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衛(wèi)青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中國兒童幻想小說在經(jīng)歷了 20世紀 90年代初的理論自覺之后,從 90年代至今,其創(chuàng)作一直處于方興未艾的態(tài)勢。閱讀這些作品,一個最直接的感受是:小說對童年在野外的生活異常關注。而且,這些小說所塑造的“形象“在美學上與發(fā)展著的社會格格不入:天性好奇單純、感知敏銳聰慧的兒童、精靈;荒原上無拘無束的唱和跳、大海邊寧靜的遙望,月亮河畔孤獨的沉思、魔塔里、森林中驚心動魄的冒險;荒原、海岸、花園、沙灘、溪流、森林……它們屬于于童年也屬于自然,“格格不入”因為它超越了成年人文化的功利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一方面,小說在對大自然非再現(xiàn)的泛靈泛神的狂野想象中,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作了迥異于現(xiàn)代思想的另類解釋;另一方面,又把童年作為與大地、與各種動物、植物形成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這種童年時代的紐帶“具有神奇的效果,可以使人在生態(tài)方面富于想象力”?!?〕這些形象,伴隨著小說的主人公—兒童或兒童似的動物、精靈的奇異經(jīng)歷,展現(xiàn)出一個個富于生態(tài)意義的過程。它們在記憶中喚起并維護的東西隱藏著我們無法清晰表達的內(nèi)心需求;它們與我們無意中的某些沉淀產(chǎn)生了共鳴,它們令我們對人造物和人為事件的敬畏感重又轉向大自然,并帶上了超現(xiàn)實的、精神的特征。這樣的“幻想”因而成為一種“表達人們心中不斷涌現(xiàn)的田園沖動的方式”。〔2〕
由于這些形象蘊含著豐富的生態(tài)內(nèi)涵,所以,采用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它們便成為中國兒童幻想小說表現(xiàn)自然意識、傳達生態(tài)預警、生態(tài)責任以及生態(tài)理想的生態(tài)意象。根據(jù)其所屬的不同的美學層次,筆者認為中國兒童幻想小說的生態(tài)意象有三種:自然、地方、身體。
現(xiàn)代小說中的主人公們不少都是逃離鄉(xiāng)村,試圖在城市中重建夢想,但城市(意味著與土地、自然的分離)使生命變得熾熱、骯臟而又饑渴。與之相反,兒童幻想小說的主人公們卻往往是從城市出發(fā),從現(xiàn)實之境到幻想之境的穿越、從此地到彼處的探尋其實是一次次向自然的回歸:閣樓精靈們向著被人類遺忘的精靈谷(湯素蘭《閣樓精靈》)、沈雪和孩子們向著西南大森林(班馬《綠人》)、神奇的郵路在贛南原始森林(張品成《神奇郵路》);穿越神奇的閃光胡同之后,男孩小瓦目睹的是一片美侖美奐的落日海灘(薛濤《精衛(wèi)鳥與女娃》);而鼴鼠米加從月亮河(王一梅《鼴鼠的月亮河》)、小野兔阿洛茲從苦艾甸出發(fā)的異鄉(xiāng)(也包括城市)之旅(常星兒《吹口琴的小野兔阿洛茲》),似乎也是為了給已經(jīng)與自然、大地相距很遠的人們帶去一縷清新的綠色氣息……一句話,兒童幻想小說的自然書寫是在打破了人與自然的界線的前提下的書寫?!跋胂蟆敝亟俗匀坏纳衩亍⑼琅c包容,也重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小說中,“自然”不再被看成人類之外的一個領域,其中的每一種生命,人、動物、植物等等,所有的物種都是休戚相關的?!扒橹恰边@個在現(xiàn)代思想中僅為人類所獨有的屬性在中國兒童幻想小說中彌散、延展到了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體。這些生命體,無論看起來多么卑小和微不足道,都以與人類相似的情感智慧,體驗著來自自身、來自宇宙萬物的痛苦與快樂,同時也成為宇宙中其它生命痛苦與快樂的源泉。忠誠的大狗、報恩的秋蟬、復仇的大熊、詭異的白貓、善良的雪琪鳥、甚至邪惡的綠刺猬,都與人的喜怒哀樂、愛欲情仇聯(lián)系了起來。
以班馬的《綠人》和湯素蘭的《閣樓精靈》為例:這兩部小說以更為清晰自覺的敘事揭示了人的情感、情智與自然界的這種聯(lián)系。在《綠人》中,自然景觀的渲染是小說敘事的一個側重點,從別墅閣樓上沈雪的神秘小屋、探尋綠人的考察隊的阮江之行、姨父回憶中的屁股溝玉米地,亞熱帶江峽上的南蒼山房,大西南森林里的“樹屋”到考察隊體驗的林莽幻境,“綠色”都是一個極其醒目的色彩意象。它不僅指向沈雪的長發(fā),小屋中的綠色植物,指向寧靜的江水,蒼茫的遠山以及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指向“綠色智能生命體”綠人的血液,同時,“綠色”也是一個合詣平衡的自然的精神元氣。被科學家們稱為“綠色智能生命體”的綠人雖然是小說家虛構和想象的產(chǎn)物,但它同時也是自然界所有非人的動物的象征和代表,綠人顏色由深變淺,由淺變深的變化指示的是這些動物與人的關系的親疏遠近。雖然在小說中,以煙囪、電視、可樂意象為標識的現(xiàn)代文明、特別是城市文明成為綠人家庭生死存亡的最直接的“罪魁禍首”,但是,沈雪長期居住在大西森林的行為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自然界的熱愛;閣樓小屋中的各種植物在瘋一般的生長中不約而同為沈雪的小床搭建一片透明的空間所蘊藏的情意;六個小綠人藏在沈雪的背包中來到城市所透露出的猶猶豫豫的信任;三個孩子在科學報告會上以想象而不是“具體可靠的”生物學知識對綠人的生存狀況的描述;都說明,維系人類與綠人(其實是自然界的所有其它生命體)距離的,是情感的有無與深淺。瀕臨危機的綠人家庭始終不愿向人類發(fā)出求救的信號,盡管可以看成是對人類文明科技所帶來的負值效應(破壞性行為)的憂慮、質(zhì)疑和抗衡;但是,綠人家庭向考察隊的成員們的演示卻是絕望之中的最后一縷牽掛,這種表演不僅以曼妙的夢幻般歌聲、攜裙踏舞的陣列、靈活優(yōu)美的動作,以及與人類類似的舉喪儀式和服飾向人類展示了綠人家族的智慧,更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沉默、高貴的神態(tài)和高貴的舉止瓦解了人類在自然界中自以為是的高等“動物”身份,也顛覆了“人類”中心的宇宙觀。
與“綠人”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對人類情感的猶疑相對,古老閣樓精靈們就是靠自己對人類的關懷和愛,獲得永生的。“沒有對人類的關懷和愛,沒有人類對他們的依戀,他們就不能永生。他們的永生并不在生命本身,而在靈魂、在世世代代相傳的音樂、舞蹈、繪畫和其他一切藝術里。”小說《閣樓精靈》傳達了一種內(nèi)涵更為寬廣深邃的宇宙觀:不僅人類與自然萬物應該和諧相處,而且大自然之外的精靈、巫師、幽靈和魔法師都是宇宙中的一分子。其中的精靈,其實是人文精神——獻身的勇氣、夢想的實現(xiàn)、英雄主義般的冒險——生命化隱喻體,他們既要從大自然的饋贈——清晨的露水——中滋養(yǎng)現(xiàn)世的生命,又要從與人類的愛的情感溝通中完成永生的夢想。當人類將森林里的大樹砍倒,用它建造城市;當人類將溪谷中的溪流堵住,讓水變成電、照亮夜晚;當森林消失、草原消失,人類與大自然的沖突對立日益加劇時,精靈們失去了賴以維持此時生命的露水,只能選擇遷移到被人類遺忘的遙遠的地方去,此時的生命得到了保障,永生的夢想?yún)s被擱淺了?!按笞匀弧痹陂L于科技理性的人類和象征著人文精神的精靈們之間充當了中介,而精靈們遠遷精靈谷,小說表達的或許是對人類文明異化、科技理性與人文精神分裂的憂慮。小說寫到:“人類在自然的照料和精靈的關懷中,逐漸強大起來了。他們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改造著這個古老的世界。他們讓世界按照自己所描繪的樣子而改變,而不是讓世界按照自然本身的樣子發(fā)展。”大自然被破壞、精靈們已經(jīng)離去,人類的“強大”變得虛無而脆弱。
意識到自然環(huán)境改變的適度性規(guī)則,懂得大自然中的所有生命都有自己相應的生態(tài)身份,自然界并沒有尊卑等級的差別,大地孕育了自然萬物,也孕育了人類,所以人類不能也不該成為大地的主宰。“回歸大地”這是兒童幻想小說代自然母親發(fā)出的邀請。
人是嵌入在自然和文化環(huán)境中的存在。人與“地方”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地方是與限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小區(qū)紐帶、大家庭、傳統(tǒng)以及局部的自然需求?!薄?〕這曾經(jīng)是人們指認自己來處和特征的根本,盡管人們生活在一個地球共同體中,但“地方”是人們辨認自己出生地文化的場所,然而,隨著信息技術、多媒體、電影電視的發(fā)展,全球化步伐的加速,文化的“異質(zhì)性”正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作為“藝術異化”〔4〕的方式之一,中國兒童幻想中卻出現(xiàn)了不少于“地方”相連的意象:小人精丁寶的“孤獨孩子之家”(秦文君《小人精丁寶》)、夜晚寧靜的月亮河畔(王一梅《鼴鼠的月亮河》)、被落日染紅的海灘(薛濤《精衛(wèi)鳥與女娃》)、野玫瑰怒放的花園(韋伶《幽秘花園》)、荒廢的白樓(殷健靈《紙人》)、遠離人群、鮮花盛開的秘密領地(張潔《秘密領地》)……等等。這些與天然相連的地方與孩子們情投意合,但是成年人卻很少或根本不能涉足其間。這些“地方”常常是秘密的,也常常迥異于孩子們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要到達這個“地方”,有時候也不是容易的事,需要一個時刻、一種契機、一條神秘的“通道”或入口,而那個地方,那個它們曾以一個孩子的全部心靈去體驗的地方帶給他們的感覺,會印入他們的腦海。這樣的“地方”喚起了孩子們內(nèi)心深處的想象力,給他們提供了庇護、支持、穩(wěn)定、優(yōu)雅的感覺,不僅幫助他們自己的成長,甚至也改變了他們身邊的成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白樓里,女孩蘇了了越過了身體成長帶來的心理困惑;閣樓上的“孤獨孩子之家”是一個奇異、諧趣、快樂和充滿溫情的世界,這個世界所給予孩子們的是他們在成人文化環(huán)境中很少或不能擁有的忠誠、平等、自由和仁愛;幽秘花園怒放的野玫瑰讓女孩韋三妹的一生都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息的香氣;夕陽西下的神話海灘牽引墨守成規(guī)的男孩小瓦經(jīng)歷了比“現(xiàn)實”更真實的體驗;孤獨的小鼴鼠米加沐浴在月亮河畔如水的月光下,不被別人理解的苦惱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這些“地方”都與自然親近、與“差異性”相連、孩子們在其中體驗著面對宇宙的畏懼,驚訝于生命的美麗和神秘,身體和心靈追求著生命律動的和諧,在這些“地方”,蘊藏在孩子們身上的全部人類感覺都調(diào)動了起來,而這些感覺的缺失正是在宇宙自然中只看到了資源和限制的現(xiàn)代人不能深刻參與生活的原因所在,缺乏對生活的深刻參與,導致了彌漫在現(xiàn)代人心頭的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和厭倦感。其實,大陸兒童幻想小說以成人文化、城市文化為背景構建它的“現(xiàn)實之境”,又常常以與自然有著天然聯(lián)系的“地方”構建它的“幻想之境”,而且,又常常把兩者設置為對立的,中心人物從現(xiàn)實之境出發(fā),對幻想之境的穿越常常以對現(xiàn)實的單調(diào)、枯萎、不滿為前提。
小說中,孩子們對“地方”的親近,對現(xiàn)實之境的超越,并不是脫離關系、走向孤獨的個人自主狀態(tài)的過程,而是進入到對直接環(huán)境和知覺的宇宙探索的過程。月亮河的米加雖然是鼴鼠家族的孩子,但卻處于現(xiàn)代生活環(huán)境中的大多數(shù)人類孩子一樣的境地。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及對世界的看法不被與他們有社會關系的其它人,特別是那些與他們共同生活的人所接受。米加黝黑的全身之與家族成員的棕色、他白天嗜睡晚上清醒的作息習慣之與家族成員正常的作息時間、他對挖掘的毫無興趣之與鼴鼠家族世世代代的傳統(tǒng),所有這些對立帶來的苦惱,都在月亮河畔寧靜如水的月光的映照中得到了緩解,也就在這里,在那樣無言的靜坐中,鼴鼠米加的身體、心智都在感知與自然的和諧一致,并且進行著某種協(xié)調(diào)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米加不再把自己熟悉的唯一環(huán)境當作世界的全部,因而從這里出發(fā),踏上了確認自我的道路;幸福的“孤獨孩子之家”既是小桃子、丁寶和男孩胡三郎、蟲蟲逃避以阿仙為代表的成人世界的冷漠、不理解和各種各樣約束的秘密領地,也是這些孩子營造自我文化的成果,在這里,孩子們與蜘蛛交流溝通,攀登蜘蛛絲織的梯子,女孩子可以穿著舊被單圍成的帳篷裙旋轉著跳自己想跳的舞,裙邊拖在地上,她們看見的不是磨損,而是因此變得像鏡子一樣光滑的地板,他們在地板上涂涂畫畫,各種身邊的材料裝扮著這里,并且用爸爸媽媽姐姐弟弟的角色讓這個孤獨孩子的家更像一個家,每個孩子對這個“家”都擁有一份責任,這個“家”不以成人世界的邏輯運行,而以聯(lián)系和創(chuàng)造為核心,在其中,孩子們滋生的是富有同情心的智慧。
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使得我們看到了人類社會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許多結合點。生態(tài)批評家格洛特費爾蒂指出:“在研究文學作品的描述時,生態(tài)批評不應將自然界本身作為惟一關注的中心。不少相關主題都值得探討,包括邊疆、動物、城市、特定的地域、河流、山川、荒漠、印第安人、技術、垃圾以及人體?!薄?〕中國兒童幻想小說涉及了人、動植物等非人生命體、特定區(qū)域(地方)等,同時也特別關注了“人”本身,這是由“身體”這一意象來表現(xiàn)的。
陳丹燕的《我的媽媽是精靈》中的精靈媽媽就是這種具有靈動調(diào)節(jié)能力的“身體”意象。小說的第一章命名為“我家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個“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以看成是對“身體”的一種從慣常、習俗的理解到變幻莫測的重新認識,“驚天動地”喻示著現(xiàn)代“身心分離”的身體觀的第一次決裂所帶來的震顫。
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過著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日子的女孩陳淼淼因為晚餐桌上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第一次目睹了被常識遮蔽了的“身體”的“異?!保簨寢尩纳眢w在爸爸的胳膊里輕輕掛下來,像一塊最輕的綢子……在走廊里拐彎的時候,媽媽垂下來的雙腿像綢子衣服被風吹過的時候那樣,飄了起來,“那飄飄搖搖的兩只腳一點點變成了藍色。在遙遠的燈下,“媽媽的臉也成藍色的了,像一張藍色的手帕,那么輕,那么薄,那么飄飄搖搖的。接著,看不清了,被藍布遮了起來似的,媽媽的臉不見了?!薄皨寢尦闪艘粓F藍色的影子”,在陳淼淼驚恐的目睹中,身體堅定不移的實在性被虛無和飄渺取代,往事逐一得到了解釋:為什么媽媽從來不吃酒,甚至也不吃醉蝦,為什么陳淼淼拍的照片上,媽媽的身影總是模糊不清。有趣的是,小說讓作為“解釋者”的爸爸擁有一個“醫(yī)生”的頭銜而且是“外科醫(yī)生”。相對于以“天人合一”的哲學觀人作為背景、主張辯證施治的中醫(yī)來說,外科醫(yī)學是在“身體與思維是分離”的現(xiàn)代思想影響下形成發(fā)展起來的。作為外科醫(yī)生的父親在面對自己妻子“異?!钡纳眢w時產(chǎn)生了困惑與矛盾,多年來積聚儲備的現(xiàn)代科學知識發(fā)生了斷裂。擁有這些知識,曾經(jīng)使陳淼淼的爸爸獲得了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對于這個外科醫(yī)生,“身體”是躺在手術臺上、鎂光燈下充滿物性的存在。自己手中的一把柳葉刀,幾柄手術鉗可以為之造型、打扮,補救缺陷,剔除瑕疵,但是面對陳淼淼媽媽輕飄飄的透明的藍色的模糊身體,他手中的“柳葉刀”無所適從?;橐龅奈C并非來自情感的變淺變淡,而是陳淼淼爸爸在這種“無所適從”中深深體驗的人類智力優(yōu)越感的喪失,正如他自己對女兒的解釋:“我是外科醫(yī)生,我們否認世界上有精靈這種說法,因為它是不科學的。在知道你媽媽真的是精靈的那天,我的世界觀都要崩潰了。我不像你,你能這么快就覺得精靈沒什么不好而我卻要昏過去?!?/p>
最后,在現(xiàn)代科學思想中浸染已久的陳爸爸唯有以自己的妻子與自己不是一個空間的人聊以自慰,他對陳淼淼說:“我們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蜜蜂的窩一樣,有好多洞洞,住著不同的人。媽是另外一個洞洞里住的人?!边@個解釋勉強使得陳父接受了“不是真的人的人”的妻子的真實存在,但卻就此擱淺淡化了夫妻之間的情感,當然,這種變化是單方面的,精靈妻子本來就是為愛而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與丈夫的“不同類”,但顯然,她不曾意識到“真正的人”的世界的現(xiàn)代人無法想象與“另類”共同生活,盡管事實上,人類從未擺脫過與地球乃至宇宙的其它生命體的共生共存的命運。而陳父的變化可以說是“人是世界、宇宙的中心”的現(xiàn)代思想的邏輯結果,按照這種思想,人是“高等動物”,宇宙是有一個等級秩序的金字塔的,塔頂端的位置被現(xiàn)代人牢固的占據(jù)著。盡管人類可能對其他生命體也表現(xiàn)出某種關愛和尊重,就像陳父那樣不得不承認人生存的其它空間的存在,也明白這個空間的“人”,“它們不害人”,但是現(xiàn)代人根深蒂固的種屬優(yōu)越情懷使得陳父對待精靈妻子的尊重和禮貌只不過是一種從高往低的俯視姿態(tài)的悲憫罷了,中間并沒有平等觀念的滲透。
另一方面,《我的媽媽是精靈》的想象力在“精靈媽媽”這個形象上的指向,從某種意義上,是把她當成了一種迥異于以現(xiàn)代思想作為哲學根基的現(xiàn)代西醫(yī)學視野中的“身體”的象征的。精靈是一種“藍色會飄”的人,和“仙女、人魚”住在一起,精靈的身體是沒有重量的,但是這并不是它的固定屬性,只要與某個真正的人有了情感,它們就可以獲得人的有重量的身體。精靈媽媽就是在教堂旁的精靈大樹上看見了正抬頭仰望天空的陳父,愛上了他,并且也在精靈的魔法——一朵吹到人眼睛里的藍花的幫助下,讓陳父也愛上了自己。精靈的身體在“愛”的粘合下變得沉重,變得有形了,而一旦對方的“愛”不再,精靈就只能返回自己的世界,并再也不可能回來。盡管有“藍花”魔法,但魔法總是有限的,在與自己的迥異于真正的“人”的身體沒有認同、默契的人那里,多少朵藍花也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藍花而已;盡管精靈媽媽需要青蛙的血來保持人性,盡管一點點酒精就會使得媽媽的身體變藍,但更關鍵的在于“情感”的匱乏。因為“身上和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西太少,精靈本身的東西就越來越多”。“情感”,而且是與“他者”的情感,作為心靈的本質(zhì)屬性,在這里,與“身體”的變化密切相關,精靈媽媽身體的有形與無形、輕飄與沉重反映著一個以“身心統(tǒng)一”作為生存之道的“另類”與僅僅把身體作為人的物質(zhì)個體的現(xiàn)代人的世界的沖突。
與精靈媽媽隨情感的深淺、有無而變化的身體一樣,《綠人》中的身體也是具有“認知”能力的,他們身體綠色深淺,是隨著生存環(huán)境的污染程度與周邊綠色植被的多少而變化的,在人口聚集的城市,身體愈來愈淡,而距離西南大森林越近,身體的綠色也就越來越濃。其實,精靈媽媽也好、綠人也好,當小說家們把“具有認知的身體”的生態(tài)“意識”賦予非人類的“他者”時,隱含了對以分離為特征的世界觀指導下的現(xiàn)代人的某種批判。令人深思的是,小說在兒童身上看到了這種生態(tài)意識的復蘇。陳淼淼的爸爸在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非人類”后,心靈發(fā)生了巨變,生活也隨之改變,每天都會喝點酒,看報紙時,中縫的尋人啟示也不放過,工作之后的晚上時間,消磨在影視光盤中,一種世界觀被真實的遭遇質(zhì)疑后的頹唐、落寞與無聊。而孩子陳淼淼則不同,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恐懼驚愕之后,她對精靈媽媽的執(zhí)愛不僅保留了從前女兒對母親的親情,甚至還超越了這種情感,將“愛”延伸到了自己永遠也無法到達的精靈世界,比之于成年人,兒童更具有與“他者”和諧相處的平等意識。在《我的媽媽是精靈》中,盡管精靈媽媽一再強調(diào)“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膠水”,但似乎,她的具有認知能力的身體只是對局限于男女之間的愛情的有無、深淺做出反應,孩子,不管是女兒陳淼淼,女兒的同學李雨辰以及那個趴在窗戶邊的外國小男孩的愛,似乎都無力阻止精靈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小說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來自更純真的兒童世界“感情”與來自成年人的“感情”在精靈身體上的不平衡折射,為浪漫主義立場下塑造出的更健康、更人性的童年生態(tài)投下了一束意味深長的陰影。
這樣,在小說家把“身體”的變幻莫測作為使小說達到“奇幻”的效果的同時,卻意外地在這種書寫中隱喻了一種生態(tài)學的“身體觀”。不管是精靈身體輕重的變化,綠人身體顏色的濃淡(班馬《綠人》),還是爺爺和孫子的身體“換位”(單瑛琪《小哥倆和一只貓精》),又或者是雅特薩利人與鷹、熊、鹿等鳥獸之間身體的變形(左泓《不能飛翔的天空》),少年邊域借助于蟬、少女雪琪和哥哥倫子借助于鳥兒的重生(張之路《誰為蟬鳴》、薛濤《廢墟居民》),甚至包括有著人的意識,但卻不想將怪物形體再變回人形的舅舅的身體“奇遇”(彭懿《魔塔》),以及現(xiàn)實主義色彩較濃的女孩身體的成長(殷健靈《紙人》),等等,在這些關于“身體”的敘事中,都表現(xiàn)出了對“身體”更豐富、更復雜的理解。這些變幻莫測的“身體”對自己對周圍的力量都異常敏感,并自行進行著選擇組織。每一個“身體”都在為生存斗爭。
這樣,小說中,“童年”所昭示的人的自然生命和“自然”所昭示的宇宙萬物的生命是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這種健康的、互構的“童年生態(tài)”和“自然生態(tài)”的書寫,反映了中國兒童幻想小說追求一種人與自然親密和諧的關系模式的寫作立場,這種寫作立場,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觀念的回歸,也是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日漸隔膜、物理環(huán)境被嚴重破壞、人的精神麻木虛無這一生存圖景的危機性的幻想式應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兒童幻想小說與寫實主義之間發(fā)生了一種比一般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更為深刻的聯(lián)系。
〔1〕轉引自M arina.Sehauffier,Tu rning to Earth:Sto ries of EcologicalConversion.CharlottesaillUniversity of V irginia p ress,2003,p56.
〔2〕Annette Ko lodny,The Lay OF the Land,Chpel H ill:The University ofNo rth Caro lina p ress,1975,p150.
〔3〕[美]查倫·斯普瑞特奈科.真實之復興〔M〕.張妮妮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2-7,30頁.
〔4〕[德]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55.
〔5〕Cheryll Glo tfelty,“In troduction,”in Cheryll Glo tfelty and Haro ld Fromm eds.,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 arks in L iterary Eco logy,A thens:University of Geo rgia Press,1996,p.xx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