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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派武俠或后現(xiàn)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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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春 《城邦暴力團》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1

我一直覺得，張大春的理想讀者，應(yīng)該是雜學(xué)旁收、腹笥滿盈、涉獵既廣、起落有據(jù)的人。作者與讀者，如高手過招，會心之處，相互贊聲“你可以！”《城邦暴力團》端的好看，有點太好看了，好比十萬禁軍教頭當眾操演十八般兵刃，大家除了喝彩，不免要酸酸地說他“炫技”。大陸版上下兩大巨冊820頁，塞了一套百年史，一套民國史，一套漕幫史，一套家族史，一套個人史，另外嵌套中外咸宜的陰謀論、永遠不朽的武俠夢、博大精深的國學(xué)知識、風行一時的都市傳奇……還嫌不夠熱鬧，他又玩起“互文”，比如，他筆下《尋人啟事》中的小人物，搖身一變成了本書里隱于江湖的武林高人；朋友張北海寫了一部《俠隱》，他將自己的部分故事場景有意設(shè)置在了張北海的故事場景中。最有賣點的是，在《城邦暴力團》中，張大春不僅是作者，而且赤膊上陣成了主人公，他不斷跳出來夫子自道，他的研究生生涯啦，他的“自編自撰、自注自引”的碩士論文啦，他的妖精打架的艷照門啦，他成名的漕幫背景啦——真真假假，滿足好奇心過剩的讀者。甚至，他連師傅、父親和父親的朋友都不放過，把他們也一一編排進小說。如此用心用力，難怪一版再版，被視為他的代表作。

張松 《景盂遙詳細自傳Ⅰ》新世界出版社 2010小說以十分博學(xué)和有趣的筆法描寫了景盂遙這個人物對世界的看法，他的行為荒誕不經(jīng)，離奇古怪。小說寫成于1983年，區(qū)別與當時整體的現(xiàn)實主義和拉美魔幻傾向，是較為智性的小說探索成果，在坊間頗有好評。但作者一直拒絕出版自己的作品，這是首次出版自己的作品。

智力過剩的知識分子讀者，大概最為關(guān)心《城邦暴力團》席卷八荒、包羅萬象、卻又虛實莫辨的“（偽）百科全書”性質(zhì)。自張大春出道以來，關(guān)于他的小說的炫學(xué)、杜撰、后設(shè)、顛覆、自我解構(gòu)等特征，已有大量的研究和議論，他的名字也常與卡爾維諾、艾柯、博爾赫斯等人相聯(lián)系。如果再談，近乎陳辭濫調(diào)，他看了也是會皺眉的吧。說實話，好幾次我動了在谷歌上搜那七本秘籍的念頭，這些書到底是不是他憑空杜撰的？還是像對待艾柯一樣對待他吧：寧信其無，不信其有。

又有一班讀者，將《城邦暴力團》看作新派歷史小說。有研究者指出，沒有誰比張大春更沉浸于中國文化，也沒有誰比他更關(guān)注臺灣的現(xiàn)實社會。張大春在《大說謊家》里影射宋美齡，在《撒謊的信徒》里影射李登輝，在《沒人寫信給上?！防镏敝敢鍡髅福藭侨婀羰Y介石政府。所謂“小說造史”，在“滿紙荒唐言”之下，乃是“一把辛酸淚”，雖屬離奇而不失本真。“這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無論我們稱之為江湖、武林或黑社會——之所以不為人知或鮮為人知，居然是因為它們過于真實的緣故。”張大春承認《城邦暴力團》是向高陽等人的致敬之作，而在文章《江水江花豈終極——論高陽歷史小說的敘述密旨》里，他指出：“欲深論高陽在小說和歷史之間捭闔出入的成就，恐怕必須先擺脫那個關(guān)于這兩者之間‘分野如何’的觀念，否則我們便很容易基于持論安全的緣故而重新陷入一個古老的壁壘窠臼之中，那就是‘歷史是真實的，小說是虛構(gòu)的，各有職司，不相雜廁。’”所以，張大春一方面對廟堂之高的敘述進行徹底的瓦解和顛覆，另一方面，用個人與民間記憶的斷片建構(gòu)出一個新的歷史闡釋，與后現(xiàn)代史學(xué)頗有相同之處。

不過，一般讀者還是將《城邦暴力團》當作新派武俠。竹林七閑、江南八俠、奇門遁甲、武功秘籍、鬧市隱者、世外高人、蓋世武功、一代宗師，這些正宗的武俠小說因素，營造著波瀾起伏、引人入勝的氛圍。倪匡說，《城邦暴力團》乃是“金庸武俠小說以后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這倒提醒了我，折回頭去看張大春的文論《離奇與松散——從武俠衍生出的中國小說敘事傳統(tǒng)》。在該文中，張大春提出：松散性質(zhì)是中國傳統(tǒng)書場的敘事性質(zhì)，比如源自清代說話人底本的《七俠五義》，穿插藏閃，伏筆千里，有時只是為了使“巧合”順理成章，是利用松散的敘述結(jié)構(gòu)來彌縫、救濟離奇的事件結(jié)構(gòu)。他還指出，上世紀20年代的《江湖奇?zhèn)b傳》，首次引入了“系譜”這個“結(jié)構(gòu)裝置”以解決群俠“合傳”的問題，而在武俠小說中這個越來越大的系譜其實是在另行構(gòu)建一個在大敘述、大歷史縫隙之間的世界，進而流露出以傳奇收編史實的企圖。的確，沉迷于“說書人”身份的張大春在《城邦暴力團》里將“穿插藏閃”之術(shù)運用得圓融老道：

河西 《平妖傳》新世界出版社 2010

本書是對羅貫中、馮夢龍和《平妖傳》的另一個經(jīng)典改編版本動畫片《天書奇譚》的致敬之作，與充斥在網(wǎng)絡(luò)上的玄幻小說不同，這是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筆法寫就的一部反烏托邦小說，是將先鋒文學(xué)與中國古典文學(xué)結(jié)合的另一種嘗試，它用奇幻的想像力為讀者營造一個天馬行空的神話世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余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敘來，并無一事完全，卻并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后文，而后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并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p>

小說開篇，“我”張大春因“接駁式讀書法”在三民書局偶遇“知機子”，后來得到高陽書稿，引出七部著作的懸念。第一節(jié)，孫小六離家出走，走向“竹林市”，留下黑社會的懸念。第二節(jié)，隱居臺灣的漕幫幫主萬硯方被殺身死，而他緣何惹下這殺身之禍，是為終極懸念。所謂連起波瀾，橫生枝節(jié)，從這里開始，數(shù)條線索漫漶駢歧，無數(shù)人物紛至沓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讀者最后方知萬老爺子是因為介入周鴻慶事件觸怒“老頭子”被殺身死，而在淞滬抗戰(zhàn)、桐油借款、黃金運臺等等重大歷史事件背后，江湖與廟堂早已勾連互換，原來的黑社會是被黑的社會，真正的黑社會冠冕堂皇、大權(quán)在握、道貌岸然。正是面對這樣的“江湖”，識時務(wù)者要逃離、隱遁、流離，就像身負絕世武功卻深藏不露的孫小六那樣。入世的、以匡扶正義、救國救民為己任的傳統(tǒng)大俠，至此背轉(zhuǎn)身去，逃離國家、政治、社會、宏大敘事和偉大事業(yè)，新的高手在一個個奇門遁甲“陣”中閑了下來，也算是又一種“穿插藏閃”吧，不也挺好。

面對記者和文人，張大春發(fā)展出各種各樣的說辭。在2000年的某次座談會上，他強調(diào)“小說是一種閑趣，是一種閑情訴說”?！冻前畋┝F》確實發(fā)揚了中國文學(xué)“離奇而松散”的傳統(tǒng)，并將其推向一個極致。不夠耐心和細心的讀者，往往迷失在小徑分叉的迷宮中。抱怨本書“爛尾”的，或許是未能習(xí)慣“元敘事”的旨趣；埋怨本書“啰唣”的，大概是不能領(lǐng)略“松散”的意味。張大春這種“跑野馬”的路數(shù)，頗合閑人的喜好，詩詞歌賦，神機妙算，醫(yī)道脈理，廚藝畫技，真能扯，可是，扯得真有趣啊。