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瑞琳
上海的早晨
文/陳瑞琳
陳瑞琳著名旅美作家,著有《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經(jīng)緯線上》《家住墨西哥灣》《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xué)散論》等,曾榮獲中國《文藝報》十大“理論創(chuàng)新獎”
如今,來中國的飛機(jī)多是落地上海了。
上海的驚艷,在世人的心里頗有些超過巴黎的意蘊(yùn)。那年,走在似水流年的塞納河畔,巴黎看上去依舊是公侯子爵的“貴婦”,但可惜韶華不再,鑲綴著寶石的金簪已掩不住她那衰敗的華發(fā),天鵝絨的絲巾也似乎圍不住脖頸間歲月蒼老的細(xì)紋。然而,雄踞東方的上海,只要走近她,就能感受到一股青春成長的激情。她的魅力,絕不是外表突現(xiàn)的華麗,而是來自她身體的內(nèi)部,來自于那股大家閨秀的血脈,來自于百年滄桑歷史底蘊(yùn)的開闊。我的感覺里,那是一種女王睡足了精神迎來的朝陽,是城堡里的公主被王子吻醒后的神清氣爽。
2010年,為采訪上海世界博覽會,夜幕中我落地在浦東機(jī)場。十幾個小時的越洋飛行對我從未覺得苦,因為喜歡在昏暗的燈光里看書,然后靠在舷窗上沉沉地睡去,醒來了再讀,讀累了再睡,肆意地享受這平生里最愛的兩件事。卻苦了坐在我鄰座的人,寂寞之極,每每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忍不住地問:“你喜歡上海嗎?” 我真是無以作答,因為“喜歡”這兩個字實(shí)在無法概括出我對上海的復(fù)雜感情。上海,無論是這座城市,還是我自己,都儲存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記憶,她已經(jīng)在我的身體深處形成了一塊筋骨相連的血肉,觸摸她,就如同觸摸到我自己。這樣的一種感覺,又怎是一個“喜歡”了得?
眼前的上海,已是過了傍晚的淺夜。真喜歡這樣獨(dú)自地在恍惚的夜色中潛入一個城市,感覺有些探險,有些猜想,最好是還有一些未知的意外發(fā)生。離開機(jī)場的大巴上塞滿了人和行李,讓我忽然回到從前,身子斜靠在他人的椅背上,腰部隨時地與座上人的肩膀相接。與從前不同的是滿車的人都在打手機(jī),除了我和幾個外國人。暗夜中,有一對看不清種族的年輕人干脆就擠坐在巴士門口的臺階上,在搖晃的親密中竊竊私吻。巴士里的空氣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售票的婦人問我:“去哪里?”讓我忽然結(jié)巴,只知道自己要進(jìn)城,卻不知哪一站離預(yù)訂的酒店更近,就隨口說:“徐家匯吧。”“十八元!”我呼哧松了一口氣。
夜上海多晚其實(shí)都不算晚的,讓我擔(dān)憂的是那出租司機(jī)。在徐家匯的大街小巷上,那師傅就是找不到天鑰橋路的莫泰168酒店。他非故意,說自己是郊區(qū)剛進(jìn)城的新手,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莫泰就是英文里“Motel”的意思。
上海的早晨終于到了。因為北美的時差,凌晨四點(diǎn)我就開始睜眼傾聽著窗外的街音,捱到六點(diǎn),開始穿衣梳妝,這些日子最懷念的竟是上海街巷里的小餛飩。
隨意走進(jìn)一家小巷子,迎面都是提籃買菜的大媽、大嫂。找到一家餛飩小館,看見女主人的手里正在飛著餛飩皮,一面包著,一面煮著,看得我很有些眼花繚亂。桌子略油膩,裝餛飩的碗也破舊,但味道真是好吃,肉鮮湯鮮,薄薄的皮里透著粉粉的紅!出國十八年,吃的都是凍好的餛飩,自己又不會動手,記憶里好像只有到了上海,才能享受到這樣的小餛飩,而且還必須是在上海的早晨。
滿足了味覺,下一步找美發(fā)屋。推開一個門臉坐下,立刻就有纖纖的少女小手溫柔地籠在頭發(fā)上。小姑娘來自四川,舉目無親地在上海竟然闖下一方天地,毫無憂愁的臉上笑起來真如川西的芙蓉花,一口“大姐、大姐”地叫得我暈暈地酥軟。洗、剪、吹不到百元,看著自己的頭發(fā)飄起來,讓我真不忍心說出自己是哪兒來的,那小姑娘還盼著我多多回頭呢!
頭發(fā)光鮮了,就想去街上走走。在上海坐出租車心里確實(shí)堵,兩旁的高樓似乎要壓下來,前面的人流就猶如斷不開的河水,車速慢到行人竟然扶著我們的車身走過。換地鐵吧,尤其是上海的新地鐵!沒想到剛剛下到地鐵人就走不動了,沿途都是商城,前面正有一家書店,大到抬頭眼暈,架子上擺著納博科夫,手里捧著小資女人陳染,驀然讀到一篇寫狗的文字,說何年何月葬之,勾起了我對家犬的思念,背地里啪啪地落下幾滴眼淚。
拎著厚重的書,身上就感覺熱起來,早上的衣裳愈發(fā)地粘粘起來。都說上海的香云紗好,真就買到一個小褂,咖啡的暗香色,對鏡一照,不僅身上涼涼的,臉上的表情也溫良得立刻就有了幾分舊式女人的味道。歇歇腳吧,拎著納博科夫,穿著香云紗,在館子里喝南美的藍(lán)山咖啡,隔壁是愛爾蘭的酒吧,窗戶里望出去,我忽然明白,這就是上海,海納百川的上海,能讓女人年輕起來的上海。
早早轉(zhuǎn)回酒店,需要準(zhǔn)備好精神,為翌日的世博之旅。這是一場東方的盛宴,亭亭玉立的上海公主,將為世界展開她華美的衣裙,任誰也擋不住她那三千寵愛集一身的盎然風(fēng)采。我的眼前,恍惚已是歌舞笙簫,浦江奔涌。午后的夢里,上海的暗香,上海的夢幻,一起升騰浮現(xiàn)。
走過世界很多地方,年年在異國他鄉(xiāng)飄游的我,只有上海,這個城市常常在午夜時將我喚醒,身體里似乎也浸潤了那氤氳的水氣。中國的上海,你是我深藏的一個久遠(yuǎn)的夢,你是我心里百味交集的“詩”。北方有佳人,她愛“金戈鐵馬”,更愛“江楓漁火”。如今,一次次夢里依稀在江南的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