(xiāng)的那條小路上,走過那一片秋后收割過的田壟,走過那條清亮如帶的小溪,直到祖母的身影一點點消失……
在我想來,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辨。我仿佛看得到廚房里的熊熊灶火,聞到早晨燈光下溫馨的飯菜香氣,我的鞋子踩到土路邊覆蓋著的一層霜冰,四周飄浮著潮濕又清新的空氣,祖母的悠長的叮嚀聲,久久地回響在我耳邊。
十二歲那年,我進(jìn)城里讀書。每周六回老家,為了多住一個晚上,周一清晨天蒙蒙亮就得往城里趕。祖母每次都早早起來做飯,等我們收拾完,就提著那盞她用罐頭瓶自制的煤油燈,送我與父親到村口。走到村口,父親與我都回頭看了一眼,祖母依然站在那兒,身體向著我們的方向,一動也不動,目光空濛而悠遠(yuǎn),猶如穿越了時空的無限。那是一個充滿滄桑感的姿勢,永遠(yuǎn)無法淡出我的目光。
對我來說,那些個早起的清晨都是十分痛苦的。小時候,冬天似乎比現(xiàn)在冷,清晨田野路旁結(jié)的都是白白厚厚的霜。我喜歡賴在祖母有“火籠子”的被窩里香甜地睡懶覺。在城里我總是很孤單,除了上學(xué),回家做作業(yè),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的。父親上課、備課、批改作業(yè),總是很忙。不像在鄉(xiāng)下家里,我在燈下做功課,母親在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祖母則在一旁照看我的弟弟妹妹,弟妹在調(diào)皮地嗔鬧著,燈光軟軟地照著一屋子的人,照著一段歲月對另一段歲月的眺望與過渡,十分溫暖。在我感覺,那是最溫馨的時光。
記得有一天,我在被窩里問祖母,為什么我的胸部會痛?祖母笑得好開心,臉上的皺紋全都舒展開來:你長大了呀!傻丫頭。讓我怯怯地含羞。祖母很疼愛我,她說小時候的我算得上全縣最愛哭的小孩子,青島回來時三歲,見到豬貓狗都要哭個不停,又總是小病不斷的,很難“伺候”,現(xiàn)在眼看就成大姑娘了。祖母說起的時候,一臉的欣慰。她常說:城里讀書好啊,以后就是城里人了。祖母愛找人算鳥命,說我命里帶兩條“金牌綠褲”,留在家里能買田蓋房。于是她一再囑咐我父母不要將我嫁出去。
后來我一直在城里生活??墒俏疫€是嫁了出去。祖母她一定知道呵,她看到了我的幸福,一定不怪我的,她笑得溫婉而慈祥。但是,祖母您不知道,對我來說,生活總是大同小異,此處與別處都一樣。它們隨意、散漫,如流水一般。我追求的不再是精致的生活,而是生活中的暖意,渴望相依相伴的溫暖,就如多年前,您對我默默注視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濃濃的親情,牽牽連連的掛念;就像您手中提著的那盞燈,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照亮著我前行的路,暖暖地映在我的歲月里。
3
祖母是帶著一個男孩改嫁到這個村里的。祖母的婆婆是位刻薄的女人,說我祖母命硬,不讓她吃燉蘿卜,要生下男孩才能吃。好在祖母一連生下兩個男孩,我的父親和小叔。不過我的小叔六歲生了重病沒能養(yǎng)活。祖父不久也去世了。祖母便格外疼惜我的父親。
祖母是個勤勞能干的女人。她和鄉(xiāng)下每一個農(nóng)婦一樣,總有做不完的家事。她個子較高,顛著一雙沒裹成功的腳,每天天未亮就在廚房和房間之間來回穿梭。喂豬、養(yǎng)雞,腌制蘿卜咸菜豆腐干,紡棉,織布,在我的眼里,仿佛沒有什么事會難倒她。
每逢節(jié)慶,祖母尤其忙碌。端午節(jié)時,祖母會摘來許多綠色的棕葉,洗凈晾干,看著她將棕葉放在掌中,左轉(zhuǎn)右卷便成了一個錐形的兜,放進(jìn)糯米、紅豆等,最后折轉(zhuǎn)棕葉,包住米,包住四角成菱形狀,再拿一根水草在成形的粽子上繞幾圈,裹密,扎緊。待將粽子煨熟,將外面包裹著的葉子層層剝開,一股香濃的糯米和豆子的清香便撲鼻而來,沁人肺腑。過年的時候,祖母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大部分的事都是她親自動手,她把糯米磨成粉,蒸年糕,做米糕,一屜一屜蒸熟。我記得每年春節(jié)必不可少的是做紅團(tuán),一種是綠豆餡的,一種是甜糯米餡的。我與父親喜歡吃甜糯米餡。那些天,廚房里的火灶,火苗閃耀,水蒸氣在灶臺上縈繞。木柴在灶膛吐出紅紅的舌苔,時而發(fā)出清脆的劈啪的聲響。我照例也在廚房里忙活,一會兒照看灶火,一會兒印紅團(tuán)。水蒸氣籠罩著祖母的臉,半是虛擬半是慈藹。
那年春節(jié)初一清晨,我早早地被窗外種種聲響弄醒。先是雞叫,然后是母雞撲騰翅膀出籠的聲音,夾雜著祖母低沉的吆喝聲。我躺在棉花被里,很暖和,不愿意起身穿衣。冬天的晚上,祖母會在睡覺前往被子里放進(jìn)一個“火籠子”,一會兒被窩里便暖烘烘的。
那會兒遠(yuǎn)遠(yuǎn)的有鑼鈸聲傳過來,漸漸地近了,窗外響起來鞭炮聲,緊接著,聲音就在屋門口了,我很驚訝,卻見祖母不慌不忙地掀開簾子邁出屋子。我便聽到一群人齊聲祝賀:富治嬸婆新年好!添福添壽……原來是村里人給壽星拜年來了。祖母在村里挺受人敬重,只要村里誰家過個大事小情的紅白喜事,她都樂意幫忙。躺在微亮的光里,耳邊交織著這些熱鬧卻不喧雜的聲音,心里覺得非常寂靜,我的祖母七十歲了。而我呢,也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又覺得自己會失去這樣的時刻,幼小的心里已有惆悵。
祖母終于過來了,一邊嘮叨著一邊拉我們起床:“快起來,大年初一要早起,一整年都能早啦!”我與妹妹睡在一起的。像平時我們都窩在床上好久不肯起來。這個拉起來,那個又躺回去??纱竽暝缟喜灰粯樱赣H給我們的新衣裳昨晚都已疊放在桌上了,一聽叫,早已齊刷刷地站在床上各穿各的衣服了,心里臉上都是笑。這時我看到祖母已穿得齊整簇新,斜襟深藍(lán)上衣,黑色褲子,一頭白發(fā)梳成髻,顯然也抹過蘆薈汁了,一絲不亂。
4
祖母清楚自己的病。她從未露出過一絲憂色。似乎更忙碌了,仿佛要把家里所有的事都做得妥帖圓滿。地窖整理了,裝谷子的麻袋,又新做了幾個。又教我煮綠豆粥,提到田頭去。
很快地,她的身體開始消瘦,產(chǎn)生劇烈反應(yīng)。吞咽不下食物、嘔吐不停。父親四處托人買藥。食道癌的晚期已無回天之力。祖母很少喊痛,她的臉慘白慘白,有細(xì)密的汗珠滲出,那是她難受的時候。祖母好些的時候,她倚靠在床上,會說一些往事,顯得饒有興致,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年輕時的痛苦經(jīng)過了這一生再三玩味竟也生出了些許甜蜜來。
祖母安然地坐在床上的樣子,讓我想起那年的地震。震動的時候是晚上,房屋搖晃得相當(dāng)厲害。母親第一個沖到我們屋里,幫助慌亂的我們穿衣找鞋,然后帶著孩子們都跑到寬敞的曬場上。父親拉著祖母,可是祖母一步也不肯挪動。她說,你們趕緊跑吧,我就呆在屋里,不想走。祖母將父親攆走了。后來又有幾次震動,幸好不是真的地震。我們在曬場上懸著心。祖母卻端坐在床上,守著一盞暗淡的燈,平靜而安詳……
全家人來到城里照了相。唯一的一張與祖母在一起的合影。祖母雙目深凹,臉頰清瘦,露著一絲的笑容。后來,母親說,祖母偷偷哭了,她是舍不得離開我們啊,我年幼的弟弟還需要她的照看,她不放心啊。
祖母一生堅毅要強(qiáng)。對生活的困境,從來沒有過怨言,對命運的多舛,從未有過失望。可是,彌留之際,她竟落淚了。
七十三歲的祖母就像一枚秋天的葉子,安詳?shù)芈湎隆?/p>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